诗意“京昆”上演复仇推理剧，古画传奇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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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译文出版社“翁贝托·埃科作品系列精选”

先扯远一点。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是说故事高手，能编擅道，博古通今，借着一桩桩或悬疑、或谋杀、或阴谋为故事引子，将读者诱入迷宫般的知识海域，辩证历史、信仰、真理、乃至知识自身的真伪。

文字迷宫指向符号解读，符号彼此互诘，愈是沉缅于知识线索，愈是离真相愈远。

埃科在虚构故事的同时，无一例外地，故布疑阵地设计了说故事的人（主角）及路径，总是有叙述者、被叙述者、被叙述出来的故事……多层叙事空间，因而，最终指向真伪揭露的同时，读者也才发现，连同这些故事里的角色、被创造出来的故事，也都是伪造，都是构成虚构（小说）的虚构自身。如此后设的层层解离，构成埃科小说特色，套用符号学的逻辑：虚构（假）不等于非真，一旦虚构被认知，假也可能是真。

▲国光剧团《十八罗汉图》

拉回正题。国光剧团新戏《十八罗汉图》说的是一张画的真伪，故事本身可以按时间表叙：一位山中紫灵岩修行的女尼净禾（魏海敏饰），与被捡拾养大的少年宇青（温宇航饰），共同修复尘封于寺中的古画——残笔居士遗下的《十八罗汉图》，为免男女嫌隙，两人相约日夜轮流修画一年，互不相见。画作修复完葺之日，也是宇青下山离别时刻。宇青下山至古画买卖商凝碧轩工作，因才情遭忌，又为轩主少妻嫣然（凌嘉临饰／2015台北，林庭瑜饰／2019上海）作画，被轩主赫飞鹏（唐文华饰）构陷入狱。十五年后，宇青出狱，结合曾被赫飞鹏诈骗的另一画商之子，以仿作《十八罗汉图》诓骗赫飞鹏，欲令其身败名裂，泄复仇之恨。最后，净禾被请下山辨别真伪，二幅画具现往昔今时，睹物思情，见证画作自身生命，于是，“真假虚实，谁能言”，仿作与真迹再无分别，故事戛然而止……

按时间序来说故事，这可以是一出复仇剧或推理剧，编剧从净禾接到宇青求救信倒叙，读者被邀请进入神秘画作的修复现场，目睹师徒二人情意暗涌，如何相期“彩霞之约”；又如何让宇青于红尘滚滚之中亲历世事之险恶，萌报复之心；最后，这张神秘古画将揭开真伪真相，同时辨别人心……

但，就像埃科《玫瑰的名字》《布拉格墓园》开篇后，总是很快进入记忆与现实网络，《十八罗汉图》也没打算这么直白地按线性时间铺排。编剧让时空跳接，一下子紫灵岩、一下子凝碧轩，忽而当刻、忽而十七、十六、十五年前；在每一个时间点，又拉出“画”外之音：这刻说着师徒二人情思，下刻描摹画商夫妻心事，再写文人墨客附会风雅，政商阶级互相追捧逢迎。

▲国光剧团《十八罗汉图》净禾

此外，剧中使用名字、画作，都似有象征指涉，净禾对宇青的“绿”、赫轩主对嫣然的“红”，《海棠春睡图》的“欲”、《观音得道图》的“悟”、《长眉罗汉》的“智”……上半场戏还在铺陈，画作真伪还未成为推理与揭密焦点，层层叙事时空与符征符旨漫布开来，宛若埃科布设的疑阵，都是线索，又都不是线索。

故事主旨在最后一场辨真画会上才揭露，表相层面上说的是真假《十八罗汉图》，内里深掘的是“艺术”真伪的真谛，透过净禾的说法，五百年前遗留下来的古画真迹，经过她与徒儿修补，虽未添笔，但也有新墨，而仿作的古画，“暗藏心事”，尽是真性，又怎说假？

再对比净禾不在现场的画商家中一幕，赫飞鹏早就私下仿作古画，诓作真迹，满足世人追逐稀世珍品猎奇夸富之余，自诩又自叹：我这支笔可以上下纵横几千年，“一弹指，百年光阴”，却不敢署名，也不敢直视自己的笔下风格，一心模仿，只叹画不出“独缺残笔境幽深”。

