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秋拍】王世襄与私款炉

王世襄先生在芳嘉园书房

文 | 何朝阳

他不但对多个门类系列收藏，拥有每个门类的藏品都保持极高的水准。最难能可贵的是，先生晚年抱着“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态度，将自己的藏品委托给嘉德拍卖公司，以公开渠道散播到社会，让所有收藏者有机会面对面欣赏，甚至拥有这些古代艺术珍品，收藏界拥有了一流的可触摸、可流转的实物“教具”。

中国古典家具、刻竹、漆器、古琴、宣炉……这些不为时人看重而又被他所钟爱的艺术品类，在老先生的推动下，收藏界找到了正确的审美标准和学习门径，文博界有了重新认识和研究方法。铜炉，是其中效果最显著的一类。

自从2003年嘉德那场王世襄藏品专场之后，收藏界开始掀起铜炉收藏热潮，至今不减。

在王先生去世后的2010年，他的藏炉被再次上拍。7年时间，其成交价格在原来的高价上均价整体上涨9倍。这一方面是收藏界对王老的敬仰，另一方面这些藏品也确实经得起时间检验，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

今天，它们为世人所重，开始拥有轰轰烈烈的拍卖专场，成为艺术品市场炙手可热的重要收藏品。

铜炉已拥有稳定的收藏群体，全国炉友会到今年也成功举办了整整10届。

王世襄先生的父亲王继增从事外交工作，担任过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他自幼被送入北京的英美侨民学校读书，每天下午回到家中，又请饱学的国学教师教两小时传统文化，直到上大学才停止。大学入读燕京大学，以论文《中国画论研究》成功获得了硕士学位。燕大虽然是教会学校，但当时其国文系却拥有无可匹敌的师资力量：容庚、陆侃如、陆志伟、梅贻宝等等，无不是富有学识而治学严谨的大家。

中国画学研究会1920年摄于中山公园 

前排左起 3 金城（北楼）5 周肇祥 6 陈汉第 8 金章

大舅金城是中国画学研究会的创立者，北方画坛领袖；一舅金东溪和四舅金西厓均善刻竹，四舅更被公认为现代竹刻第一人。可谓艺术底蕴深厚。

金西崖

日寇侵华，北平沦陷，王世襄先生1941年燕大毕业后，即辗转来到重庆，经梁思成先生推荐，他在中国营造学社担任助理研究员，边学习边工作。那时的营造学社名家汇集，朱启钤、梁思成、刘敦桢、林徽因还有德国建筑学家鲍希曼等，和大师们日夜相处的学习和工作，为他日后从事以明式家具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研究，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抗日胜利后，他担任文物清理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抢救回大量战乱中损失的珍贵文物。1946年，32岁的王世襄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

1948年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赠给故宫博物院一个名额，资助赴美国、加拿大参观、考察博物馆一年。当时故宫博物院只有王世襄没有语言障碍，马衡院长就派他前往。

20世纪初，美国的藏家和博物馆大肆搜罗，竞相购买市场上世界各国最杰出的艺术珍品。依靠豪购和盗抢，美国的博物馆得以迅速建立了丰富的古代艺术收藏。

王世襄的美、加博物馆考察之行，让他接触到各大博物馆中最优秀的各国艺术珍品，从而以世界眼光重新审视，哪些才是真正代表中国气质、中国情怀和中国品味的艺术类型。

王世襄先生著作

《自珍集——俪松居长物志》是王世襄晚年对自己毕生收藏的一个总结。书中诸多器物，铜炉位列第二，仅排在古琴之后。附录诸多文字，《漫话铜炉》排在第一。足见先生对铜炉颇具深情。

王世襄一生曾藏炉40余具，十年浩劫，全部被抄，发还时炉失约三分之一。《自珍集》中著录的炉为30具，每具都说明来源并做评述，是不可多得的铜炉研究资料。

赵沆年（赵李卿先生）是民国玩炉大家，家中仅戟耳炉就不下二三十具。他原是王世襄父亲的旧同事，一直就住在王家附近。王世襄自小就带着鸽子到他家门口放飞，或是去向老先生请教如何养蟋蟀，长大后还去他家评蟋蟀与铜炉。

先生的藏炉，主要是继承了赵沆年的收藏，其中自其夫妇承接的为10具。

明 “玉堂清玩”冲天耳炉

1950年初，襄自美国参观博物馆归来方数月，赵沆年选藏炉十具见赐，谨以节约旅美奖学金所得为寿。拜领时，叮咛再三：“各炉乃多年性情所寄，皆铭心之物幸善护持勿失”。

劫后幸存9具分别是：“大明宣德年制”冲天耳三足炉，“玉堂清玩”大鬲炉，“玉堂清玩”天鸡炉，“明甫清玩”缶炉，“室生”冲天耳三足炉，“湛氏之路”马槽炉，“玩初家藏”鬲炉，“献贤氏藏”戟耳炉，“眉溪珍玩”蚰耳三足炉。还有一具“玉堂清玩”戟耳炉，则是1951年，去看望病中二老时，赵母相授。

