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料传奇:一部由诱惑衍生的历史
杰克·特纳著,周子平译
选自《香料传奇:一部由诱惑衍生的历史》导言,三联书店,2007年。
一位叫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热那亚人向罗马天主教国王和王后建议,派遣船队从这个国家的最西端出发去探索印度沿岸的群岛。他请求给他提供船只和航海所需的一切,并许诺说,他们此行将不但是去传播天主教教义,而且肯定能带回多得想象不到的珍珠、香料和金子。
——殉道士彼得《新世界》(1530年)
那是在阿尔德盖特小学,有一天,我们在讨论了恐龙和金字塔之后,话题转到了“大发现时代”。老师拿出一张印有插图的大地图,上面标着哥伦布和他的探险伙伴们横跨地球的巨大弧线。他们驾驶着桶状的大帆船航行在独角鲸腾跃的海面上,各色鲸鱼喷着水柱,长着厚厚的下巴的头顶上绽放着絮状的云朵。鹦鹉在头上飞翔,身着盔甲的高傲绅士们在新发现的陆地的海滩上小心翼翼地前行,向当地人询问,他们是否愿意皈依基督教,或者是否碰巧有些什么香料。
作为10岁的儿童,我们看不出他们的这些询问有些什么特别的道理。我们是一群吃比萨饼的异教徒。至于香料,老师告诉我们说,由于中世纪欧洲人吃的东西极为粗劣,需要大量的胡椒、生姜和桂皮以遮盖咸盐和质地粗糙又不新鲜的肉的味道。那是中世纪时代,人们只能吞食这些东西。这我们怎么能不同意昵?看来是颇有道理的,特别是对当时中学历史课本中普遍存在的那些令人困惑的内容来说:不管是拖着雪橇走到南极的饱受冻疮之苦的挪威人,还是那此寻找并不存在的大海和河流的干渴得奄奄一息的探险者,还是携带十字架去从异教徒手中夺取圣物匣的骑士,这一切在一个10岁的男学生看来都是一些怪异之举和无意义的追求。而这里所说的这些发现者则多少要更明智些,更人性些:我们学校的伙食固然糟糕,他们的则坏得要乘船环绕世界去寻求解药,在一个10岁的澳大利亚孩子看来这不但可信,而且也是和我们很有关系的,正由于此,我们这里才成了英国人的殖民地。
以我一个10岁的蒙童的眼光看来这里说得有一定道理,虽然已是有很大修整的说法。最早到亚洲的英国人的确是去寻找香料的,正如在他们之前的伊比利亚发现者一样(澳大利亚因为没有香料便成为晚些时候的探索之地)。香料是探索发现的催化剂,扩大一些,用通俗历史学家有些滥用的词语来说,它们重塑了世界。葡萄牙、英国、荷兰在亚洲的领地略微夸张一点说乃是由寻找桂皮、丁香、胡椒、肉豆蔻仁和肉豆寇皮等始而形成的,而美国的领地也多少如此。是的,不论在现代还是几百甚至几千年前,对香料的渴求都是激发人类探索的巨大动力。为了香料的原因,财富聚了又散,帝国建了又毁,以致一个新世界由之发现。千百年来,这种饮食上的欲求驱使人们横跨这个星球,从而也改变着这个星球。
可是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来,香料竟会有这么强大的吸引力,看来也很费解。我们总会想:不管食物差到什么程度,那些异域的辛辣调料值得这样小题大做吗?在一个人们把经商的能量投入到追求武器、石油、矿产、旅游和毒品这类缺乏诗意的商品上的时代,那种把这些能量投入到寻找似乎不那么重要的香料上的做法,在我们看来也实在是一种难以参透之谜。
可是在另一种意义上说,香料的吸引力今天在我们身边也仍然存在。只要你用遥控器在美国电视节目的低端搜索的时间够长,用不了多久你便会在脱口秀和疯狂的赛车节目之间找到一个叫做“香料”(Spice)的色情节目频道。对它的内容你可能会有些迷惑——我开始还以为那是个教烹调技术的频道,可是看到那些有着充了气一般巨乳的妖艳女郎在上下起伏的油光闪亮的躯干下销魂荡魄的广告时,你的疑惑就会顿时消散了。选用“香料”做频道的名称我想是为了起一种联想的作用:它暗示一种奇异而禁忌的愉悦,同时预示一种强烈的味道——市郊淫荡的场景和游泳池边气喘吁吁的邂逅。少量的一点,会引发适度的兴奋,过量则会使感觉麻木。
