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里一切都既是头又是尾
轮流交替,互为头尾。”
巴黎的忧郁|波德莱尔
摄影书《Firework Studies》(局部),来源:假杂志
1842年, 阿洛修斯·贝尔特朗的《夜之帕斯卡尔》正式出版,这本书的出版标志着法国散文诗(prose poetry)作为一个独立的文类的诞生并激发了波德莱尔对散文诗这一诗体的创作热情。1869年,收录了波德莱尔五十篇散文诗,冠名为《小散文诗·巴黎的忧郁》出版,此后散文诗的创作风潮日盛。波德莱尔的后继者有马拉美(《离题》)、兰波(《彩画集》)、泰戈尔(《飞鸟集》)、鲁迅(《野草》)等。但与之相伴的是对散文诗介于诗与散文之间的文体暧昧性的持久不断的讨论,单论《巴黎的忧郁》的中译版,亚丁译本和怀宇译本均称之为散文,而钱春绮、刑鹏举和郭宏安则译之为“散文诗”。如此看来,时至今日,散文诗的存在和发展仍有其不确定性,但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4.9-1867.8.31),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包括诗集《恶之花》、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及评论集《美学珍玩》、《浪漫派的艺术》等。
/给阿尔塞·胡塞/
亲爱的朋友,我给你寄去一本小书,不能说它既无头又无尾,那将有失公正,因为恰恰相反,这里一切都既是头又是尾,轮流交替,互为头尾。我请您注意,这样的组合给予我们多么值得赞叹的方便啊,给您,给我,给读者。我们可以随意切割,我是梦幻,您是手稿,而读者是阅读,因为我并不把读者的倔强的意志系在一根多余情节的没玩没了的线上。去掉一节椎骨吧,这支迂回曲折的幻想曲的两端会不费力地接上。把它剁成无数的小块吧,您将看到每一块都可以独立存在。我希望这里能有某些段落使您喜欢、高兴,所以才把整条蛇献给您。
我有一句小小的心里话要对您说。至少是在第二十次翻阅阿洛修斯·贝特朗[1]的著名的《黑夜的卡斯帕尔》(一本书您知、我知、我们的几位朋友知,还没有权利称为著名吗?)的时候,有了试着写些类似的东西的想法,以他描绘古代生活的如此奇特的别致的方式,来描写现代生活,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
在那雄心勃发的日子里,我们谁不曾梦想着一种诗意散文的奇迹呢?没有节奏和韵律而有音乐性,相当灵活,相当生硬,足以适应灵魂的充满激情的运动、梦幻的起伏和意识的惊厥。
这种萦绕于心灵的理想尤其产生于出入大城市和它们的无数关系的交织之中。亲爱的朋友,您自己不也曾试图把玻璃匠的尖利的叫声写成一首歌,把这叫声通过街道上最浓厚的雾气传达给顶楼的痛苦的暗示表达在一种抒情散文中吗?
不过,老实说,我怕我的嫉妒没有给我带来幸福。我一开始工作,就意识到我不仅离我那神秘辉煌的榜样很远,而且我还做出了特别不同的玩意儿(如果这可以称为玩意儿的话),这种意外除了我任何人无疑会感到骄傲的,但是对于一个视准确实现计划为诗人最大的荣耀的人来说,却是深深的羞辱。
您亲爱的夏·波·
[1]阿洛修斯·贝朗特(1807-1841):法国诗人。
《巴黎的忧郁》诗选
《巴黎的忧郁》法文版
在凌晨一点钟
我想在黑夜的寂静与孤独之中赎回自身
摄影书《Firework Studies》(局部),来源:假杂志
终于一个人了!只听得见几辆迟归的、疲惫的出租马车在行驶。几个小时内,如果不是休息的话,我们至少可以得到安静。人脸的暴政终于消失了,我只因我自己而痛苦了。
终于,我可以沉浸在黑暗之中了!首先把钥匙旋上两圈。我觉得这一转增加了我的孤独,加固了把我和这世界分离的障碍。
可怕的生活!可怕的城市!让我们回顾这一天:看见好几位文人,其中一位问我是否可以通过陆路去俄国(他大概把俄国当成一个岛屿了吧);以宽宏大量的态度和一位杂志主编争论,他对每一条意见都回答道:“这才是有教养的人的观点”,这意味着其他的报纸都是由无赖主编的;向二十几个人打过招呼,其中有十五个不认识;和同样多的人握手,而这并不曾使我谨慎地买副手套;下大雨时,为了消磨时光,曾走进一个轻佻地女人家里,她请我为她画一件维纳斯式的衣服;曾向一位剧场经理讨好,他一边打发我一边说:“你最好去找Z......;在我所有的作者中他是最笨拙、最愚蠢、也许最出名的一个,跟他也许您能得到些什么。看看他吧,然后我们再谈。”吹嘘(为什么?)我从未做过的好几件下流事,而且还懦弱地否认了几件我愉快地做过的坏事,例如大吹大擂的不法行为,不顾忌舆论的罪过;拒绝为朋友帮一个小忙,为一个滑稽透顶的人写了一封推荐信;唔唷!总算完了吗?