▲国光剧团《十八罗汉图》赫飞鹏

透过这些话语与场景，真伪的辩证得到明心镜月的体悟：艺术之为真，不在签名落款真迹与否，而是真心与实作，艺术之高贵，也不在年代稀品之争夺，而在技法风格之品赏；真画，反映的是真性，不沾市侩俗气，假画，反映的是心虚，为逐名利而掩耳盗铃。这真伪之辨，透过上下半场连结与梳理，指向艺术本质与价值，所谓“本真”（authentic），是经由认知，而不来自伦理（真假）或道德（仿作）的判准。

但这仍只是外在现象世界的描述与阐释，《十八罗汉图》更引人心动的，是人心内在世界情思的遮蔽、追索，与揭露、告解。

▲国光剧团《十八罗汉图》“彩霞之约”片段

在上半场《彩霞之约》一幕，净禾与宇青的两人世界，随着净禾寤寐、宇青照顾、净禾自觉“流年暗中竟偷换，倒做了寡女孤男”、两人相约日夜轮流、彩霞为界，互不相见修画，到修画过程，看罗汉，“竟缠绕了自身”，一落笔，怕“溶泄了，古井冰泉”，但宇青又吐露“若无人情，怎度众生”。

场景上，一橑长桌，两人分据两旁，导演让两人挥着长椽画笔在画上琢磨，翩跹之间，互不碰触，但又互递墨盘，一笔一画停停止止，互揣心思，日夜阴阳，光线打在幽暗画室，纠缠绵密的情思与欲望，就这样胶着复涌现，奔淌又凝塞。此一幕可比《思凡》《玉簪记·偷诗》撩人心弦，但魏海敏演得刻意“节制”得多，眼神、作表刻意板正，温宇航也一迳地纯正，于是这场笔墨含情、密室之会，就被划止于“清与欲”意象上。

▲国光剧团《十八罗汉图》赫飞鹏、嫣然

而对照的，是山下赫飞鹏与少妻嫣然两人世界，赫飞鹏为爱妻作画，总把妻子画得冰心玉洁状，但不得爱妻欢心，“这不是我呀”；嫣然爱夫婿，重之在才，一心仰慕夫婿画艺，鼓励夫婿署名，但赫飞鹏执迷于真迹、年代、画价之意义，不解伊人真情，反倒妒忌了宇青为嫣然作画，深得她心，埋下构陷的醋意与恨意。

这一山下人间纠结，点出名利之欲，加上画市金钱窜流，看似盛景，却不免虚空。山上静修，山下嘈闹，俱有不为人知一面，此一人欲挣扎便构成《十八罗汉图》的内在视界，掩覆于物质表相，却揭露本我。而此内在冲突，最终又与外在世界真伪之辩连结，遮蔽与揭露／真假之辨／内与外／物与情，互为本体与客体，相互凝睇观照，互为文本，《十八罗汉图》也就成就了多层盒箧般的“密室逃脱”解读赏味，既可发幽思之情，又有辩证指涉之意趣。

这充满线索、曲挠多变的情节，来自何人之笔？揣想（也根据编剧王安祈与刘建帼的自道）是一向善于编撰故事、情节奇巧的刘建帼。而层层密密，让人深深沈醉的曲词韵文，及主旨、戏剧冲突、人物情韵，来自何人？应该就是“一点私密，都藏于情感中”的王安祈。这师徒联手，可比净禾与宇青，老少配又可况于赫飞鹏与嫣然，戏里戏外，层层覆盖，共同完成一幅“古画”，却笔笔皆新意。

编剧不流俗气，人物塑造四个主人翁：净禾、宇青、赫飞鹏、嫣然，都有多层面向，净禾未必完全清绝，宇青未必自始至终纯真（被点燃复仇之火），赫飞鹏未必只营利独占（也有对妻子的深情），嫣然也非只一心向夫婿（为宇青留下真迹），因为心思与动机可转，情节跟着旋荡开来。