这样理解大概不会错的。可是虽然“香料”频道可能显示了美国电视某些创造性的特点,读者会认为它对香料本身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东西。然而事实是,这个词所包含的色情方面的联想是古已有之的,香料一直被与性欲相连,现在看来仍然是这样,至少在电视领域里是如此。香料在古代就有着春药的名声,而这个词的色情方面的弦外之音不过是一种比喻的残留物。除了“香料”频道,这种联想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共鸣,其中有关这个论题的权威者如巴巴拉·卡特兰——她写了七百多本爱情小说——在其所写的有关春药的烹调书《爱之膳》(Food for Love)的前言中就许诺说:“要把香料带入你的生活!”早在电视的发明和这位爱情小说家之前有一部《雅歌》(the Song of Songs)集,其中对情人的联想是“长着精美水果的石榴园,散沫花和缬草,撷草和藏红花,菖蒲和肉桂,树木繁多——乳香,没药,芦荟,香料荟萃……”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卡特兰在把香料和爱情联系在一起时,她沿袭了一种可以追溯到古代巴勒斯坦人的文学传统。
当然,“香料”所蕴涵的绝不只是一种朦胧的情欲的联想。除了浪漫故事(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外,更有富于浪漫情趣的作者,在他们看来,香料是与想象中神秘而华贵的东方形象密切相连的,这个词充满了诗意。在《仲夏夜之梦》中,泰坦尼娅告诉奥伯龙她与一个低能者的母亲在“印度弥漫香料味的氛围”中的谈话;在新英格兰农庄的阴郁环境中赫尔曼·梅尔维尔想象着魔幻般的有着漫野青翠的香料园的东方岛屿。更有无数人,对他们来说,香料和香料贸易唤起的是各种模糊、诱人的景象:漂荡在热带海洋上的独桅帆船,东方集市的阴凉角落,大漠中逶迤穿行的阿拉伯人骆驼商队,闺房撩人欲望的馨香,蒙兀尔人宫廷的香筵。华尔特·惠特曼站在加利福尼业向西瞭望,所见的是东方“鲜花锦簇的半岛和香料遍地的岛屿”。马洛写道:“从亚历山大出发的船队,满载香料和丝绸,正扬着风帆……沿坎迪海岸缓缓驶过。””尼生也以同样的抒情笔调赞美“无垠的东方”,“海浪溅起的碎沫冲刷着/肉豆翘海礁和丁香岛”。香料和与之有关的贸易历来是爱德华·赛德所称的东方学者的丰富的想象力的产物之一。从辛巴德古代阿拉伯故事集到几部最近的(往往也同样奇妙的)非虚构畅销小说,这些学者以想象奇幻、诱人、浪漫和冒险之事而出名。梅斯菲尔德的诗歌《货物》(Cargoes)中的怀旧情愫仍使我们感动,诗中写道:
从地峡之处驶来的堂皇富丽的西班牙帆船,
沿着长满绿色棕榈树的海岸穿越赤道,
船上满载着钻石、翡翠、紫水晶、
黄玉、桂皮香料,
还有葡萄牙金币。
这一切与梅斯菲尔德时代满载“泰恩煤”和“便宜的锡盘子”的“肮脏的英国海港船”相比,可谓天上地下。
与我们时代商船所载的货物当然更为不同,但香料自身所负载的含义大部仍潜藏在我们的头脑中,它们仍然在我们心中唤起一种超乎调料的东西,一种由语词引起的辛辣余味,一种无比华贵富庶的昔日的回响。当这些典型的东方货物运抵西方的时候,它们已经具有了一段富有意义的历史,在这方面它们可以和少数几种其他食物相比,能够与其所载的意义之重、之丰富相比者只有面包(“今日请赐予我们每日所需的面包”)、食盐(“大地之盐”)和酒(“酒中寓有真理”,不过烈酒也常与死亡、生命、欺骗、无度,人的嘲弄者或一面镜子等含义相连)。但是香料所负载的象征意义比这些比拟的寓意更为复杂多样和有更大的矛盾性。当香料被船和骆驼商队从东方运来的时候,它们自身也带着无形的负载,那此加于它们身上的众多联想、神秘和幻象。这既使一此人对它们趋之若鹜,也使另一些人唯恐避之不及。千百年来,香料一直承载着这些加于它们身上的寓意重负,这使人们既爱之又恶之。