不满意所有的人,也不满意我自己,我想在黑夜的寂静与孤独之中赎回自身,品味自己的骄傲。我所爱的人们的灵魂,我所歌颂的人们的灵魂,使我强壮吧,支持我吧,让世界上的谎言和污浊空气远离我吧,而您,我的上帝,让我写出几句美丽的诗句,以此向我证明,我并非最卑劣的人,我并不在我所轻蔑的人之下!
沉醉吧
为了不感到时间那可怕的沉重
电影《堤》剧照,男主人公通过死亡记忆穿梭于时光中,导演克里斯·马克 Chris Marker(法)也是散文诗电影(prose film)的先驱之一
应该永远地沉醉。这就是一切;这是惟一的问题。为了不感到时间那可怕的沉重,它压断了你的肩膀并把您向地下弯曲,您应该不停地沉醉。
醉于何物?美酒,诗歌,还是德性,随便。但要沉醉。
如果有时在一座宫殿的台阶上,在沟壑的绿草上,在您房间的忧郁的孤独中,您醒了,醉意减弱或消失了,那么您去问风,问浪,问星,问鸟,问钟,问所有逃逸的东西,问所有呻吟的东西,问所有滚动的东西,问所有歌唱的东西,问所有说话的东西,问问几点了;风,浪,星,鸟,钟会回答您:“是沉醉的时候了!为了不做时间的殉葬的奴隶,沉醉吧,不断地沉醉吧!醉于美酒,诗歌,还是德性,随您。”
绘画的欲望
我就把她比做黑色的太阳
摄影书《Firework Studies》(局部),来源:假杂志
人可能是不幸的,但是被欲望撕扯的艺术家则是幸福的。
我渴望画下那对我来说非常罕见之瞬间消失的她,仿佛夜间暴躁的旅行者身后一件令人惋惜的美丽事物。她已经消失很久了!
她很美,而且不止于美;她令人惊奇。她一身黑,她给人的感觉就是黑夜和深沉。她的两个眼睛是两个洞穴,模模糊糊地闪着神秘,她的目光则像一则闪电一样发亮,这是黑夜之中的爆炸。
如果可以想象有一个黑色的星辰放射着光明和幸福,那我就把她比做黑色的太阳。但是她更愿意让人想到月亮,大概月亮在她身上施加过可怕的影响吧,不是牧歌中的有如一个冷冰冰的新娘的,白色的月亮,而是挂在一个疾驰的乌云搅动的暴风雨之夜的不详却令人陶醉的月亮,不是伴随着纯洁的人们的睡眠的宁静而谨慎的月亮,而是被色萨利[1]的巫师们从天上拉下的、战败了却仍在反抗的、被迫在荒芜的草地上跳舞的月亮!
在她的小小额头上显示着顽强的意志和对猎物的爱。但是,她不安的脸上有着一种对向往未知和不可能之物的动的鼻孔,唇红齿白的动人的大嘴爆发出一阵大笑,显得无可形容的幽雅,让人想到一朵极美的花开放在一片布满火山的土地上。
有些女人引起战胜并玩弄的欲望,而她却让人渴望着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死去。
[1]希腊的一个地区名。
港口
港口是一个迷人的居所
ZHANG KECHUN(张克纯),Seaside, Hebei
对于一颗卷于生活的斗争的灵魂来说,港口是一个迷人的居所。天之广阔,云之变动不居的结构,海之变幻不定的色彩,航标灯之明灭,这一切都是一个棱镜,特别适合愉悦眼睛,并使之永不厌倦。修长的船身,复杂的帆索,浪使之和谐地摇晃,在人心里保持着节奏和美的兴趣。尤其是,对一个既没有好奇心又没有野心的人来说,躺在平台上或俯在防波堤上观望那些人东奔西走,真有一种神秘而高贵的乐趣,有的走了,有的回来了,他们还有力量去渴望,还想旅行或发财。
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
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在这个世界上!
摄影书《Firework Studies》(局部),来源:假杂志
人生是一座医院,每个病人都渴望着调换床位。这一位愿意面对着炉火呻吟,那一位认为在窗边会治好他的病。
我觉得我总是在我不在的地方才好,这个搬家的问题,我不断地和我的心灵讨论着。告诉我,我的心灵,已经冷了的可怜的心灵,去里斯本居住怎么样?那么天气一定很热,你会像蜥蜴一样恢复活力。这座城市在水边;人们说它是用大理石建造的,居民恨植物,拔掉了所有的树。这风景正合你的口味;一处用光和矿物造成的风景,而且还有液体来反射!”
我的心灵不回答。
“既然你那么喜欢休息,喜欢观看运动,你愿意住在荷兰吗,这片有福的土地?你曾常常在博物馆里欣赏这个国家的风景画,也许你在那儿可以愉快吧?鹿特丹怎么样?你喜欢如林的桅杆和房前的船舶。”
我的心灵依然默不作声。
“巴达维亚[1]也许更合你的心意?再说我们在那儿也还可以发现与热带的美相结合的欧洲精神。”
一言不发——我的心灵死了吗?
