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大道说：“人群中我就忽然按下了快门”

人为何想要拥有各式各样的风景呢？人看到什么常常取决于脑，而非眼——很多时候，摄影的客观性在于拍摄者纪录的片段是完整的信息场域。在这图片越精致越绚丽也越无情的今日，常常再回望森山大道的摄影作品，依旧会被其中的情绪所感染。

森山大道在青森拍到的那只流浪犬，左眼落暗处炯炯发光，穿透镜头的眼神，凝固成个人风格的印记，森山大道也以此为自喻。他本人看起来比作品温和得多，不太有进攻性，听他说自己拍照的方式亦是如此，他的拍摄节奏多半是与表象、现场擦身而过，继而回到暗房拆解，再创作。

黑白、粗颗粒、高反、晃动、失焦，让我们觉得森山大道是日本的William Klein，而森山在《犬的记忆－最终章》里拍摄的巴黎，亦映衬出了与前者一同做过展览之后的念想。虽然拍摄设定在彩色模式，但往往在后期森山会让助理把颜色去掉：“因色彩起到决定作用，它让我觉得粗俗，反正这是我持的异见。”森山大道在一部关于他的纪录片《接近森山大道》(Near Equal Moriyama Daido，藤井谦二郎，2001) 中说。

年轻的时候森山大道花费了很多时间思考拍什么，先是否定了主流的摄影家，再建立自己的立场。当初父亲离世和女友分手之后，他企图借助摄影摆脱困苦的心境。1961年，因为仰慕东松照明(Shomei Tomatsu) 而到达东京，担任过岩宫武二与细江英公的助理。1964年正式成为独立摄影师。日本战后一片萧瑟百废待兴的局面里，森山大道是“Vivo”摄影运动的中坚分子，和同仁们在教育和杂志领域都有所尝试。

从《日本剧场写真帖》的戏剧性到《摄影再见》冲击力的削减，1970年代的森山大道面对了自己的低落期，“每天，斗志昂扬与失魂落魄的此起彼落，无可救药的失眠，这些就是我的不安阴郁的日常生活。”《摄影再见》中的影像呈现个人命运与时代夹缝之间摄影师混乱的心绪，照片严重失焦、张张欠曝，图像几乎不可辨认。“与内心的空虚相反，我变得越来越忙碌，与现实之间就像是离开肉体的感觉。当那之间的空隙越扩越大时，我感受到向自己侵袭而来的丧失感。那本书完成之后，某个自己离开身体。” 直到1980年代的《光与影》，森山大道才重新回归到热气蒸腾的都市里来。诗人廖伟棠问森山大道在什么情况下他绝对不会举起相机按快门，森山回答：“一是在死亡的场合里，一是在歌舞伎町遇见黑社会的时候……歌舞伎町嘛，现在黑社会还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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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喜欢森山先生对于摄影的归纳和比喻——“时间的化石”，旧的记忆覆盖新的记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街道是他流连的场所和修成风格的学校，在那里，他踯躅独行，无比自由。

Numéro：森山先生年轻的时候是很激烈的个性或者说非常叛逆的类型吗？

森山大道：我并不是通过街拍传递某种叛逆，而是我觉得这可以是一种诱发的动因。

Numéro：你曾说：“当我觉得我是一个懒人的时候，我并不是指我的日常生活状态，而是指我的摄影状态。”请教一下什么叫做在摄影方面的惰性？

森山大道：当我拿着相机出去转悠的时候，我的身体表现得好像一个感应器，身体引导我的欲望去拍摄照片，我的日常生活核心是这个过程的重复。

Numéro：你又曾经说：“百米之内我可以杀完一卷胶卷。” 现在你的街拍节奏是怎样的？

森山大道：我现在用数码相机拍摄，但是无论如何，我的拍摄步调没有变化，因为使用数码让我可以用更多局部裁切放大的手段。

Numéro：法国摄影师Frank Horvat回顾自己50年的摄影生涯，感叹自己还似乎无法理解它的困难程度，认为摄影是不按快门的艺术，换言之，就是拒绝所有不符合自己期望的片刻、角度和光效。先生你怎么看？

