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格高思逸,奇气郁盘
——记余任天先生
文/吴龙友
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
浙江电影制片厂导演
曾任浙江省书法家协会理事
现为启功研究会顾问
回顾20世纪80年代初,我离沪调杭,曾在不少场合多次听人说起余任天先生。
“因勤于笔耕,竟磨穿石砚数方,并熬瞎双眼。”
“生活拮据,无力购买,便将一张张小的白纸粘接,重复使用,最终写成黑纸。天长日久,墨痕凸现纸面,他又在凸有墨痕的纸面上蘸清水再写,这样的作品现存有三四十卷之多。”
“眼疾趋重,近乎失明,可依然笔耕不止,他只能在十多种大小不同的毛笔上,粘贴胶布或拧有螺丝,作画时,依靠用手的感觉,触摸这些标记,从而区别它们的用途。”
……
听着这些朋友的叙述,我慢慢地知道天庐夫子,并发自内心地惋惜,余老一生怎么会走得那么艰苦?
2006年11月余任天纪念馆开馆时,曾有人遗憾先生没有得到应有的学术地位,并提示:艺术、学术地位在当代的提升与确立,须借一定的背景依托,通过整理作品、文献资料并予以出版,举办全面、高规格的作品展览,进行有高度和深度的学术研究来实现。
当时余任天谢世已22年,艺术影响力仍囿于浙江,北方知者甚少,这种遗憾深深地引起了我的共鸣。因此,当2007年岁末华宝斋邀我参与讨论次年题材计划时,根据以往对余老的认识,基于要把天庐夫子推向国人的念头,我提出编辑《余任天书画篆刻集》的想法,后经与会者一致认同,商定将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余任天五位大师组成一个系列出版。我兴奋这一夙愿能够实现,感激与会者的支持。
花去近十个月时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古籍线装一函三卷本《余任天书画篆刻集》与读者见面。脱稿后,我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庐夫子了不起,在我心目中,可算是当今艺坛一代伟人。
这感受对吗?我想一定是对的。请看近现代诸位大家对余老的称赞——
◎ 图1 任天印式 马一浮 题签 1953年
◎ 图2 马一浮致函请余任天刻“智林图书馆印”
一代国学大师马一浮为其题写签条“任天印式”(图1),还在20世纪50年代函请天庐夫子刻“智林图书馆印”(图2);潘天寿先生称赞余老的画:“格高思逸,奇气郁盘,书味跃然于纸外,驱使笔墨、多不嫌繁,简不嫌少,一幅之中,有泼墨惜墨、放笔涩笔之妙,且穷年兀兀,精进不懈,是深于修养而笃于学力者也。”并说:“余君于作画之外,复精篆刻,擅书法,工吟咏。”赵朴老赞赏:“余任天先生是一位毕生清贫但身后享有盛誉的书画家,他的成就很高,诗书画印都是第一流的。”书坛泰斗沙孟海则以“四绝压群伦”誉之。
更值得回忆的是我与启功先生长期交往中的一些插曲。
2001年10月,我带了《余任天纪念集》《纪念余任天先生诞辰九十周年》还有画册等出版物去见启老。他拿到书后没作声,先粗粗翻了几页,继之便拿起放大镜,眼睛、鼻子几乎和放大镜碰到一起,手缓慢移动,片刻后放下放大镜,开口冲出一个“好”字,接着又说:“余任天先生我知道,真了不起,这样的人现在太少了。”
我说是啊,赵朴老也讲,过去对余先生的宣传少了一点,社会上都在叹息他的艺术声名不显,值得庆幸的是,今天人们已开始逐步地在认识余先生,还准备建立研究机构。启老接问,是不是搞研究会?我说不是,现打算建立艺术馆,想求您题个签。
“可以,可以,像余任天这样的艺术家该有个作品陈列和艺术研究的地方。”启老说着就拿起笔,并问我,“横的还是竖的?”我回答横的。转眼看见启老手里执起硬笔,我急忙说:“他们要拿这个做匾的,用这笔怕比较难搞吧。”启老会意说:“好,我用毛笔。”几分钟后,“余任天金石书画艺术馆”十个字跃然纸上。(图3)
◎ 图3 余任天金石书画艺术馆 启功 题
第二年春天,我又因公北上,请启老题了《余任天金石书画作品集》的签条,写完后启老说:“余先生的作品很有价值,你们要好好出版。”
2002年岁暮,我与启功先生通电话,告诉他我过几天要去北京,一则给他老人家拜年,再则为余任天先生九五华诞有事求教。
2003年元旦前一天下午,时辰已过黄昏,天色渐暗,启先生在书房里谈兴正浓,几次讲到沙老对余任天“四绝压群伦”的评价。正当先生很兴奋时,我顺口背了一首余老的七言绝句:“一艺功成岂偶然,人工天分两相连。还须滋养源头水,寂寞楼居四十年。”(图4)先生听后即说:“龙友,慢慢,慢慢,劳您大驾,再来一遍。”说着便随手取笔,我缓缓地重复一次,他老人家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并讲:“可惜啊,现在这样的人很难见到了。”
◎ 图4 “一艺功成岂偶然”七言绝句 余任天
◎ 图5 余任天先生诞辰九十五周年纪念 启功 题签
接着我将事先准备好的“纪念余任天先生诞辰九十五周年”字样交于启老,他看后说,不对,应该这样,很快就写出“余任天先生诞辰九十五周年纪念”的签条(图5)。并对事先嘱我草拟的“祝词”稍作修改成:
浙江有个余任天先生,他以“寂寞楼居四十年”的极高境界,在诗、书、画、印的艺术天地里辛勤耕耘一生,且成就卓著。我不仅早有所闻,并也敬佩。
今听说在先生九五华诞之际,浙江书画界要举行纪念活动,我当表示祝贺,愿书画界同人们学习先贤,为繁荣民族文化而齐心协力。
后学启功敬识 二〇〇二年除夕
临走时,先生还对我说:“龙友,我无力前去,请代致贺。”
2004年早春,为第二十届兰亭书法节事,我专程去京。此时启功先生起居已非常不便,靠拄四条腿的拐杖挪步,但当我再次提及余任天先生,并请书写余老百岁华诞签条时,他依然兴致极高,很快写出“余任天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 启功敬题”签条,足见启老对天庐夫子的成就有多么推重!
