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家暴话剧《洞》，一次冲破次元壁的真相追问

约定采访反家暴话剧《洞》编剧兼导演的孙菲老师时，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除了从那豆腐块大小的百十来字的个人简介，知道她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现任教于戏剧教育系。但我却对这个题材很感兴趣，有点暗黑但能折射出一个人的本质特色，甚至也曾设想过她会不会有过被家暴的成长经历。事实上，我想多了。她的生活字典里，从未有“家暴”这两个字存在过片刻。

抵达北京剧目排练中心的《洞》排练厅时，孙菲老师正在带领演员们排练，一个小高潮部分。主人公小晨的父母因为她学习成绩下降，对她进行了语言诘责与混双暴力，而被家暴的小晨对此充满了对抗情绪，而这种对抗则加剧了矛盾的冲突，引发了冲突的进一步升级。

这一段情节相当生活化，而表演更是堪称真实生活的舞台重现。“妈妈”赵婉鹭山气急败坏的诘责，“爸爸”程耀辉面对孩子不忿的眼神扬起的巴掌，传神地演绎出了一对因孩子考试成绩不理想而情绪失控，想以暴力为手段教育孩子的父母，而“女儿小晨”姜序萱那无奈中暗藏着不屈的眼神、那面对父母的暴力控制不住的身体垮塌，则生动演绎出了一个孩子在家庭暴力下的无言的对抗。

这一戏剧情境，简直是生活的翻版，看得台下的我宛如围观了一场令人胆战心惊的“家暴”教育。采访还未开始，我已经入戏了。

 没有家暴经历，却想做反家暴话剧 

“七八年前，看到青少年因家暴而受伤、自残、自杀的新闻事件，我就想做这部戏了。”

原以为是因为有过被家暴的类似经历才导致孙菲想做反家暴话剧《洞》，结果却被她笑着否认了。“不，我的成长经历很幸福，从来没有被爸妈打过。最初看到这些事件，也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种爸妈存在、这种事情发生？

这种和家暴沾不上边的成长经历，一度成为孙菲创作这部剧的绊脚石。她难以代入自己的情感，不知从何下手。然而，那一个个真实的新闻事件的发生，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的离去，却告诉她，家暴尽管不曾体验过，却在世界上真实存在。

为了让故事创作更加真实、人物更加立体饱满，孙菲想尽了办法，寻找相关新闻报道，与报社媒体联系采访新闻事件的记者，透过记者寻找当事人，甚至还去豆瓣小组“Anti-parents”，直接去与当事人对话。通过一次次对几十个新闻事件当事人对邮件采访、视频采访，面对面采访，孙菲掌握了很多“第一手资料”，了解到了N种对家暴行为的态度与立场，不同家庭出来的人对家庭暴力的感受差别之大超出人们的想象。

原以为对生命的离去，当事人会持同情、惋惜、反思、自责的态度，事实却不不尽如此，冷漠有、叫好亦有。面对那些青春而美好的生命的凋谢，大家何以至此？孙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萌发了想要拨开云雾、一探究竟的想法。

 社会对暴力文化的容忍 

“虽然我们的社会会谴责暴力行为，但有时却对暴力文化却持容忍甚至崇拜的态度，默许强者对弱者的暴力。”也正是这种不正常的暴力文化的存在，在工作中，上司辱骂、侮辱下属人格的事情时有发生，却很少遭到下属、公司其他员工的反抗，更别提受到惩罚了。

在教育中，“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人”依然是很多爸妈推崇的教育准则。在《洞》中，当小晨出现爸妈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时，她爸妈就很“顺手”地采取了暴力行为，甚至还会顺带着说“打你是为了惩罚你，惩罚是教育的一种手段”之类的话。而遭受家庭暴力的小晨实在憋不住向自己喜欢的男生倾诉被打的事实后 对方的反应，让她再次选择了沉默，因为多次倾诉得不到帮助的经历让小晨清晰的知道，对方也是普通人，没有能力帮助她，而反复的倾诉反而会让人们像看“祥林嫂”一样看她，远离她。在家中得不到轻松的小晨分外珍惜和朋友相处时的轻松感觉，因此更多的时候她对外人选择的是沉默、隐忍。而从未被纠偏的施暴者更是以为自己的行为“政治正确”，没有不妥，以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大有形成习惯的趋势。