“徐冶公制”马槽炉

北京沦陷时，李卿丈为居家所需，不得不以百十具炉，经陈剑秋介绍，转让于伪卫生局长庞敦敏。交接后，精品数器，陈以所藏易去。此后李卿丈每每道及，犹眷眷难忘。50年代初，王世襄自庞家追购得十余具，自陈家追购回一具。《自珍集》收录的分别是：“澹庵”冲天耳三足炉，“爇名香兮读楚辞”冲天耳三足炉，“莫臣氏”冲天耳三足炉，“文氏”蚰耳圈足炉，“孟博氏”戟耳炉，“李曲江制”鬲炉，“思山”桥耳三足炉，“深柳书堂”冲天耳三足炉，“大清康熙年制燕台施氏精造”马槽炉，“大清乾隆年制”蚰耳圈足炉，以及“大清顺治辛丑邺中比丘超格虔造供佛”冲天耳三足炉，共11具。

以上共计私款炉21具，占其藏炉总数的三分之二。除“大明宣德年制”冲天耳三足炉，和“大清乾隆年制”蚰耳圈足炉，其他19具皆为私款炉。

“启怀堂家藏”马槽炉

书中著录的另外9具香炉，“崇祯壬午冬月来青监造” 冲天耳金片三足炉为《古玩指南》作者赵汝珍所赠，其他则为王世襄自己分别购于古玩店或户家，分别是：四龙海水纹三足炉，“大明宣德年制”蚰耳圈足炉，“玉堂清玩”蚰耳圈足炉，“在公家藏”鬲炉，“弟子刘起龙造”冲天耳三足炉，“琴友”蚰耳圈足炉，“道光丁未秋定府行有恒堂”冲天耳三足炉和“奕世流芳” 冲天耳三足炉，其中1具无款，7具也是私款炉。

明万历    “鄂韡堂藏”蚰龙耳炉

这些铜炉私款占到绝大部分，都是造型简约优美，皮色精润，分量压手，展现出“静而不嚣”的精神气质。

很显然，王世襄继承了赵沆年的藏炉的同时，也传承了他对铜炉的审美标准，而他也深深影响了大陆地区藏炉界。

欣赏铜炉和青铜器不一样，它的形制花纹都比较简单，基本也没有悦目的翠绿锈斑，欣赏的就是端庄而不失灵动的线条，和润泽如处子肌肤的皮色，款识也是它重要的欣赏点。

铜炉款识之源流，最早可以上溯到夏、商、周三代的青铜器铭文。其最初是皇家铸造，用于宫廷、衙署和皇家寺庙，炉款形制与内容则基本沿袭自永宣瓷器。在表现形式上，有扁方印款、正方印款、直方印款、圆印款、直柱款、排款、双龙抱柱款等；除了常见的一炉一款以外，也有一炉两款甚至三款的。款的字体也多式多样，有楷书、隶书、草书、篆书等，且各种书法又有很多小变化，像篆书中又有柳叶篆和铁线篆等等。从制作工艺上又分铸款、刻款、先铸后刻等。各种形式的不同组合，呈现极为丰富的面貌。

到了明代中晚期，文人开始参与铜炉的设计和制作，款识的形式和内容更加丰富。

将其款识内容作为赏玩的重要组成部分，既可以欣赏前人书法、篆刻之美，领略其艺术精神，甄别其精粗高下，又可以从中找出其书法的时代风貌，藉此对炉子的生产年代作出大致的判断。这是宣德炉收藏研究非常独特的文化现象。

明 “李曲江制”鬲炉

私款炉得到藏炉家的特别重视，原因有几个。

一，私款铜炉属官宦富贵人家的定造之物，往往都不惜工本，精益求精，同样尺寸的铜炉往往用铜更多更精，对器型的比例线条要求更高，更讲求铸造的精度、打磨的细腻、皮色的处理，在款的制作上也往往请名家拟稿、名匠操刀，故而私款炉多呈现器型美、铜质精、款识优、皮色佳、手头重的品质，艺术性更高，欣赏和把玩时有更多乐趣。

二，器型的线条比例是抽象的，特别是宣德炉的经典器型，均为光洁无纹的素雅之物。对线条优劣的品评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学习才能掌握，但是对文字、对工艺，我们借助过往经验，能够比较快的找到做评判的标准。炉款像铜炉的眼睛，可以通过它洞悉铜炉品质的优劣。

“好炉有好款，好款必好炉。”这是藏炉界的共识。

那什么是一个好的私款呢？其一要内容好，或是炉主人的斋、轩、堂、馆、精舍之名，或是著炉名家的款字，或是铸造时间、用途，或是吉语、诗文。其二要书稿好，款字布局合理，书法俊朗，能小中见大。书体尤以柳叶篆最为讨喜。其三是要制作精美，无论是铸款后精修，还是直接剔刻，都要尽量保持设计时的精神，笔画毫发毕现，字字神完气足最是难得。

