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肃剧评｜《里里奥姆》荒腔走板的死亡与情爱可以多高级

3月底，笔者在北京人艺观看了法国圣丹尼国立戏剧创作中心制作的话剧《里里奥姆》。此剧由80后院长让·贝洛里尼亲自执导，并担任舞美设计、灯光设计和音乐设计，参加了首都剧场2019精品剧目邀请展并广受好评。

贝洛里尼以欢畅的“死亡”来讨论命运的戏弄，诗意而帅气地描述了一批草根众生的集体画像，无一不可怜，无一不具有令人惊喜的人物弧光。

他以此剧告诉我们，完全可以不关注时代，不讲变革，以充分篇幅细致探寻底层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在阴沟里的珍珠仍能折射出动人心魄的星空光芒。题材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下之分。并不是说讲拯救世界的就比讲青年男女荒腔走板的情爱要高级。

真正能托起沉重的，往往是轻。

怕就怕你创作者无力观沧海，亦无力笑红尘。

这次笔者放弃先从老本行舞美聊起。需要把导演与角色聊透了，才能谈出舞美的精彩。

笔者认为贝洛里尼最区别于别人的一点，是一种真正年轻化、毫无压抑的开放状态，这是真正的戏剧创作者的内核，而其他所有元素都是这颗心的外延。因为其目的不在于说教，也不在于取悦。他的目的就是表达，描绘，不断地泼洒颜色，形成专属于自己的舞台王国。

他将演员享受舞台的表演热情全然调动，始终在场的乐队成员也交替上场成为群演角色。架子鼓、钢琴、竖琴、长号、人声……全场由各种迷幻、纷繁、令人充满遐想与感受的音效片段构成，将视觉与听觉没有任何羁绊的交织糅合，展现了一种准确的、能自圆其说的自由随性。

女歌者的空灵音域，丹迪与里里奥姆随时rap说唱的流畅律动，警察兼小天使演员的即兴与爆发力，布景灯光出人意料的灵动切换……舞台上的一切像一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环环相扣十分连贯。

导演将原著中旋转木马的场景改为了碰碰车场景。他为观众们创造一次致幻的游乐冒险，一次逃离爱情、迷失自我的死亡旅程。他以戏谑地口吻讲述了沉重的话题，哀而不伤、苦中作乐的调调。在掌控情绪和节奏上的本领非常高明，笑点和转折穿插在琳琅满目的情节之间，让观众忽喜忽悲接踵而来。

我们看过太多崇高“主题”的戏剧，在创作者天然背负的沉重宣教责任面前，在更宏大更崇高更急于升华意义的命题面前，我们的创作者习惯于把那点小小的个体心声看得很小、微不足道。

而《里里奥姆》最动人的地方就在于它呈现的“小”，一场生的荒唐死的窝囊的爱情，尽管荒腔走板却具备感染大众的“生命力”。整体表达是从私人化的情感与狭隘“非主流”的生活体验中挖掘出更多内容，它的呈现方式确实引发当代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最普遍的对世界与生活的体验及表达。

因果是混沌的，每件事的行为后果是不确定的、有随机性，同时被很多因素左右。你想做好事，结果可能导致坏事。你伤害了别人，不一定受到惩罚。但你最终受到惩罚，却可能是因为你的目的是想做一件好事。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真实不做作的让观众感觉到与角色的命运共同喘息。

没有刻意的拔高和歌颂，没有把“小”放进时代、信仰等“大”背景中，是非常有智慧的。纯粹的、无杂念的声音，它更接近去芜存菁的本质，能将作品深处的脉络、影响以及根源焕发出来。正是因为身处在一个狭窄又封闭的情感闭环中，这种平凡又微小、纠缠不清、日常逼仄的情感本身就有足够动人的朴素力量，这种朴素背后是什么，所有经历过的人自然能体会。一旦拆掉这个闭环的围墙，强迫放到高级意义里，顿时就显得人的这种小情感就微不足道了。的确，儿女情长在时代面前算什么呢，生离死别在宇宙面前算什么呢？

爱与恨、生与死的表达在贝洛里尼的作品中，是一种绽放生机、尽情释放、彰显天性的当代化诠释，角色即使被生活、命运戏弄到死亡，仍是以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狂欢着游乐着，避免了调性艰涩的“伤痕文学”式深刻。

笔者想这种价值观的差异与时代背景、集体压抑的创作环境、东西方哲学思维与情感表达方式的差异，以及戏剧家个人的成长、成就方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里里奥姆

饰演里里奥姆的男演员是个气质敏感、苍白迷人的帅哥，看到他，笔者能直观的感受到波德莱尔在《浪荡子》中写的“浪荡子的美的特点尤其在于冷漠的态度，来自于绝不动感情的不可动摇的决心；仿佛是一簇可以猜到的潜在火苗，明明可以却不愿发光。”

里里奥姆的外形使人信服，为何能使不同的女性一见误终身。吊儿郎当又时刻散发着欲望与渴求，隔绝了生活绝大多数的残酷与磨损，保留着最单纯年少的模样。带给别人的希望与绝望都同样毫无根据，他就是太阳，或者暗物质，其他所有一切都被拉向他。

