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帝庙”背后的艺术项目 | 人类学角度如何说关羽？

《一切膜拜像皆是幻象》是艺术家于向溟为期2个月的绘画、装置、人类学研究展览。闭幕式将上演同名荒诞剧。以关羽这个历史人物为研究对象，探讨的是现当代偶像、神话、信仰的主题。为了展览和话剧，于向溟邀请了北大人类学的学弟程云飞和玉书涵前往关羽故乡山西运城，进行了为期一周的人类学调查，根据考察回来的史料，将其创作出了一部有趣的环境戏剧，并邀请了著名音乐人汪文伟先生进行现场即兴演出。

始末真相，敬请关注9.1号即将上演的话剧《一切膜拜像皆是幻象》。

【展览闭幕式活动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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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云飞，现北京大学社会人类学硕士在读。一直是个浅尝辄止的初学者。

作者：玉书涵，北京大学人类学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历史人类学。

“...当这位朋友拊掌大笑，言之凿凿地宣称中国人就没啥信仰的时候，我是有点愕然和哑口无言的...”

在出发去运城之前的一次聚会中，有个朋友问我此行的目的。当时我大概只是敷衍性地说是去关公的故里做一些关于中国民间信仰的调查，根本没想要深入地交流这个问题，因此当这位朋友拊掌大笑，言之凿凿地宣称中国人就没啥信仰的时候，我是有点愕然和哑口无言的。这也让我丧失了当场和他交流这个问题的机会，现在回忆起来非常后悔。我无法确定中国人缺乏信仰这样的说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被人们接受了，或者说到底有多少人持有这种观点，他们又怎样解释“没有信仰”这个表述的含义以及其原因。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那位朋友显然对这种“现实”抱有某种不满或者说讽刺的意味。

虽然没能当面交流，但事后我自己的揣测是，这种说法当然包含了他对于宗教或者信仰这类概念的朴素的经验性的观念，但是他实际上想表达的不外乎两种含义，一是人们大都忙于世俗的汲汲营营的生活，追求的是金钱和权力，这当然远离信仰神圣性和高尚性的一面。这种情况又和民族自觉，政治意识等等纠缠起来，成为上至知识精英下至普通百姓都深恶痛绝的一点。而第二种含义则在于他们完全无视了尚存的各种形形色色的“民间信仰”活动，似乎很自然地把这些归到世俗活动中去，因为这些活动中根本不体现那种超越性的意识，反而几乎都与日常生活紧密联系。

我不知道这两重含义能不能大致包含“没有信仰”这种说法的意思。但它奇妙地融入进了另一种完全相反的说法中，没有信仰的一个重要的表现形式，是人们什么都盲目地去信，信仰的对象已经龙蛇混杂甚至虚幻飘渺了。从邪恶宗教到职业偶像，深陷于其中的狂热的人们未必没有体会到沐浴神圣光辉时的战栗，甚至任何现实事件都无法唤醒他们。所谓一切膜拜像皆是幻象，是不是大致意思也是如此？

怀着多少有些疑惑的心情，出发。

“关羽究竟如何发迹？ ” ——于是有了这场“运城纪行”。

首日预定的行程是运城博物馆和河东盐业博物馆。

运城博物馆内专门辟出了一个关羽的展区，入口处“关王故里”石坊是常平关羽祖庙石坊的复制品。整个展厅的布置可以说似庙非庙。正中的关羽为清代坐像，上书“万世人极”匾为咸丰御书，也为复制品。原匾悬挂于解州关帝庙崇宁殿内。奇特的是坐像前还置一小碗权作香炉，前面说的似庙非庙的感觉在这里尤为强烈，关羽在此处不仅被展览，也同时被供奉。

关羽  清代坐像 运城博物馆

运城另有一处河东盐业博物馆，馆址就是池神庙。庙在先而博物馆在后，或者说展出的就是这座庙。而此处的这种陈列方式，真的是非常有趣。

馆中陈列的造像均属明清时期除下图这尊铜像外，几乎都没有明确的来历出处。这些造像面容神态各异，服饰也各不相同，显示这时期的关羽已经有了多重身份。其手捧的笏板均有七星图样，应为道教法器。下图铜像的底座上有“山西平阳府蒲州猗氏县众会人等协心铸造”，造像表情威严，与其余迥然不同，应该反映了铸造者的某些特定心理，但是缺少资料查证。

关羽  运城博物馆

几乎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关帝庙和关羽信仰。总的来说整个运城博物馆内的陈设给人一种微妙的不和谐感，但是实际上也是强调了关羽的特殊地位，这跟历代对关羽的推崇造成的其形象上的变化和不确定性实际上也是一致的。

盐业博物馆

次日主要走访了两处重要的关帝庙，即解州关帝庙和常平家庙。

解州关帝庙

解州关帝庙，被称为关庙之祖，在我们到达之前的农历六月二十四，即关羽的诞辰，刚刚举行了大型的祭祀活动，讲述者特意强调有大量台湾来的客人以及关氏宗亲。

庙制规模颇为宏大，还设有寝殿与花园。

 午门  解州关帝庙

午门下挂满了海内外各地组织和个人题献的匾额，包括连战和宋楚瑜以个人名义题献的“忠义仁勇”、“道沐两岸”。

崇宁殿 解州关帝庙

正殿崇宁殿内有多块清代御制匾额，包括康熙御笔“义炳乾坤”、乾隆钦定“神勇”、咸丰御笔“万世人极”、慈禧太后亲书“威灵震叠”匾额等，这也反映了关羽在清代所受到的极力的推崇。

