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仙境——方力钧水墨

从心所欲 不为矩困

与许多中国当代艺术家不同，人们一直很难明确定义方力钧究竟是一位当代油画艺术家，还是一位当代版画艺术家，或者是一位当代水墨艺术家，又或者是一位当代陶瓷艺术家。也正由于他的特殊背景，即不仅对以上各个专业都有一定的学习经历，也有浓厚的兴趣，所以在不同时段里，他常常会根据不同艺术主题，以及特殊感受选用他感到最合适的媒介进行创作。事实上，在相互借鉴与相互打通的过程中，他亦使相关创作出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况。不言而喻，这一特征也明显体现在了他的一系列水墨创作里面。

资料显示，虽然方力钧很早就开始用水墨的方式画过许多创作小稿与草图，乃至记录一些往事与想法，但真正以其作为主要表现媒介来大批量画老师、亲人或朋友，却是新世纪以后的事。这一点，不少人都在《方力钧——100个人口述方力钧的艺术历程》【1】一书中谈到了，而且与他重情重义、喜交朋友、广结人缘有关。而本展之所以命名为“人间仙境——方力钧水墨展”也是源于他本人多次强调：当他与亲人、老师或朋友交往或以毛笔描绘他们时，总会有着身临仙境的美妙感觉。从中，我们既能体会到这位燕赵之士的人生观，亦可体会到他的创作方法论，那就是：他常常会想办法从自己的生活体验中提炼出一些创作的观念、题材和图像来；而在具体的艺术表现上，他则特别喜好从夸张、揶喻的手法去转换来自于生活的启示或灵感，于是也形成了他独特的艺术面貌。

正如许多人知道的那样，方力钧常常会在与亲友聚会之时，突然走到某个人面前以特近距离或大特写的方式拍下一些照片——早先是用简易的傻瓜相机，后来多用高清手机。当时很多人还以为他是拍得好玩，没想到他竟以其作为基本素材，画出了一大批水墨肖像作品。据艺术家自己介绍，之所以要这样做，一是由于他经常奔走于各地，选用很好携带的水墨媒材有利于他用空闲的时间作画；二是他可以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与朋友们进行心灵上的交流。有一点可以肯定，即虽然他本人未必想过要以此种方式来建功立业，但他的这批水墨肖像作品明显与传统的肖像作品有很大区别，于是也在中外肖像史中显得独具一格。就画面构图而言，来得极为随意放松——有的甚至是从不同方向画出，很像一些画家在速写本上作画一样自如；而就人物造型而言，则具有特写、夸张与略带变形的特点，既在视觉上很像表现对象，气质也抓得特别准，可见他对所画的亲友都有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理解。有些作品，比如王广义或李津等人的像，甚至让人看了竟会认为比他们本人还要像自己。还有一些带组合特点的图像，其实携带着特定的故事、信息与经历，故是研究中国当代艺术史的重要文献。比如《2015—2016春》（图1）就与著名的后八九展的举办有关。具体地说吧，栗宪庭、张颂仁是这个展览的联合策展人，方力钧则是重要的参展艺术家之一。再往后，他亦创作了多幅将许多朋友聚在一起的作品。如作品《2016-2018》（图二）【2】就将一些画家、收藏家、批评家、机构负责人画在了一起。我想，这显然不仅仅强调了彼此之间的浓厚友情，更重要的是，这其中还包含了特定的历史信息。至于在表现手法上，他的一系列作品可谓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不过，它们都具有鲜明的方氏特点。不过，必须指出的是，将朋友画得很像远不是方力钧创作此类作品的最终目的，对于他而言，那些朋友的照片其实只是一种激活他创作灵感的来源。由此，他不仅敏感地捕捉到了艺术圈中不同层面、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地域人士，即当下不同社会存在的相貌特点，以及可圈可点的神情，而且进行了独具特点或入木三分的描绘。于是，他用水墨图像创造了一个亲情友情的知识圈，也为我们这个时代留下了艺术圈中鲜活记录与形象档案。

我大学是学水墨的，这些年来也一直关注当代水墨的创作。从我所掌握的资料来看，一些职业从事水墨创作的艺术家，要么是在传统写意画的艺术框架内寻求变化或发展；要么是在徐悲鸿与蒋兆和所创立的艺术范式中寻求创造。而方力钧作为一个非职业化的水墨艺术家，其表现方式明显与所有职业化的水墨艺术家不同，故难免会让人产生比较另类的感觉。过去我一直认为，造成如此局面，可能与方力钧对传统水墨与写实水墨的表现规范不是太了解有关，他大约只是凭着聪明与大胆，巧妙地将油画与版画创作上的一些特点转换到了水墨创作之上。

真正让我对方力钧的水墨创作产生颠覆性的看法是我于2016年在合美术馆策划“另类生存——方力钧手稿研究展”时意外发现，他绝非是一个不了解传统水墨与写实水墨表现规范的艺术家。因为在他上中专的时候，就曾经比较系统地学习了传统水墨与写实水墨的表现规范。比如，他当时所画的白描与重彩花卉（图3、图4），还有重彩与写实人物画（图5、图6）就足以表明他对于这两个系统的表现规范不仅有所了解，而且掌握得非常的好。那么，一个问题就突显出来了，即为什么方力钧在从事水墨肖像画创作时，要有意规避传统水墨与写实水墨的表现规范，进而去自创一套新的艺术手法呢？

就在我努力思考这一问题时，方力钧与巴塞尔艺博会前主席霍珀于2016年6月10日来到了合美术馆。而当晚在谈到有关艺术创作的问题时，他一句不经意的谈话猛然点醒了我。他这样说道：“创作者进入高潮时是不拘泥于形式的。”他还说：“我创作时常常是根据自己对生活与人生的体验去发现问题，然后再去讨论问题。所以，在创作中，我是绝对反对样式化的。”看来，这不但是人们理解方力钧水墨肖像创作的关键之处，也是人们理解他的油画、版画、陶艺为何与经典规范相去甚远的关键之处。

