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论存在的无奈
萨特丨文 关群德丨译
选自《萨特自由选择论集》
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树在漂浮。向天空冲刺?不如说精疲力竭。它们不愿意存在,但无能为力,就是这样。于是它们慢慢吞吞、无精打采地为自己打点饭菜;树液缓缓地、无可奈何地在导管里上升,树根缓缓地深入土中,但它们无时无刻不想抛下这一切,无时无刻不想消失。它们疲惫、衰老,但是仍然无可奈何地存在,因为它们太软弱,不会死,因为死亡只能来自外界。只有乐曲能够高傲地负载本身的死亡——作为内在的必然性,但是乐曲并不存在。一切存在物都是毫无道理地出生,因软弱而延续,因偶然而死亡。我向后靠着,闭上眼睛。但是形象立刻警觉起来,跳将起来,使我合着的双眼里充满了存在,因为存在是一种满盈,人无法脱离它。
奇怪的形象。它们表现了大量的物体,不是真正的物体,而是与之相似的其他物体。有些木头东西像椅子,像木屐,还有些东西像植物,然后还有两张脸,那是在某个星期日下午在韦兹利兹餐馆吃饭的那一对。
这个巨大的存在,是我梦见的吗?它在那里,压在公园上,滚落在树木中,软软的,厚厚的,把一切都粘住了,像果酱。而我,我和整个公园都在它里面?我害怕,但更感到愤怒,我觉得这很愚蠢,很不合适,我恨这极其讨厌的果酱。可它多的是!多的是!它一直升上天空,四处蔓延,用它衰竭的胶状体充斥一切,我看见它的深渊,深渊,比公园的边界,比房屋,比布维尔还远得多;我不再在布维尔了,我哪里也不在,我在漂浮。我不惊奇,我知道这是世界,突然显现的、赤裸裸的世界,对这个巨大而荒谬的存在,我愤怒得喘不过气来。你甚至无法想象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存在一个世界,而不是虚无。这毫无道理。前前后后,无处没有世界,而在世界之前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不曾有过它不存在的时刻。这一点着实令我气恼,因为这个流动的液体,它没有任何理由存在,但它又不可能不存在。这是无法设想的!我想象虚无,但我已经在这里,在世界上,睁大眼睛,活着。虚无只是我脑中的一个概念,一个存在的、在无限中漂浮的概念。这个虚无并非在存在之前来的,它也是一种存在,出现在其他许多存在之后。我喊道:“脏货!脏货!”我晃动身体,想抖掉这些黏糊糊的脏货,但是抖不掉,它们是那么多,成吨成吨的,无边无际。我处在这个巨大的烦恼深处透不过气来。但是,突然间,公园变得空空的,仿佛落进了一个大洞,世界像出现时那样骤然消失,或者说我醒过来——总之我再看不见它了。
我喘不过气来。就在不久以前,我还未预感到“存在”意味着什么。我像别人一样,像那些穿着春装在海边散步的人一样,像他们一样说:“海是绿的,空中那个白点是海鸥。”但是我并不感到它存在,并不感到那只海鸥是“存在的海鸥”。一般说来,存在是隐藏着的。它在那里,在我们周围,在我们身上,它就是我们。人们说话必定要谈到它,但是触摸不到它。我自以为想到它,其实什么也没想到,脑子空空的,或者脑子里只有一个字——“存在”。要不我就想……怎么说呢?我想到属性,我对自己说,海属于绿色物体,或者绿色是海的一种属性。即使我瞧着物体时,我也从未想到它存在,因为在我眼中它是布景。我将它拿在手中,将它当作工具,我预见到它的抗力,但这一切都发生在表层。如果有人问我存在是什么,我会诚心诚意地回答说它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种空洞的形式,这形式是从外面加在事物上的,它丝毫不改变事物的本质。但是突然间,它在这里,像白日一样清楚,存在突然露出真面目。它那属于抽象范畴的无害姿态消失了,它就是事物的原料本身,这个树根正是在存在中揉成的。或者说,树根、公园的铁栅门、长椅、草坪上稀疏的绿草,这一切都消失了。物体的多样性、物体的特征,仅仅是表象,是一层清漆。这层漆融化了,只剩下几大块奇形怪状的、混乱不堪的、软塌塌的东西,而且裸露着,令人恐惧地、猥亵地裸露着。
我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但是我不用动就能看见树木后面的蓝柱石和音乐厅的路灯,还有月桂树丛中的韦莱达石像。所有这一切……怎么说呢?使我不舒服。我真希望它们的存在不那么强烈,而是比较冷漠、抽象、克制。栗树紧靠在我眼前,整个下半截被绿锈覆盖,黝黑、肿胀的树皮像是煮硬的牛皮。马斯克雷水泉的潺潺水声溜进我耳朵,在里面筑巢,使我耳中充满了叹息,我的鼻孔里充塞着一种绿色的、腐败的气味。一切东西都慢慢地、柔和地随意存在,就像那些疲惫的女人尽情大笑一样,她们说:“笑笑多好。”而她们从前相互卖弄、相互卑下地倾诉自己的存在。我明白,在不存在和疾狂的满盈之间是没有折中的。如果存在,就必须存在到这个程度,直至发霉、肿胀、猥亵。在另一个世界里,圆圈、乐曲,都有它们纯净、严格的线条。然而,存在是一种弯曲。树木、深蓝色的柱石、泉水愉快的喘息、生动的气味、漂浮在冷空气中的薄薄的热雾、在长椅上试图消化的红发男人,所有这些半睡眠和消化状态,合在一起,提供了一个泛泛的滑稽景象。滑稽……不,还不到这个程度,凡是存在的东西都不可能是滑稽的,只是与某些通俗笑剧的情景有着某种漂浮不定、难以捉摸的相似罢了。我们是一群局促的存在者,对我们自己感到困惑,我们之中谁也没有理由在这里,每个存在者都感到不安和泛泛的惶惑,觉得对别人来说自己是多余的人。多余的,这便是我能在这些树木、铁栅、石子之间建立的唯一关系。我试图数数栗树,将它们与韦莱达石像的距离定位,将它们的高度与悬铃木的高度相比,但是我没有成功,因为每株栗树都逃脱我想用来禁锢它的关系,它孤立出来,超越禁锢。至于这些关系(我坚持维护它们,从而延缓人类世界的崩溃,延缓衡量、数量、方向的崩溃),我感到它们的任意性。它们不再咬啮物体。多余的,在我前面稍稍偏左的那颗栗树;多余的,韦莱达石像……
还有我——懦弱无力、猥亵、处于消化状态、摇晃着郁闷的思想——我也是多余的。我模糊地梦想除掉自己,至少消灭一个多余的存在。然而,就连我的死亡也会是多余的;我的尸体,我的血,在这些石子上,在这些植物中间,在这个笑吟吟的公园深处,也会是多余的;腐烂的肉体在接纳它的泥土里也会是多余的;我的骨头,经过洗濯、去污,最终像牙齿一样干净清爽,但也会是多余的。我永生永世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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