如何对这些作出解释呢?香料的这些负载是从何而来的呢?本书的目的就是对这些问题作出回答。与在我那遥远的教室中所得到的那些确定的想法相反,对人类食欲上的这一偏爱作出解释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做到的:香料对于人的吸引力远远不止是一种解决吃食问题的权宜手段,中世纪的人所吃的东西也并不像我们现代人通常所想象的那般差。这是一段曲折繁复、历经数千年的历史,它的开端始于埋在叙利亚荒漠之中的被烧黑了的陶罐中的一小把”香。在幼发拉底河岸的个小镇上,一位名叫普兹拉姆的男子的住房被一场大火所烧毁,这从宇宙的大视角来看不过是一个小事件:一栋新房又在老房的废墟上盖了起来,以后旧的又去,新的又盖,如此往复不尽,而生活也就这样地延续,延续。终于到了有天,一支考古队来到如今位于这些废墟上的一个尘上飞扬的村庄,他们在普兹拉姆曾经住过的房中、在堆积着的烧焦的泥土中挖掘出一批刻有文字的泥板。可庆幸的是(此乃对考古学家而非普兹拉姆而言),那场把房子烧毁的大火把那些易碎的泥板烧成了坚实的瓷片,如在窑中烘烤过一般,这使得它们历经千年而留存了下来。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是,这些瓷片中有一块上提到当地的一位统治者,从其他资料上查得是雅迪克-阿布王(King Yadihk-Abu)。他的名字使得那场大火以及那把丁香的年代被确认为发生在公元前1721年前后。
这些丁香能留存下来这一事实本身己经是奇迹了,而这一发现的真正令人惊奇之处在于它是一个植物学上的奇事。在近代之前,丁香生长于今日印度尼西亚群岛最东边的5个小火山岛上,其中最大的横向也不过10英里(约16公里)。由于丁香只生长在这个合称为摩鹿加群岛的5个小岛上,德那地、蒂多尔、莫蒂、马基安和马赞在16世纪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成为相距半个地球之远的各个帝国竞相掠夺的对象。在德那地和蒂多尔之间的争夺中,塞万提斯为他的小说《摩鹿加公主》找到了一个适当的具有异国情调的背景。尽管对于16世纪的读者来说摩鹿加群岛充满魅力,可在普兹拉姆的时代,可以肯定地说,就连最富于想象力的人也不曾想到。因为那是一个美索不达米亚的刻写家用他们的楔形文字刻写英雄吉尔伽美什的故事的时代,是野人胡姆巴巴在黎巴嫩雪松森林中大步流星奔走的时代,是魔仆和狮人在天涯海角游荡的时代。在指南针、地图、生铁出现之前几百年,当世界还处于比它后来的样子要远为广漠和神秘的时候,丁香竟然从摩鹿加群岛冒着烟的热带火山锥来到叙利亚的焦渴的沙漠。这是怎么发生的?是谁把它们带到了那里?这只能任人的神思去遐想了。
自普兹拉姆的丁香遭火劫之后,历史上还出现了许多更有名的丁香搜寻者: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比斯科·达·伽马、费迪南德·麦哲伦,他们冒着坏血病、海难、漫漫长途和无知的风险去找浮“香料生长之地”,其结果可说既有喜又有忧。此外更有一些令人敬畏而英勇的无功而返:塞缪尔·德·尚普兰和亨利·哈得逊在加拿大积雪的荒漠中遍寻肉豆蔻而不得;朝圣的牧师们搜寻过寒冷的普利茅斯丛林;有人冻死在诺维雅·真木尔雅的冰山之间,有人将白骨留在了无名的海岸,半个地球无处不是他们搜寻的目标。
这些寻找香料的探险故事已见于许多书中的记载,本书以下要追寻的不是香料之途的曲折艰难,也不是那些在这些征途上探险的商人们(多为不幸的)的命运。本书不是一部香料贸易史,至少不是在通常的、记述性意义上的香料贸易史。我不打算去追索把丁香带给普兹拉姆或把肉豆弦带给西班牙国王的曲折的路途,更不是要揭示香料如何“改变了世界”(那些过于热切地抱有这种观点的人可以去看卡罗·希波拉写的热闹的讽刺剧《胡椒——历史的马达》(Lc poivre,moteurde l‘histoire)。事实上,我对因果关系、对香料如何塑造世界的棘手问题不是那么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世界如何围绕香料发生变化的:为什么香料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是怎么发生、发展和衰落的。在着重记述香料贸易所满足的人的食欲上的那种偏好时,我这里所作的并不是对一种贸易的研究,而是对它得以存在的原因的研究。
这些原因比我们乍想起来的要复杂得多。味道只是香料的众多诱人之处之一,香料有很多奇香怪味,它们并不都是可供我们在餐桌上享用的,有些味道人们甚至并不喜欢。和香料久远的烹调方面的历史夹缠在一起的还有一些更古老的、直到晚近的时代仍然存于那些香料的消费者们头脑中的作用。除了给那些咸而无味的牛肉增加味道以及调剂四旬斋日乏味单调的鱼食之外,香料还被用于广泛的目的,诸如召唤神灵、祛病驱邪、防止瘟疫等。它们还可以重燃衰微的欲火,或者用某位作者的话说,使短小的阳物重振雄风——这种说法一定会使“香料”频道的那些策划者们感到高兴。作为药物它们有着无可匹敌的名声,它们被比做忠实的信徒,比作可以扇起火山般情欲的种子。
