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枝裕和是著名日本导演,代表作有《海街日记》《比海更深》《奇迹》等,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小偷家族》去年在国内上映。
本文节选自是枝裕和的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浓缩了他对电影与生活的理解——“人”比“故事”更重要,日常的生活就已足够丰富,生命本身就是奇迹——无论是电影还是随笔,他都使人深深地相信。
文|是枝裕和 陈文娟 译
01.
“电影就是要对日常生活进行丰富的描述,并且把它真实地传达给观众。”
......
拍摄《如父如子》时我考虑到,卷入“抱错孩子”这种极具轰动效应的情节时,观众的视线和意识大概会集中在“夫妇俩到底会选哪个孩子”的结局上。然而这条线太突出的话,会让观众仓促地解读剧情,他们那本该存在于故事背后的、可能已经失去的“日常”就会变得粗糙潦草。这是不行的。
说到底,电影就是要对日常生活进行丰富的描述,并且把它真实地传达给观众。“人”比“故事”更重要,我不打算改变这个观点。
所以,我准备多花些时间研究如何构建两个家庭的生活细节。洗完澡,母亲如何给孩子擦头发;三个人以怎样的顺序躺在床上,怎样牵着手;当亲生儿子出现在眼前时,父亲在意什么,拿谁和谁比较。如此这般看似琐碎的日常生活,如果刻画得不够充实,这部电影就会变成失败的作品。为此,我决定重视从自己的生活中撷取的记忆,并着重观察演员们在我眼前展现的“生活”。
▲《如父如子》
可能因为我是电视纪录片导演出身,所以一直被大众认为是“社会派”,我也一度这么认为。我早期的作品中,不乏取材于奥姆真理教事件,以及从东京弃儿事件中获得灵感而创作的作品。也曾反感全世界被 9·11 恐怖袭击事件点燃的复仇情绪,创作了以复仇为主题的电影。
作品风格发生转变的契机,是我在母亲去世后备感后悔, 纯粹从私人的情感出发,拍摄了电影《步履不停》。我自认为这部作品丝毫没有所谓的“社会性”,外国观众能理解这样私人的、日本化的故事吗?不出所料,法国一家电影发行公司的负责人看了《步履不停》后,失望地评价“太家庭化了”,这样的电影欧洲人是理解不了的。说实话,我倒不以为意,心想:理解不了就理解不了吧。
▲《步履不停》
尽管如此,当电影在海外上映时,完全推翻了当初的预想。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上,电影放映结束后,一位蓄着络腮胡、人高马大的巴斯克男子挺着太鼓般的肚子走到我面前,说:“您为什么这么了解我的母亲?”电影在韩国、加拿大、巴西获得了同样的反响。
何谓普遍性?创作时心里装着世界,就等于自己的作品被世界广泛认同了吗?当然不是。
如果像这样关注和挖掘自己内在的体验与情感,就能达成某种普遍性,自然再好不过。我想暂时用这样的角度,来思考自己与电影,以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奇迹》
2011 年《奇迹》公映,我以《有如走路的速度》为题,在《西日本新闻》上连载了一系列文章。其实在此之前,这个标题还曾用于一档电视纪录片栏目,节目中呈现的是想成为职业音乐家和歌手而参加选秀的年轻人。但重心并非表现选秀成败这种非日常的事件,而是音乐如何融入他们的生活这种“日常”视角。镜头悄无声息地,犹如漫步一般潜入他们的日常生活。第三次使用这个标题,是因为我觉得这些随笔如同我当时的生活,以缓慢的步调与我相伴而行。
犹如停下脚步,挖掘脚下微不足道却更柔软的事物。如果电影作品是静静沉淀在水底的东西,这些文字就是沉淀之前缓缓飘荡在水中的沙粒。这些沙粒聚集在一起,便成了这本随笔集。那些现在还很细小、并未成形的沙粒,一定会在几年后,成为下部、下下部电影的芽和根。
▲《比海更深》
02.
“电影应该尽量不直接言及悲伤和寂寞,而把那份悲伤和寂寞表现出来。”
被书名吸引,买了一本书,《夏至将至》。
这是白水社出版的散文集,作者永田和宏先生是细胞生物学方面的权威,同时还是一位和歌诗人。文章围绕他与同为和歌诗人的妻子河野裕子的生活,记录日常点滴。书名取自永田先生知道妻子乳腺癌转移、大限将至时,所作的一首和歌。
过一日
少一日
与你的时间
夏至将至
影像和文字虽有区别,但这首和歌传达的感情和审视时间的方式,让我发现了某种自己想表达的理想形式。
散文中还有一段关于短歌的观点,虽然有点长,还请容我引用:
和歌中基本不会言及悲伤、寂寞的感受。不言明,但让读者感受到,这就是短诗的基础。所以,让读者从简短的语句中感受言外之意,是短诗成立的前提。
我想电影也应该尽量不直接言及悲伤和寂寞,而把那份悲伤和寂寞表现出来。在创作电影时,我也希望利用类似文章里的「字里行间」,依靠观众的想象力将其补充完整,让他们参与到电影中来。
▲《小偷家族》
但如今作为前提的艺术影院陷入危机,看电影已经演变成去影城这样的大型娱乐场所「消费」的娱乐项目。面对这种现状,电影创作者不能一味唉声叹气,必须去探索怎样在这个新的场地与观众缔结关系。
03.
“你要在心里想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做。”
作品不是自我表现,而是交流。
刚开始从事电视行业时,最常听到的要求是“要好懂”“让任何人都能看明白”。有位电视台员工甚至曾满不在乎地说:“因为观众都是傻瓜。”这是向人传达讯息的工作,自然会思考如何才能让对方认真倾听。既要选择讲述的措辞,也要考虑说话的顺序。
但是,不可能有任何人都懂的作品。我觉得这些想法是对语言和影像,或者说是对交流的过度自信。也许很多人认为,电视就是把晦涩难懂的东西花五分钟解释清楚的媒介,但也有观点认为,电视要描述看似简单的事物背后的复杂性,因为世界如此复杂。正是由于无视世界的复杂,一味追求“易懂”来巴结观众(虽然并非全部),才导致了电视和电影的幼稚化,进而脱离现实。“快点明白这个味道吧”,这种大人引导小孩进步式的态度,不知何时已被视作创作方的傲慢。
那么,到底哪种态度才是认真与观众交流呢?
“你要在心里想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做。”
▲《海街日记》
这是我入行之初,一位前辈送给我的话。以抽象的观众为对象去做节目,难以打动任何人。不管是母亲也好,恋人也好,“像面对着一个人倾诉般去做”。那位前辈想告诉我,不要试图表现作品,而是去对话。
的确,只要意识到这一点,作品就会自己打开门窗,清风自来。这股清风也会拂去我从“表达自我”中感受到的“自我终结感”。
我女儿现在三岁,拍《奇迹》时,我就想着这是等她十岁时让她观看的电影。我想对她说,世界如此精彩,日常生活就很美丽,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文字 | 内容选自《有如走路的速度》是枝裕和 著,陈文娟 译,南海出版公司
图片 | 是枝裕和各电影剧照
来源 | 楚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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