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龙卷风，推着冰块行走...弗朗西斯·埃利斯的艺术注定“徒劳无功”？| artnet报道

弗朗西斯·埃利斯，《龙卷风》（视频截图），2000-2010年，单频录像投影，彩色， 5.1环绕声道，39分钟，与朱利安·德沃和拉斐尔·奥尔特加合作。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和弗朗西斯·埃利斯（Francis Al?s）的见面是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六楼，他先是注意到了我做采访笔记的铅笔，拿起来看了看——“这是我从伦敦的小旅馆带回来的”，我说道。

我们的对话以一件来自欧洲城市的旅游纪念品作为开头。随即我就脸红了，和他聊这个话题显得有些不自量力，埃利斯才是个大旅行家。在他的艺术家网站上，作品信息里标注了大量世界的奇怪角落：伊拉克摩苏尔、土耳其和亚美尼亚边境、阿富汗、墨西哥城……这些都是国际政治新闻里常出现的地方，也是他艺术创作的现场。

艺术家弗朗西斯·埃利斯

弗朗西斯·埃利斯明年就要满60岁了，却全无花甲之气。他热衷于劳作（除了行走、游荡，画画也算是一种劳作），在时间和行动的循环往复中耐心付出，对于某一个计划，他的行动可能持续长达10年；即使是严肃的政治话题，他也能拿出松弛、安静的状态，用举重若轻的动作，触发问题的核心，令人莞尔。

环行：清醒的局外人

埃利斯是一个移民。32年前，他从家乡比利时移居墨西哥城，至今仍然生活和工作在那里。“墨西哥是个创作艺术作品的绝佳地点，但现在的社会局势太坏了，生活难以稳定”，他不会一直住在墨西哥，“我以后可能搬去阿根廷，也可能去古巴。”

艺术家弗朗西斯·埃利斯在伊拉克摩苏尔的战场，2016年11月。摄影：Akam Shex Hadi，图片：Courtesy the artist and Jan Mot，Brussels

艺术家弗朗西斯·埃利斯坐在阿富汗街头。图片：由 Ajmal Maiwandi 拍摄，艺术家提供

无论如何，这个比利时人一点也不想回欧洲，在他所关注的地理文化、地缘政治等社会议题之下，拉丁美洲当然是绝好的土壤，他的许多作品都围绕墨西哥城的现实展开，或以此作为起点。

弗朗西斯·埃利斯，《环行》（1997）

关于作品《环行》项目的路线图示

大约在20年前，他就从墨西哥蒂华纳出发，想要到达美国圣地亚哥，为了尽可能的“没效率”和“花时间”，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行径规则：不可经过美国和墨西哥的国界边境。这意味着一场沿着反方向垂直路线展开的浩大旅行。他先前往墨西哥城，再经由南美洲、大洋洲和亚洲，在整个环太平洋地区绕了一大圈，途径12个国家的14个城市。

《环形》项目，“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

弗朗西斯·埃利斯，《环行绘画系列——上海，1997年6月25日》（1997），木面油画。“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埃利斯在城市之间行走、游荡。他像一个当地人一样游荡，又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清醒，通过一连串看似无意义的行为，激发了人们与所处的地理、社会政治环境之间的关系，并留下了各种见证之物——标示着旅行线路的地图、充气的地球仪、关于城市日常印象的画作、日记、数千张摞成一叠的明信片。

艺术家弗朗西斯·埃利斯，《收藏家》（The Collector，1990—1992），带有橡皮轮的磁性雕塑。与Felipe Sanabria合作，墨西哥城一次行动的录像记录（影像截图）

上海曾是他匆匆路过的地方，“我对这座城市感到很陌生，语言不通，谁也不认识，一切都很惊奇，也不知所措……” 

地理就是文化。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环境可能导向一个奇妙的结果，也可能是一场“灾难”。这些作品像是一位专职观察员留下的视觉旅行笔记，旅行时的游荡也是一种劳动，这种劳动可能是无意义的。

弗朗西斯·埃利斯，《内蒙古系列》（2017）。“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时隔20年，2017年11月，埃利斯前往内蒙古最北端，在旅途中素描写生，画城市印象。

作为一个在东方游荡的局外人，埃利斯并没有像一个社会学家那样对城市做深入的调研与考察，他甚至不知道街道条幅上写的标语是什么意思。游记本就是一种传说，只有旅行者本人才能验证真假。或者根本不存在所谓真假，埃利斯的“环行”本身就是一次寓言般的行动，他的身体就是被推着行走的冰块。

巴塔哥尼亚的恶龙与骑士

弗朗西斯·埃利斯，《切》（2018），布面油画，切割机，21 × 16 厘米。“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展厅入口处的那幅画，被小心地挂在墙上。美术馆工作人员刚一离开，就被艺术家用切割机“呲”地一分为二——连带着背后的白墙。画面是巴塔哥尼亚的天空，美术馆裂开的白墙成了天空的容器。