初见，他带有一种冷感的酷劲儿与炙热的荷尔蒙杀伤力，不屑又懒散，毫不掩饰自己的缺点，人情世故的规矩与条框对他完全不起作用。

他对异性的吸引力，仿佛是某日在命运河畔随手捡来的魔力水晶球，这水晶球有着强烈的光泽吸引着女人们去围观去爱慕去飞蛾扑火。众人包括他本人都对自己有极高的人生期望，期待真正释放威力的那一天。然而更要紧的是，这个水晶球既是命运的馈赠又是阴险的诅咒，他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他陷入魔力的笼罩却无力控制。他处于世俗中，性吸引力的丰满理想与生活状态贫穷无能的贫瘠现实何等冲撞。

他只能靠亲戚无偿提供的住宿暂时落脚，如这位做摄影师的霍伦克妈妈絮絮叨叨所言，他像土耳其人一样强壮，却像一条蛇一样懒惰。他没有羞耻心吗？

他只能靠拿走女朋友朱莉做女佣的微薄钱款勉强维生。如朱莉所言，他没有手艺。他不想靠双手吃饭，他整天都在闲逛。

有爱饮水饱？何其幼稚荒谬。现实苦恼不堪的巨大压力，让一切索然无味。在朱莉面前，他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甚至拒绝承认她是自己真正心爱之人。

生时，他沉溺于无所事事的膨胀幻想，拒绝看门人的平凡工作，一言不合就对女友家暴，轻易被丹迪引诱上抢劫致富的歪路，又在抢劫前夕被三言两语撺掇着赌博输掉了未到手的赃款，打劫失败被会计稍加威胁就荒唐自杀。

他有强烈的愿望想要逃离现状，但冲动、贪婪、幻想有捷径、天上掉馅饼的赌徒心态，带来的却是未可知的死亡。

死后，他拒绝忏悔、不想回凡间，这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理想幻灭后，是自暴自弃的虚无，他只求自我放逐，与现实世界彻底切割。

里里奥姆像每一个逃避成瘾的我们，依赖时间洗刷所有记忆，但最终发现想忘掉的一切依然坚固。当你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而动，逃避的一切都会轰然而至。

我们每个人在童年时，可能都对未来有无限光明的憧憬，可能都曾认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这个世界围绕着独一无二的“我”在运转。这种幻觉会不同程度随着时间、世事与经历逐渐消失。在某一个失意的时刻幡然醒悟，或是剧烈刺痛，或是如释重负，必须接受原来自己并不特殊，“我”跟身畔芸芸众生相较，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而里里奥姆，则代表着那些不肯与平庸相伴，饱受浮泛无根、一意孤行又不留余地的灵魂的折磨。

像这个时代的很多年轻人的群像，逃避琐碎日常的辛苦，崇尚自由与独立、破坏原有的价值体系，却没有真正的精神格局与内在修行去建立新的价值体系。追求不凡，而天赋、意志力与承受力却很平凡。

然而在粗壮的“小天使”的帮助下，强迫关闭世界的里里奥姆重新与现实接壤，哪怕死后十六载，也要把流亡的自己镶嵌回那块老旧的版图上。那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治愈。

甚至是一次用生命星芒完成的成人礼献祭。

朱莉

贝洛里尼对演员的选择很巧妙，除了里里奥姆突出的颜值，其他演员都可谓其貌不扬的平凡。朱莉是个个子不高、有点微胖的普通女孩。

普通女孩朱莉与相貌更是普通的女伴玛丽，在普通的一天里来到普通的游乐园，玩一场普通的碰碰车。而里里奥姆在朱莉腰上搭了一把，为她吵了一架，从此她的人生不再有和风细雨的普通。

二个女孩对应着风格截然不同的配偶，真切证明了人的生存状态取决于自己的选择。

后面发生的故事，如果没有舞台上梦幻诗意的处理手法，放在现实中想象一回，真的是缺乏美感滤镜的冷静残酷。

朱莉茫然站在这里，看着这未能理解的人间，用干净和不知所措的眼神。

初恋少女如同粉丝对偶像的供养。朱莉不断放低姿态，因这份爱而变得更加卑微，将对方放在更高的位置上，主动给钱，甚至在家暴后也无意离开，更显示出一些讨好的倾向。

借用张爱玲的话便是，见了里里奥姆，朱莉“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但是，这种方式又容易让人受伤。

或许以为过几天，里里奥姆不会再无所事事到处惹祸，他会找到工作，会与自己共同迎来腹中女儿，一切会回归平常吧。

起初，笔者认为朱莉是年幼无知的鲁莽。以为她从不知道拒不长大的里里奥姆对自己整个人生的悲惨意义。

然而看到最后，她独立抚养女儿十六载，对女儿描述的父亲形象，我忽然懂得这个女孩最让人心疼的地方，或者说最吸引里里奥姆的地方：她不是鲁莽，鲁莽是无计算风险的冒险；她是真正的勇敢，即使知道结果也仍义无反顾的去爱，即使知道结果也甘之如饴并没有觉得凄惨。她清亮通透、倔强又无畏，始终相信自己所做的选择，并愿意为此承担可能的代价，看到代价依然一如既往。