▲国光剧团《十八罗汉图》净禾

又，第一场卖市上的抢拍抢买，援引时事“不能黑箱作业”、“公开透明”，让人莞尔，而“彩霞之约”的布局、赫飞鹏上山觅净禾“反向而行”与净禾“扫叶”的暗喻，都是极可表现的戏剧行动设计。也因为戏剧布局上有“彩霞之约”、“红海棠”（赫飞鹏与嫣然谈画一景）、“辨真”等完整段落，让整出戏有了有效且集中的叙事／抒情空间，也才让整出戏面貌明朗，不致过于细碎。

王安祈的诗意浓情，观戏时跟着字幕快读这些长短文，字句透着空灵与深意，除了牵引观众进入角色人物内心世界，更是这些诗文稠化了情感，拉出了思绪流转空间，让人咀嚼再三，让戏里隐微情思更加绵密悠长。

▲国光剧团《十八罗汉图》赫飞鹏

但《十八罗汉图》也有未解之谜。比如舞台设计（胡恩威）提供的影像，固然于山水氲氤中，渲染了意境，但佛手、落英，直白说了戏里未曾点明的；下半场一开始纱幕出现偌大眼睛，瞋着观众直面而来，却是为何？——是设计者后设观点，欲意观众抽离体悟？但观众从戏里应自有参透，无需如此提示。服装设计也或见仁见智，净禾、赫飞鹏、墨哲城城主赤惹夫人（刘海苑饰）的高帽，夸饰性强大，与全剧空灵调性未必一致；墨染的衣服，望之如渍；修画时宇青袖口翻黑；少时一迳书僮样，十五年后装扮层层叠叠“低调的奢华”改变也偌大；嫣然造型到服装反倒无富豪雍容之感，像叮当小丫环可爱状，她对赫飞鹏操作画市的态度前后不一，性格面向也让人迷惘。

▲国光剧团《十八罗汉图》净禾、宇青

服装、舞台多有符号意旨，如同埃科小说，非缝织大量线索不能满足。但《十八罗汉图》是戏曲文体，似也不必非如此模仿西方不可。奇巧的剧情加上绵密的诗文，已足供导演李小平充分调度与营造画面意象及叙事，最好的几场戏都接近空台，“彩霞之约”借身段与走位，两人似远还近的流动设计，令人春心雀动，拍卖一场，众人绕着椅子大作身段游戏，是戏曲“做工”典例。利用旋转舞台与转动布景处理多重时空，但最后“辨真”一景，人物倥偬，旋没，舞台上仅留净禾、宇青、赫飞鹏三人，绕着旋转舞台前后互映，这一幕回叩了全剧情节，将主旨留予魏海敏（净禾）回视今昔，方寸真心作为总结，杂沓里，纷纷扰扰俱退，观众也就在这停顿与留白里，有了各自的明白。

李小平说，《十八罗汉图》意在“写虚”，实则舞台上并未尽采虚笔，物件仍有过多之虞，序场白绢飘袂，美则美矣，但意象太满，清约被浪漫取代，多有赘感。唱腔铺排也偶有过于险奇之处，比如宇青用【高拨子】拔高渲泄愤恨，却不尽然适合温宇航嗓音；一静一躁之间，山中的清幽对比山下的繁闹，声腔营造的音乐色彩并没有太大区别。

▲国光剧团《十八罗汉图》众角色

但《十八罗汉图》实韵味绵长，该说的欲言又止，该压抑的在文藻里尽情奔泄，张弛之间，观众各有所好。最后，最让人“可怜”的是，起心动念设计复仇大计的云起楼主之子苏祺昌（邹慈爱饰），最后并没有报仇，众人原谅了赫飞鹏，真假画也各自回到宇青、净禾之手，大和解场面里，苏祺昌混在人群里，不知心情如何？如果还原到记者会上的说法，复仇计划是宇青决定的，会不会更能解释宇青性格诸多转变？

《十八罗汉图》经过二位编剧及整体创作群一而再、再而三反复修补，完成一幅可供再传的大作，这真真伪伪、虚虚实实之间，既有推理意趣，又直指本心。进出传统与当代之间，《十八罗汉图》实令人玩味再三，情韵绵缈迂绕不已。

▲国光剧团《十八罗汉图》并未有罗汉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