森山大道：我相信所有的摄影的本质在于它拥有一个纪录的数量。因此，在我的情况下，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按下快门和捕捉尽可能多的照片

Numéro：你拒绝色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森山大道：其实我也拍彩色照片，这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即黑白照片体现了抽象和象征的意义，这就是为什么每天我倾向于拍摄更多的单色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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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méro：1970年代受日本设计大师横尾忠则之邀去纽约，那时候见到的纽约有没有给你带来冲击？2012年，泰特现代艺术馆展出的“William Klein + Daido Moriyama”，似乎是第一个正式提出你和William Klein之间联系的展览，你觉得你们之间的共性是怎样的？

森山大道：我青年时代就已经受到纽约的吸引，因此横尾先生的邀请是一个机会，让我第一次访问。我变得很喜欢曼哈顿，因为在那里一个城市彻底保留了它的人工痕迹和暴力的氛围。至于Klein先生，我个人认为他的摄影作品打破了常规的主题和图像。

Numéro：其实《犬的记忆》那本书是从1982年4月开始刊载于《朝日相机》上的连载。《朝日相机》这本刊物现在还存在吗？日本现在的摄影类杂志还有哪些？

森山大道：当时除了《朝日相机》（Asahi Kamera）外，同时期还有很多杂志，比如《每日摄影》（Camera Mainichi）、 《日本相机杂志》（Nihon Camera）、《摄影艺术》（Photo Art）……尽管如此，《朝日相机》还是在我记忆里占据重要一席之地，因为那是第一本发表我作品，并且之后也刊登我很多摄影作品的杂志。

Numéro：在书中你提到了很多和中平卓马（Takuma Nakahira）之间的趣事，现在你们之间的关联如何？

森山大道：中平卓马是个难得的人才，拍摄了许多高深莫测的照片，还写了无数生动的文章。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是一位亲爱的朋友。前段时间，我很遗憾地听到他去世的消息。

Numéro：冲洗照片的时候，你习惯于加强对比度，但是在《光与影》之中，没有做极端（相对之前）的影像处理，为何变温和了呢？

森山大道：我一直对于拥有强烈对比的图像有一种近乎生理上的喜好。在《光与影》这本书中，我主要介入到对物体的拍摄中，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它似乎表达了一种和我街拍的不同的调性。

Numéro：你经常使用的镜头是28mm和21mm，作品中却有很多近景乃至特写，这是不是因为你在暗房里处理图片，经常以“格放”的方式来制作新的图像？那为何不直接用更加适合特写的镜头呢？

森山大道：当我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经常是走在人群中的时候忽然就按下了快门。这是为何广角镜头很适用，因为保证了多样性的影像被记录在相框里。

Numéro：你对于文学的兴趣浓厚，阅读面似乎也比较宽泛，能否谈谈您对于文学的偏好？

森山大道：尽管文学元素也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呈现，但是这并不是我在意的，通常来说我觉得摄影和文字是不同的独立存在体。

Numéro：受到的最让你感动的褒奖是什么？

森山大道：我最开心的就是新出版的摄影书受到表扬。我也很开心能和William Klein一起做那次的展览。

Numéro：你认为摄影诞生这么久以来，真的是在进步吗？

森山大道: 科学和技术在进步，但是摄影的本质依然没有变化，我觉得是一件好事。

Numéro：对于依旧在传统摄影（特指胶片）里挣扎的年轻人们有何建议？

森山大道：无论是用相机还是用手机，我觉得拍得越多越好。毕竟所有摄影作品的本质都是个档案（document）。目前日本的年轻摄影师技术都很好，如果一定要说什么的话，就是拍摄尽可能多的照片。我相信缺乏数量积累的高质量作品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