童话故事不会告诉你公主王子的婚后生活一样，青春偶像剧里即便主角在故事中有挫折，那也都是一些好看而光鲜的挫折，胜利在望的难关、踌躇满志的困难与不堪一击的坏蛋。而现实远远比此要复杂，人一生的旅程有多长，谁也无法全程追踪、知晓透彻。

朱莉自身有对于爱情与生活的天然哲学。就像张爱玲写她去菜市场，看到一个少年骑自行车，两手脱把，从人群中疾速穿过，看似危险，又有不必对外人道的刺激与快乐。人生的快乐，常常就在那一撒把之间。既然留恋那些一撒把的快乐，那么也坦然迎接快乐之后不可控的伤心。

里里奥姆死后，给了她意味深长的留白。

直至最后一幕，炼狱中接受火刑十六载的里里奥姆被允许回凡间看望妻女。他得知女儿心中父亲的形象，只交代前因，再交代后果，中途那些痛彻心扉的过程，都被故意省略和剔除了。人物具体的情绪难以分辨朦胧一体，这说不清道不明恰是最好一种呈现方式。

越是避而不提，人们越能自己脑补出百转千回、难以描摹的感触。

谁可知，落在朱莉脸上家暴的巴掌成为爱侣间终于相认的暗号，与给女儿偷来天上的星星，如那诗中的落霞与孤鹜，成为全剧最浪漫的题眼。

爱情到了一定境界往往是不可拿出瞻仰的内容。

“白色的我，与暗黑的你相依，那是爱过你，才能成为灰色的自己。”

贝洛里尼抓住童话般的视角讲故事，随处可见语汇统一的柔软想象力，不是那种刻意的天马行空，而是扎根剧情与情感的信笔不缚。

他的舞美如五光十色的青春少年郎，每一次出街都是盛装。他体恤表演与视觉的脾气秉性，自信能驾驭好。

这是一座夜的乐园，一场静谧而疯狂的梦境。

镂空的钢架结构，点缀成串、成条的小彩灯，拆分组合成碰碰车场、摩天轮、铁路大桥、地狱和开阔无垠的田野等场景。二层拱形钢架平台可以人工降落下来，以缤纷乐园的形象完成地狱的审判。

夜色融化成一片深蓝与金属点缀的颜料，流淌过钢架，摩天轮的灯光闪烁，用一种浪漫如童话般的运行方式五彩斑斓地搅动着观众的心弦。灯光是贝洛里尼在创作最后阶段调整作品结构的重要参照。斑驳陆离的光影，无需深邃与长远的意义，有时只抓住手边一瞬的浪漫。

各种各样的时空关系，过去与未来，现实与梦境，当着观众的面如MV般来来去去自由切换。放纵的、黑暗的、美丽的、冷酷的、失落的、治愈的、多层次的视象形象，却只单纯地服务一种内心的声音，但这单纯地呈现有着复杂的情感。

一用到游乐园的元素形象，往往视觉上就笼罩一层糖果滤镜。而笔者觉得此剧是一种成人版、散发着酒精与荷尔蒙气息的午夜薄荷糖滤镜。个体与世界硬碰硬的幻灭，不管不顾的疯魔也有一种超越常人的诗意。

音乐是贝洛里尼戏剧创作的核心，也成为他戏剧美学的标志。在他的舞台之上音乐可以是内心情绪的外化也可以是将观众从被表演的世界及表演中解放出来的间离效果。笔者对他以非陈述性的音乐语言去诱发观众的想象非常感兴趣。

例如架子鼓，像无形牢笼，像小火慢炖；现场天籁的女声吟唱制造出空灵治愈的精神状态。观众被音乐充分调动起的感染力，走进角色内心世界的同时，也触碰着自己的灵魂。各种乐器的相互混搭，包含着复杂而天然的信息量，描绘出无法挣脱的情感状态。

在爱情世界里，里里奥姆鲁莽而笨拙，幼稚而无知，虽深陷爱河，却不由自主地利用和伤害朱莉。死后十六载，回凡间见妻女的最后瞬间，往事卷入一个巨大的回忆漩涡里翻涌而出，他才终于正视看清自己的内心。真爱本就稀有无比，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探得其中奥秘。生命虽逝，但是可以直面自我爱情圆满了，算是终有所得。

神来之笔的画外音的音质藏着的一股心神恍惚与惘然所失，在深邃广阔的天际里回荡，将这十六年风起云涌的往事与时过境迁的领悟揉成了简洁而诗意的一团。死亡都将消亡之时，世界的大门即将关闭，被画外音包裹着她和他，一个不愿走，一个走不得。爱情有时，恰恰是与所说所见相反的东西。

他和她站在天桥上，一条条错综复杂的荧光线，隐隐勾勒出隐秘的因果。散发着紫罗兰气质的都市背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笔者感觉到隐约的光摇过了生命的晦暗，像时间、空间与因果的机缘突然在某个点上交错明亮了一下。

四周的世界终于暗沉了下去。

作者：赵妍

摄影：张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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