但凡了解中国美术史的人都了解，传统水墨画的表现手法与相应的题材内容是互为表里的，也就是说，其表现规范与价值追求是相互适应的。到了近现代，当人们为之生存的文化背景与价值系统都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传统水墨画的那一套表现手法就明显不太合于时宜了，因为其面对新的生活、观念与题材时难免会显得捉襟见肘，这也正是 五四前后，以康有为与陈独秀为代表的文化人呼吁水墨变革的重要原因。后来的发展情况也足以表明：以徐悲鸿、蒋兆和为代表的艺术家在超越传统水墨，并成功创立写实水墨的新表现规范时，其价值追求与经典现实主义所认可的创作方法论是密不可分的，即在强调对具体人物写生的前提下，要求其表现手法必须符合科学的解剖法、透视法与明暗法等等。而从方力钧的一系列人物肖像来看，虽然他的确是用了带有写实性质的照片作为参考，但他的艺术创作方法论肯定对徐蒋体系有所偏离，即他从来也不会简单临摹照片或照画他视网膜所看到的表象，而是常常会画那些经过他即兴转换的心象——在我看来，这其实是对现实再造的结果，也因为与固有的表现规范，如写实水墨或传统水墨的表现模式存在较大偏差，故他有意悬置了它们。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去创造一套与他的内在想法或艺术感受相符合的表现手法。这意味着，对于他来说，无论是传统水墨，还是写实水墨都具有太多的禁忌，故他干脆对它们采取了一种完全规避的态度。

当然，我在上面的说法并不是要表明方力钧的水墨语言就是凭空创造的。和人类的所有创造物一样，其照样也有先例可寻，在很大程度上，这要得益于方力钧长期对中外艺术传统的认真学习与深刻了解。而他所创造的独特水墨表现方法正是对中西两个艺术传统的有效借鉴与融合。

这一阵子为撰写本文，我曾将方力钧的大量水墨肖像作品仔细看了一遍。感到他的相关创作大致用了如下三种手法：第一是采用了纯粹的白描手法，但这类作品较少；（如作品图7、图8）。第二是在白描的基础上进行染色。应当说，这类作品看起来风格甚是多变，但区别不过有的是先勾墨线，有的是先勾色线——或用赭石、或用花青。而在染色时，则有的偏于素描的方法，且主要是用墨与水（如作品《赵文然老师像》图9、《三哥李津像》图10），有的偏于水彩的方法，主要用色与水，（如作图11），有的偏于油画的方法，显得很是厚重（如图12），有的偏于版画的方法，即使明与暗的区别显得很为鲜明。而在运用此一方法时，有时会偏重于以水墨为主，（如图13）有时会偏重于以色彩为主（如作品图14）。第三则是主要采用了泼墨或没骨的方法，而且是以水与墨为主（如图15）.我注意到，近期，他的肖像创作又有了新变化，即为了适应观众在现代化展览馆参观的视觉要求，更出于表达上的内在需要，他大胆创作出一种具有强大视觉冲击力的大尺度水墨肖像。（如图16）。而这种前所未有的大结构、大气势、大场域，可谓前所未有！当然，还有一些作品由于混用了以上各手法，所以很难加以分类。如果硬要加以归纳的话，我们似乎可以说，方力钧在进行水墨肖像创作时，无非是在传统水墨中的白描与泼墨的方法之中寻求变化，具体办法就是在其中注入了一定的西画元素。以他的白描类作品为例，尽管其用线方式极为传统，即起笔、行笔与落笔无不中规中矩，但在人物造型的过程中，则显然适当融入了西画中写实或解剖的元素，这一点人们只要仔细比较一下传统的人物白描作品就可以证明。而在以泼墨的方式作画时，尽管其用水、用墨，还有对宣纸性能的把握都极为到位，但他无疑很好地加进了西式素描中的明暗元素。按我的猜测，他可能还有意无意地借鉴了一些西方大师画明暗速写与画草图的手法。这也表明，方力钧以上相关水墨手法的出现既要归功于他对特定价值、趣味与想象的追求，亦要归功于特定社会背景和历史背景对视觉形象所提出的全新要求。在这里，有一点必须说明，即我在上面的说法并不是想强调或暗示方力钧所创造的相关水墨手法就比传统水墨与写实水墨的规范要好，而是认为这一套手法更加适合于他，因为其使他能自由地追逐想象的思路，进而找到与心理状态相适应的画面效果。

我曾经听到一位职业化的水墨艺术家说过，方力钧将白描的方式与强调明暗的作画方式相结合是将线的二维表现方式与面的三维方式放在了一起，显得不太协调。可我猜想，方力钧对此一定不以为然。既然他认定“创作者进入高潮时是不拘泥于形式的。”那么，他根据个人的学术背景以及喜好去选用合适的表现手法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尽管其超越了传统固有的样式、概念与教条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孔子曾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说法。意思为，人生的最高境界乃是将人的主观意识和现有的规则融合为一，以达到随心所欲而不越出法度的标准。在这里，我想对孔子的原话做一点点改动，进而用来强调方力钧的艺术表现境界，那就是：从心所欲，不为矩困。这是由于方力钧从表达他的主观感受出发，在创作中总会不断的打破既有常规，其中包括历史的常规、思维的常规，表现的常规，以及自身已有的表现常规等等。而这恰恰是他的所有创作常出常新的根本原因，如果我们仅仅是对他的作品做纯粹的形式分析与观念分析，将永远难以说到点子上。看来，在许多方面，我们都有必要的工作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