  不想定义家暴父母的善恶 

虽然《洞》为观众呈现了一对有家暴行为的父母，但孙菲却并不想将其定义为坏的父母，钉在十字架上，而只是想借助这对父母的言行，以及对孩子造成的不可磨灭的伤害，引起观众尤其是有家暴倾向的人的深度思考。

到底是谁造成了家暴行为的出现，是谁导致了家暴悲剧的发生？是家长的社会、经济压力太大？是人心的浮躁、比较心理？“剧中的父亲，我将其设置为社会底层偏上、渴望成功的，从事员工入职培训的这样一个人物。母亲设置为来自三四线小城的药店职工。为了孩子的学习，他们倾注了巨大的心血。为了支付昂贵的学费，母亲拼命打拼，父亲为完成阶层跃升的梦想整日奔波忙碌。他们自身有不同程度的经济和社会压力。这其实也是绝大多数父母的缩影。”

现实中，我们都在为生活奔波忙碌，会遇到各种压力，而释放压力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转嫁给他人。而层层转嫁，很多时候最终会落到弱小的孩子身上。对于这层逻辑关系，孙菲引用了鲁迅在《灯下漫笔》中的一段文字：“‘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这段话形象地呈现了当前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

在《洞》中，孙菲借助小晨这一悲剧人物身上所发生的故事、附着的社会问题，将触角探入到了家庭生活中最隐秘的角落，希图通过一个个无限贴近生活的戏剧故事、戏剧人物，构建一个个暴力行为发生时的戏剧情境，在情境中引领我们去探寻家庭暴力的真相。或许，她能呈现的只是冰山一角，却足以将这个不该存在的社会现象拉到阳光下，引起我们的直面。

  被家暴之后的选择 

被家暴之后，受害者将何去何从？是找一个更弱小的去施暴，让“踢猫效应”贯彻到底，还是隐忍不发，自我消化？两害相权取其轻，很多人会选择对自我伤害最小的一种，转移负面情绪，转嫁伤害，但家暴造成的负面影响却深埋心底，一旦遇到合适的机会就会像火山喷发一样，爆发出来，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人性格急躁，有暴力倾向的根源之一。

还有一部分人，在隐忍的同时，会寻求他助，向外界寻找情绪释放的出口。然而，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如果从老师、同学、朋友那里依然找不到救命稻草，而又不愿将这种负能量施加于更弱小的人、物身上之时，就会一点点地累积。当这种负能量积压到一定程度、不可承受之时，“他们就会进入一种思维窄化的状态，容易情绪冲动，进入死胡同”，就会踏上不归路，不是疯狂就是死亡。

“青少年处于青春期，他们叛逆、会对抗，但也有自己的思考与态度，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当绝望至极、无路可选的时候，他们会做自己的价值判断、价值观之下，做出悲剧的选择。”

《洞》中的主人公小晨，即是如此。六十天的暑假，对孩子而言，即便有各种辅导课、兴趣班，都是幸福、快乐的，但在小晨看来，却是噩梦。因为她的尽力，没能达到父母的高要求，于是遭遇了一次次狂风暴雨般的家暴与心灵折磨。而当她向老师、喜欢的男生、闺蜜相继发出求助信号时，却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改变。

父母的责打、青春期的忧郁、友谊的孤独，面对重重重压，小晨该何去何从？家暴的折磨承受不住，又不认同父母的言行，做不出向弱小转嫁压力的行为，一个善良的孩子所能做到，也只能是选择亲手结束这一切。