巴塔哥尼亚沙漠卫星图像。图片：NASA World Wind

巴塔哥尼亚由草原和沙漠组成，在阿根廷和智利境内。“巴塔哥尼亚的沙漠十分巨大，这使人焦虑。这种焦虑可能引发暴力的反应。”埃利斯谈起了阿根廷艺术家封塔纳（Lucio Fontana），他同样饱受沙漠焦虑的折磨，以割破画布的动作而闻名。

弗朗西斯·埃利斯，《一个欺骗的故事，巴塔哥尼亚》（视频截图），2003-2006年，16毫米胶片放映，彩色，无声，4分20秒，循环播放，与奥利维耶·德布鲁瓦兹和拉斐尔·奥尔特加合作

关于《一个欺骗的故事，巴塔哥尼亚》项目研究文献图：海市蜃楼草图

与这幅画相关联的，是录像作品《一个欺骗的故事，巴塔哥尼亚》。这部长约4分钟的16毫米胶片电影，记录了摄像机对海市蜃楼的追逐，镜头一直朝着眼前的海市蜃楼前进，却永远追不上。海市蜃楼只是因为光学振动产生的幻影，闪闪发光，无边无际。当你不动时，它就在那里，而当你向它靠近，它就开始了永恒的逃离。

巴塔哥尼亚沙漠里的鶆?

这件作品卷入了一则当地的传说——巴塔哥尼亚沙漠里的鶆?，西班牙文称它为“侏儒鸵鸟”，传说当地原住民捕捉鶆?的方式，就是尾随在它后面行走，一走就是几个星期，持久而耐心的追逐，直到鶆?力竭而倒。

埃利斯对海市蜃楼的追逐长达三年，结果当然是徒劳的，海市蜃楼不是精疲力尽的鶆?，却正因为徒劳无用而产生了无限的诗意。

弗朗西斯·埃利斯，《龙卷风》（视频小样）

埃利斯喜欢花费漫长的时间，付诸反复的劳动，来进行一个持久的项目。

从2000年到2010年，长达10年的时间里，埃利斯开着车去墨西哥城的东南部探访龙卷风。龙卷风就像是喜怒无常的巨浪，而他就是“追逐浪花的冲浪者”。

《龙卷风》视频中由于DV受损而出现的卡壳画面（视频截图）

他对龙卷风的进击分为三个步骤——等待、追逐、拍摄。他手持一台摄像机，一次又一次向暴风眼发起冲击，企图核心，镜头时而卡壳，只听到呼啸的风声。

关于《龙卷风》项目的研究文献：进入风暴中心的战术研究手稿

埃利斯把龙卷风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在10年之间，与其说他与龙卷风是骑士与恶龙，不如说他们达到了某种亲密的关系。在等待与进击之间，他认真地与之“较劲”，等待、追踪、追逐、衡量，这些过程以手稿、战术图、绘画和最终长达40分钟的影像来呈现。

弗朗西斯·埃利斯，《关于龙卷风的研究手稿》（2000-2010），纸上铅笔和油彩，16 幅，每幅 32 × 24 厘米。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关于龙卷风的研究手稿》。“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不管是海市蜃楼还是龙卷风，对于居住在南美洲的埃利斯来说，都是生活中所常见的切实之物。他喜欢用一个确凿的、再日常不过的物件来打开创作的开关，或是用简单的动作，来触发作品的核心。

盲目相信行动的必要性

弗朗西斯·埃利斯，《出埃及记》（视频截图）

作品《出埃及记》里，一个女人不断地重复扎头发，打结、再解开。这样重复的结构是埃利斯一贯喜欢使用的。就在展厅中最终呈现的这件装置而言，重复的结构和劳动的消耗体现在三个方面：手绘素描的动作，影像中女人不断扎起头发的动作，近千幅手绘素描悬挂在交错的金属丝上，意味着工作人员持续、反复的布展动作。

《出埃及记》手绘细节图。“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绘画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重复的劳动，和拖拽冰块、追逐龙卷风一样，都是一种徒劳消耗。在反复之下，双手对画面已经无比熟悉，绘画因此成为了一种简单的动作，甚至是一种冥想的仪式——一边画画一边发呆。

当主要的线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只是填空，机械地、无意识地，没有创造力。只管做就好了，管它有什么目的呢？“盲目相信行动的必要性”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出埃及记》，“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埃利斯画了851件素描，最后凝结成了16秒的动画。画中的图像，来源于毕加索画的女人。2013年，埃利斯偶遇到这张画之后，就开始了这个系列的创作。

当他在外滩美术馆四楼悬挂这些素描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关于这件作品的想法其实从1990年代就萌发了，作品的观念在他的脑子里沉睡，经年累月之间逐渐生成了一个连贯的想法，直到某一天与毕加索的图像相遇，继而生长成为一个完整的作品。