“难道你已经麻木到这种程度,只想在自己的痛苦中取乐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逃往与死亡相类似的地方吧。我来负责这次旅行,可怜的心灵!准备去多尔纽[2]的行李吧。要不就再远点儿,到波罗的海的最远的地方去,可能的话,再离生活远一点:到极地去住吧。那儿阳光只是斜扫过大地,白天黑夜的缓慢的交替取消了变化,增加了单调,这虚无的一半。在那儿,我们可以长时间地沐浴在黑暗之中,为了解闷,极地的晨曦还会给我们送来玫瑰色的花束,仿佛地狱里的焰火的反射!”
终于,我的心灵爆炸了,它冷静地对我叫道:“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在这个世界上!”
[1] 巴达维亚:印度尼西亚的首都雅加达的古称。
[2]多尔纽:欧洲最北部的一个地区,位于北极圈内。
/关于散文诗/
Cosmogonies系列,by Yves Klein(伊夫·克莱因)
苏珊·贝尔纳:
“它必须成为一个整体,一个封闭的世界”
有机的统一性、无功利性和简短性。“统一性”说的是,一首散文诗无论多么复杂,表面上多么自由,它必须成为一个整体,一个封闭的世界,否则它可能失去诗的特性;无功利性说的是,一首散文诗以自身为目的,它可以具有某些叙述和描写的功能,但是必须知道如何超越,如何在一个整体内、只为诗的意图而起作用,换句话说,一首散文诗没有时间性,没有目的性,并不展现为一系列的事件或思想,它在读者面前呈现为一个物,一个没有时间性的整体;一首散文诗不进行脱离主题的道德等的论述或解释性的展开,总之,它摆脱了一切属于散文的特点,而追求诗的统一和致密。
戈蒂耶:“他能够抓住不可表达的东西”
戈蒂耶说:“应该承认,我们的诗歌语言还没有准备好表达多少有些罕见的、详尽的东西,特别是有关现代的、日常的或者豪华的生活的主题,尽管新的流派为使其灵魂、柔顺而做出了英勇的努力。《小散文诗》(指《巴黎的忧郁》)来得及时,弥补了这种无力......波德莱尔突出了他的天才的可贵的、精致的、怪异的一面。他能够抓住不可表达的东西,描绘漂浮在声音、色彩和他的思想之间的转瞬即逝的那些细腻的差别,这些差别很像阿拉伯式的装饰图案或者乐句的主旋律。——这不仅仅是面对物理的自然,也是面对灵魂最隐秘的运动,面对反复无常的悲伤,面对神经官能症的有幻觉的忧郁,这种形式适于表现这些东西。《恶之花》的作者(波德莱尔)从中得出了奇妙的效果,人们惊奇地看到,语言时而通过梦的透明的薄纱、时而通过阳光的突然的清晰(这种阳光的清晰在远方的蓝色的缺口画出了一个倾颓的塔、一片树、一座山巅)而让人们看到一些描绘不出来的东西,直到现在,这些东西并没有被语言简化。使风格能够表现未被伟大的词汇分类者亚当[1]命名的一系列东西、感觉和效果,这将是波德莱尔的荣耀之一,如果不是他最大的荣耀的话。”[2]至于《巴黎的忧郁》从出版到今天,一直受到诗人和批评家的推崇,这里不及细表。总之,波德莱尔虽然不是散文诗的创始人,但他是第一个把它当作一种独立的形式并使之趋于完善的人。
[1]:《圣经·创世纪》上说,耶和华上帝造了“一个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耶和华上帝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样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都带到那人面前,看他叫什么。那人怎样叫各样的活物,那就是他的名字。”
[2]:转引自帕特里克·拉巴特《波德莱尔的小散文诗》,第196-199页,伽利马出版社,2000年。
《巴黎的忧郁》跋诗
心中满怀喜悦我登上了山岗,
从那里可以静观城市的广大,
医院,妓院,炼狱,地狱和苦役场,
那里所有的罪恶都盛开如花。
你知道,撒旦啊,我苦难的主宰,
我决不去那儿把我的泪空洒;
就像老色鬼把老情人抛开,
我只想沉醉于这硕大的娼妓,
她致命的魅力使我永不年迈。
不论你早晨还酣睡在被窝里,
昏然,黑甜,伤风,还是神情高傲,
在撒满了精金的夜幕中漫步,
我都爱你,哦,污秽的都市!
强盗和妓女啊,你们常常带来欢乐,
世俗的庸众们根本不能知晓。
本诗首次发表于1869年《小散文诗》篇末。
以上文本均选自《巴黎的忧郁》,夏尔·波德莱尔著,郭宏安译,花城出版社
我只想沉醉于这硕大的娼妓,
她致命的魅力使我永不年迈。
摄影书《Firework Studies》(局部),来源: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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