可是,如果说它们颇得人们的喜爱,它们同样也遭人怀疑。就在年代不很久远的一个时期,曼恩海岸一些较为守旧的居民还常常听到人们讥讽他们“虔诚得不会去吃黑胡椒”。这提醒人们,或许是无意识地,曾有一个时期胡椒是一种禁忌食物。它不但告诉人们有一群有违习惯的人,同时也揭示了有一种颇为含混和存有矛盾的饮食偏好。因为当批评者(这样的人可不在少数)在解释为什么香料遭人厌弃的时候所举的理由正是那些崇尚者所爱之慕之的原因:有助于提味、展示于人、保健和增强性功能这些益处,在他们说来成了骄傲、奢侈、贪食和沉迷情色等不赦的恶习。它们绝不是一种不遭非难的饮食口味,而这也正是它们的魅力所在。只有从香料这种既受喜爱又遭厌弃的复杂的双重特性来检视它们,才能够充分描述这种饮食偏好的强烈程度,换句话说,也才能说明我们在阿尔德盖特小学听说的那些探险家们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异国的海岸,以其身后的基督教徒的大炮和巨船撑腰,向当地人强索桂皮和胡椒。
凡作者都倾向于夸大自己选题的重要性.我也希望我这里对一种饮食偏好所作的剖析不被仅仅看做是一种尚古主义。各类作家如贾里德-戴尔蒙德(Jared Diamond)和金特尔·格拉斯(Gunter Grass),都曾评论过食物在塑造人类的命运过程中所起的巨大(但却奇怪地多为人所忽略的)作用,这种作用即使在环境恶化的时代看来也不大会改变。在这个领域里香料占有特殊的一席之地,尽管它们从营养学的角度来说并非必要之物,可是为获取它们所从事的那此贸易活动对于世界历史发展中的两个最重要的问题却有着根本的重要性:欧洲与广大外部世界接触的缘起,其最终的崛起并占统治地位。因此,简而言之,这里的出发点是种学术上的兴趣。但是在以下的章节中,我避免涉及因果关系的问题,而把注意力集中于更切身的和人性方面的问题。本书的写作带有这样一种意识;历史常常被篡改而使之变得易于接受,香料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它们常常被归于经济或烹调的领域,这使其充满奇幻和魅力的历史变得大为减损,它们对人的根本的吸引力所在被埋没于物质主义的经济和政治历史的沼泽中。巨型帆船、海盗和开拓者的记述故事读起来当然更有趣味,但它们对于解释香料贸易为什么会存在毕竟作用不大。
如果说我有一个论点的话,那就是我认为,香料在人们的生活中起着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要更为重要,更不寻常和多方面的作用。尽管这种说法听起来有些新奇,但是却包含着一种深层的历史的要点。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与向欧洲提供香料相连的那一伟大历史的发展乃起源于一种人类的需要:一种感官、情绪和情感的需要;起源于朦胧的味觉和信仰的领域。所有那些伟大的、由香料所引发的活动和戏剧性事件,所有那些战争、渡海、英勇、野蛮和徒劳都难以捉摸地起源人们对于香料的情感、感觉、印象和态度。香料贸易之存在本身、哥伦布渡海寻找虚幻的美洲香料、考古学家在叙利亚沙漠发现4000年前的丁香——这些都是能让历史和考古学家们作无穷猜想的事件,研究者们的猜想使其变得更为细微和详尽。但是一个易为人忽略的而其他种种由之引发的问题是:香料贸易为什么得以存在?这一切都源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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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稿\投稿bfzygzh@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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