作品诞生之前，潜伏的想法比较抽象，用想法来触发作品的动机。有了动机，便围绕它来展开关于作品的设想，设想的情境偶然间与合适的表皮相遇，这中间就是沉睡与等待。

弗朗西斯·埃利斯，《不可预知的乡愁》，“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

通常，他的作品“表皮”很多是简单的物件。例如这双鞋，鞋带被系在一起，袜子也拧在了一起。经年累月的劳动使它磨损。这双鞋也在《有磁力的鞋》（古巴哈瓦那，1994年）和《遇河之前莫过桥》（2008年开始的一项行动）中出现过。

弗朗西斯·埃利斯，《有磁力的鞋》（Zapatos Magne?ticos，1994）

作品名称是《不可预知的乡愁》，这种持久的浪漫主义并没有给人以压力，诗意表皮上涂抹着一层举重若轻的松弛。无论是政治、暴力或是对现实的密切观照，都被埃利斯化解成了一个玩笑。

弗朗西斯·埃利斯，《爱国故事》（Cuentos patrióticos，1997）中广场上的羊群（视频截图）

当人们试图描述或转述他的作品，通常是关于一次行动的描述，一件奇闻逸事：只要听说就可以——看啊，这个人在墨西哥城的Zócalo广场——这个南美洲最大的广场，绕着柱子转圈圈，他的身后先是跟着一只羊，接着加入的羊越来越多，每当有新的羊只加入，羊群就会自动调整节奏和距离，保持整体的队形。

还是同一根柱子，烈日之下的国旗如日晷一般，割裂时光的明暗，他让人们沿着旗杆的阴影站立，不同的时刻，一个集体主义的寓言。

弗朗西斯·埃利斯，《重演》（Re-enactments，2000）

弗朗西斯·埃利斯，《游客》（Tourist）

弗朗西斯·埃利斯，《有时行动只能引向虚无》（Sometimes Making Something Leads to Nothing，1997）

这个异乡人做的怪事还有很多。他曾经在各个城市盯梢路人，看到和自己相似的人就会跟拍；他还走进一家销售武器的商店购买枪支，持枪在大街上行走，直到11分钟后被警察带走；最著名的莫过于在墨西哥城里推着冰块行走，从早到晚，烈日之下的九小时，冰块渐渐消融，成为一滩水渍。

弗朗西斯·埃利斯，《绿线》（The Green Line，2004）

1995年，他在巴西圣保罗的展览其间，从画廊出发，在路上行走游荡，手里拿着一罐绿色的涂料，涂料滴漏出来，在他行走过的路线上划出一条绿色的轨迹，等到他走回画廊，将颜料罐扣在画廊的墙上，作为作品的结束。

《绿线》项目的地图文献

9年后，他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停火边界上，复制了这件作品。他说自己不是政治艺术家，但作品中的政治性不可避免，因为对于艺术家而言，创作就是对周遭现实的回应。

这种直接依附于行动的描述的方法，就像在人们之间传话的小道消息一样，一件阳光底下的新鲜事，随便一概括就可以成为标题党。

人群、动物和替身

弗朗西斯·埃利斯，《夜巡》（视频片段）

除了独自行动，他也是喜欢与人合作，甚至与动物合作。

在2004年的作品《夜巡》（与荷兰画家伦勃朗的画作同名），他放了一只小狐狸在伦敦国家肖像美术馆里，用监视器摄像头拍下了它夜里的活动。狐狸在夜里的展厅散步、闲逛，渐渐入睡；

弗朗西斯·埃利斯，《孔雀》

还是这个怪人艺术家，竟然派了一只活体孔雀代理自己参加威尼斯双年展，还让孔雀在威尼斯城里四处闲逛（如同他自己的爱好一样）。 

有时他就像幕后的戏剧导演，精心编排着一场表演，邀请人群来参与。

弗朗西斯·埃利斯，《当信念移动了群山》（When Faith Moves Moutains，2002）

2000年，埃利斯去到了秘鲁利马，彼时政局震荡，藤森右翼政府的独裁统治刚刚崩塌，整座城市被包裹在混沌与绝望气息之中。

《当信念移动了群山》项目中的铲子

利马之行的两年后，在秘鲁郊外的巨大沙丘前，他集结了500位志愿者，手拿铲子，舀起沙丘以期移动，每位愚公的微小行动，集体构成了一个史诗般的回应。作品的立场并不荒诞，但依然导向了一个荒诞的结果，愚公们尽最大的努力，移动这座山，是一种天真的视角，结果收获微乎其微，第二天，一切都是原样，我们不知道这座山丘是否真的被移动了。

爵士歌手Frank Sinatra的《国境之南》（South of The Borber）唱的正是墨西哥，“我和我的内心永远流浪（As I wander my thoughts ever stray）”。当弗朗西斯·埃利斯成功冲进龙卷风眼，画面一片漆黑，就像那个曾经偷飞机的年轻人一样，是坠落撞击之后的平静，黑匣子里藏着呼啸的风声。

 “我是自有永有的” （I am that I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