三，私款炉更多的反映了古代文人的审美情趣，表达的是其卓尔不群的人文追求，且多为孤品，具有高识别性和唯一性。而这类铜炉多用于书房之类的个人空间，偏小巧的尺寸正适合今天的使用要求。好看、好用、好玩，符合收藏的终极标准。

四，由于断代的问题始终得不到很好的解决，有年款或是可以确认制作者或定制者的铜炉就成了难得的断代标准器，其文物价值之高自不待言。宣德以后的朝代纪年款，和私款中间符合这样条件的铜炉，就成为了其历史源流研究最重要的实证。

2010年12月，匡时秋拍王世襄藏铜炉专场之中，“崇祯壬午冬月青来监造”款的冲天耳金片三足炉，以1512万元成交；“大清顺治辛丑邺中比丘超格虔造供佛”款的冲天耳三足炉也以1176万元的价钱成交；“大清康熙年制燕台施氏精造”款的马槽炉，以1456万元成交。除炉本身具有的高品质，炉款中包涵的丰富的信息也是它们高价成交的一个极重要因素。

嘉德2017秋拍《逸庐——古器雅集》专场，是暨2010年王世襄先生藏炉再次整体出现后，市场上数量最多，器型最丰富，品质最高的一场铜炉嘉年华。

其领军者，自然是王世襄旧藏之“李曲江制”明代鬲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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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李曲江制”鬲炉

D:13.5cm  H:6.3cm 1869g

RMB 5,000,000-8,000,000

来源：赵沆年旧藏。王世襄旧藏。

著录：

1.王世襄着，《自珍集：俪松居长物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页34。

2.陈维骏主编，《异云：明清宣德炉集珍》，佳作书局出版社，2016年，页110-113。 

王世襄评价它：鬲炉束腰有平者，有上下起线者。此具为起线之例。于此可悟明式家具束腰亦有繁简之别，器物纹饰多相通也。

“李曲江制”鬲炉  局部

这具鬲炉，宝光内敛，形制雅正，造型整体具有传统木构建筑的端庄稳重，线条细节又有明式家具的精致与丰富。炉的款字，柳叶篆舒朗俊逸，剔刻刀刀见肉，干净爽快。可以想见，炉的设计、铸造、篆款、剔刻均高手所为。

李曲江为何人，暂未得到答案。现已知的，除这具鬲炉，还有一具明代马槽也是落“曲江清玩”款，同样制作极精，应该同为其所有。从这两具铜炉我们可以看到其品味之高，对铜炉的理解之深。

明万历“鄂韡堂藏”蚰龙耳炉，明“文斋清玩”冲天耳炉都是可以与王世襄先生藏炉媲美的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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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 “鄂韡堂藏”蚰龙耳炉

D:11.7cm H:6.6cm 1845g

RMB 800,000-1,2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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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文斋清玩”冲天耳炉

D:15.1cm H:9.6cm 2838g

RMB 500,000-800,000

“徐冶公制”、“启怀堂家藏”（个见应释为“启远堂”）马槽炉，虽经历风霜而气度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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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 “徐冶公制”马槽炉

D:9.3cm H:7.4cm 1246g

RMB 500,000-800,000

参阅：王世襄着，《自珍集：俪松居长物志》，三联书店，2003年，25、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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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启怀堂家藏”马槽炉

D:10.6cm H:7.5cm 1610g

RMB 1,000,000-2,000,000

“玉堂清玩”冲天耳炉款字，和王世襄旧藏“玉堂清玩”蚰龙耳炉形制一致，气息相近，应该是同一作坊相同时期的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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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玉堂清玩”冲天耳炉

D:10.5cm H:7.5cm 809g

RMB 250,000-350,000

“壬辰高以一制”鬲式炉，极为难得的保留了出厂时的原有色皮，相信这种状态在未来的收藏市场有更多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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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壬辰高以一制”鬲式炉

D:14cm H:5.9cm 1938g

RMB 300,000-600,000

另外，清雍正“大清雍正年制”冲天耳炉、钵式炉，都是开门到代的雍正官制，是研究雍正朝艺术的重要实物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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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雍正 “大清雍正年制”冲天耳炉

D:8.9cm H:5.7cm 480g

RMB 250,000-55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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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雍正    

“大清雍正年制”钵式炉

D:5.5cm H:4.9cm 371g

RMB 500,000-800,000

其他铜炉也都是市场难得一见的精品。

可以说，这场拍卖的铜炉，是王世襄先生铜炉收藏理念的继承和实践的成果展示。

这一切，相信是先生乐见的。

中国嘉德2017秋拍预展

“逸庐——古器雅集”展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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