有人说余先生是一位金石书画大家,有人说余先生是20世纪中华民族书画艺术中的巨人,还有人说他的书画理论和潘天寿先生、黄宾虹先生的书画理论,代表着中国书画理论、书画艺术发展的导向……诸多大家缘何作此评述,难道是偶然的吗?不,这正是任天老夫子在艺术上辛劳拼搏一生而获得的殊勋,也算是先生为衣食苦苦挣扎一辈子而得到的补偿。
通过由近及远的资料搜集,从书本到对有关人员进行采访,并参加余老的纪念活动,我对先生有了进一步了解:
十几岁时,二度赴杭进校学艺,白天上课,夜间跑裱画铺,他还戏称这是看展览会;后因贫辍学,回诸暨继续研究、探索。
抗日战争期间,他曾避难龙泉,与浙江大学金维坚教授等共创龙渊印社。先生亲自带领社员将龙泉山上坚硬的水成岩采来,用钢锯解作印章,以补印石之缺,并没日没夜地伏案奏刀。与此同时,他还一手编辑、誊印、发行了我国最早的、于印学史上占一席之地的《龙渊印社月刊》,对当时及以后的印学界都有深远影响。
抗日战争结束后,来到杭州,因为有文人相轻、同行嫉妒的经历,先生宁愿过九口之家的清苦日子,继续刻苦钻研,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
在梳理了余老简短的经历后,不难看出,先生数十年来一直致力于艺术的创新、变法。他的创新建立在对传统的重视、吸收和批判的基础之上,因此经久不败。他没有信誓旦旦的豪言,但由于传统功底深厚,所以对自己艺术人生的历练十分从容与自信,目疾缠身仍坚毅不拔地写字作画,使自己的作品更加简拙、写意。先生临终前还念念不忘变法,惋惜自己寿太短。他曾告诫年轻人,历代书画家除了师承,就是靠收集到的名家片纸只字,终身揣摩,苦练而成,靠下苦功。他自己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不管哪个历史时期,无论尊重的关切,还是旨趣的宣扬,无论身囿沉寂,还是面对喧闹,先生均特立独行,坚持一个信念,也就是由他自己镌刻,并且喜欢常用的闲章——“求己”(图6)。他在《示儿辈》诗中这样写道:“势利人间百事难,布衣素食莫嫌寒。清贫知足常年乐,叶底荣枯袖手看。”正是这种刻苦、求己的精神,造就了顽强自立于艺坛的今日余任天。
◎ 图6 求己 余任天
回看历史,时任浙江省美术家协会秘书长朱琦同志曾说:“1959年,省委李丰平副书记指示,经陈冰、薛驹、丁九研究,决定先吸收余任天、邓端和、张天奇三位为浙江省国画创作研究室(今浙江画院前身)专职画家,特别支付余任天每月人民币80元,邓和张两位先生每月人民币70元生活补助费,经费由省文化局拨给。后邓和张调任市工艺美校教书。余任天先生每日半天到省美协(今中国印学博物馆)作画……余任天先生对古书画有很深的研究……他的字写得好,人有没有架子,我们举办的许多展览会,都是他抄的前言和标签。”
朱琦又说:“‘文革’一开始,余任天先生被定为‘贩卖古字画的黑贩子’,被停了生活补助费拉出去批斗,仅有的一个专职画家,也被赶出国画创作研究室,离开美协。‘文革’后我写了报告,文联恢复了他的生活补助费。”
在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成立之前,1962年12月13日、23日、27日在美院召开的三次书法讲授提纲审查会议上,余任天先生都做了重要发言。他说,书法的实用价值可省略,只讲艺术价值就可以,大篆小篆要详细,楷书中放魏碑,我们理解,初学的人弄不懂,要分开讲,章草、行草要分开。
当听到朱家济先生讲纸笔碑帖价钱问题的发言后,余任天先生说,碑帖要注意那些书局出版,好的还是有,我就有几百斤。当潘天寿先生讲到工具问题后,余任天先生又说,这些我了如指掌,不成问题。
余任天先生离开我们有30多年了,这么有成就的老先生,一辈子生活如此艰辛,追溯往事,不堪回首,不堪深问。只能让先生的艺术成就、艺术精神,以及全方位艺术作品的张力来感染后人!
在任天夫子110周年诞辰到来之际,让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永远感恩余任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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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心怡、陈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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