 面对家暴，我们能做什么 

作为局外人，面对家暴悲剧事件的发生，我们能做什么？这也是孙菲希望《洞》能带给大家的思考。像键盘侠一样，谴责施暴者，对其进行人身攻击？显然这是没有意义的。作为普通人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在剧中，我们设置了一位老师的角色。小晨向老师求助了，而老师也介入了，并且不止一次与家长进行电话沟通，事实上，这位老师已经做了作为普通人能做的事情，包括小晨的闺蜜、朋友、同学，他们都了解她的遭遇，给予了小晨同情和安慰，但都没能阻止悲剧发生？或许，我们更应该追问造成施暴者心灵扭曲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福利待遇缺失，没有为人们提供一个转身的空间，还是个人对成功、物质的过度追求等等其他？我们是不是应该直视社会中暗行的潜规则——丛林法则？我们是不是要正视隐埋在社会中的暴力文化？” 深入讨论家庭暴力的形成原因，达成反对家庭暴力的共识，有了这种广泛的共识，建立有效的反家暴机制才有可能实现。

  创设情境，引发思考  

作为创作者，在通过一个个新闻悲剧事件确认家暴事件真实、客观存在之初，孙菲就有了一个发愿，希望将其搬上舞台，向更多人呈现家暴现象，引起大众对这一社会现象、社会文化的反思。

“情境更容易引发人的同理心，让人思考。所以，我们就通过这个剧创设了这样一个情境，观众走进剧场就会围观到家长对孩子家暴的情境。这样一个近乎真实的情境，会引导观众代入到自己身上，甚至有可能重现自己被家暴的情境，从而对家暴有更为深刻的体会和反思。”

“我们的情节设置特别真实。演员的表演也力求真实。比如会有一些暴力的动作，当然有些动作是经过处理的，不会伤害到演员本身，但却能给观众带去一种气势上的震撼，使得观众更感同身受。”

在一个暴力被容忍的社会，受暴力所伤的大有人在。这就需要一个契机，去唤醒他们对暴力的反抗与不忿，从而一点点地清除允许暴力滋生的土壤。无疑，《洞》就起到了这样一个作用。

  因为《洞》，他们的转变  

关于家暴，在理智上几乎所有人都是反对的，但面对具体的问题、情境时，却不一定会做出正确的行为。饰演“妈妈”的赵婉鹭山，生活中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妈妈，性格有时会急躁。“当孩子做了不对的事情，想要凶她的时候，我立马就想起了这部剧，想到这样做是不对的，就立马收手了。孩子那么可爱，我怎么能够这样呢？不管以后会怎样，反正现在我是不会像剧中的妈妈那样暴力的。”

饰演“爸爸”的程耀辉，是一个从来没有被家暴，身边也没有家暴经历的人。然而，自从当了暴力爸爸之后，“我居然产生了暴力的冲动，虽然这种念头很快打消了，我却意识到很可怕，暴力居然会习惯、会上瘾。于是排完戏回家，我努力让自己从戏中跳脱出来。真的影响太大了。”

饰演“小晨”的姜序萱坦言角色和自己很像，自己就是那么过来的，“剧里好多家暴的行为，都是我设计的”。据说，曾经在联排的时候，她相当入戏，排着排着就泪流满面，而排完之后，又会沉浸在戏里放空好一会儿。但现在的她，已经能够很坦然的面对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和剧中的角色了。

姜序萱说她喜欢养小动物，各种各样的，小乌龟、小兔子、小猫、小狗都养。

“你会虐待它们吗？”

“不，我只想保护它们。”

“像保护那个需要保护的你一样。”

看到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我想小晨如果走过那段黑暗，也会是这么可爱吧！宁愿委屈自己也要选择善良的孩子，是真的存在啊！

采访持续了近三个小时。聊起家暴，所有主创都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并且在拒绝家暴上达成了一致。真好！

反家暴话剧《洞》是一部艺术作品，却也是一段人生经历。深处期间的他们，会在为我们构建戏剧情境的同时，也会陷入沉思，发出自我的反省。而在未来，走进剧场的我们，在围观孙菲和一众演员为我们创设的家暴情境时，也会不只将其看作一部剧，而更多地视为一次窥探他人、反观自我的机会。

在此，我们也希望各位网友能够走近反家暴话剧《洞》，关注一下那些中家暴中挣扎的弱小心灵，倾听他们的心声，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