常平的关羽家庙就位于常平村村口，县道旁边。这里距离解州镇的直线距离不到十公里，就在同一条县道上，但是竟然只有一条公交线路联通，而且打车极为困难，可以说根本支撑不起平日的旅游交通。或者也可以说，作为关羽故里和两个非常重要的关帝庙所在，运城的旅游业其实并不如何发达。

常平关羽家庙

接下来走访运城关王庙并到盐湖区图书馆查找资料。与关王庙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就是一座规模颇为可观的天主堂，二者可以说相映成趣，提供了一种对于宗教信仰的现实比较。

关王庙

天主堂

天主堂内有十余名信众正在做弥撒，而关王庙这边就处在一条闹市街道的路口，庙里却相当清静，没有外人。相对于那边的牧师的庄严的仪式感，这边的道士却在闲聊，只让我们随便看。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当地人对关羽崇拜的热情下降了。实际上，由于几乎每家每户都会请一尊关羽回家，因此除去一些大型祭典日期，几乎不必专要到庙里来供奉关羽了。

盐湖区图书馆

盐湖区图书馆寓于盐湖会堂的三四楼，我们几乎找不到。和馆长交流后我们了解到，图书馆原址位于上面的关王庙后，现在出于保护关王庙的考虑搬迁出来了，但由于还没有找到新的馆址，只能寄居于盐湖会堂的楼上。图书馆四楼是开放的借阅室，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三楼有一些地方资料，但是尚未整理，因此并不对外开放。我们请馆长为我们打开了三楼，所见即照片中的情况。一切几乎都还保持着刚刚搬迁时的状况，还有部分书籍是曾经借出参与某些活动后还回来的，也都堆放在一起。我们从中找到了少量地方整理出来但没有出版的资料。其中包括《晋盐文化纪要》等。

下一日的行程到达了义同、常平、蚩尤三村。

到达义同村二郎庙几乎完全是个偶然。现在的二郎庙是由道教正一派的一对夫妇重建的。虽称二郎庙，但是限于庙宇的规模，正殿中供奉的是道教三清，东侧配殿中供奉二郎神。在二郎神塑像下，可以看到还摆放着一尊关羽像。我们也不清楚这算是怎样的一种供奉或祭祀规制。

二郎神塑像

正殿中的悬塑，相当可观，目前还在修缮过程中。据称是由清华大学美术系师生制作完成的。

柳梅红居士

柳梅红居士为我们讲述了关羽与这座二郎庙的渊源以及关公战蚩尤的故事和崇宁真君封号的来历。

常平村村口的概貌，路口的背面就是关羽家庙，而远处的巨型关羽塑像脚下，则是关羽祖茔所在。相对于所见的平凡村落，这个关羽像以及其下的祭坛的规模，可以说是气势震撼了。同样是一场大型祭祀过后，我们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场面。从这里顺着关羽的目光向北望去，整个盐池一览无余。

人民对“偶像”的期许其实是“精神与物质双丰收”——老百姓们仍然在对关公的崇拜中怀抱着改善自己生活的梦想，只是现在盐池不再能供养如此多的人口，农业还受限与自然的条件。关羽这位人神，究竟又该怎样发挥他的能力给人们带来福祉呢？

与村民攀谈

在村口，我们和当地人聊起了关于关羽信仰，关于村落的现状和发展的各种话题。言语之间，他们表达出了没钱的无奈，还希望我们能帮忙宣传。这片地方前面是个停车场，供来此参观游览的游客停车，他们则收取停车费。但是关老爷带来的这些福祉显然还是不够的。当然，他们对关老爷的崇敬并没有因此而减少许，而更真实的想法，短短时间里我们也还无法了解。

这是蚩尤村的一处广场。相对于关羽的诞辰，蚩尤忌日的纪念活动就显得简单寒酸的多了。六月初六，这个日子和关羽的诞辰相隔仅半个月。人民舞台的名字下，不知道见证了多少形形色色剧目的上演。蚩尤村不信关羽，敬奉蚩尤，然而这种敬奉似乎也有着不敢宣诸于口的味道。整个村中并不见一座蚩尤庙。

非常幸运的是我们遇到了这位老人，他是一位老教师，因此虽然操着有点令我们半懂不懂的方言，但还是清楚地为我们讲述了关公战蚩尤的传说的种种细节。真实与虚幻交织的情节，让人既感慨又疑惑。

...絮絮叨叨这些方面，是因为在调查中意识到的一些事情。民间信仰的活动，与历史和现实是脱不开关系的。

从关羽信仰形成的过程来说，关公战蚩尤的故事应当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宋代之前，关羽还大致还只是一个配享于蜀先主祠和武成王庙的臣子和武将，其地位并不突出。在民间也多将其视为一个未能善终的恶神怨灵形象。从宋元时期开始，民间关于他的传说开始流行，而官方也开始不断对其进行加封，关羽的正面形象的特质开始逐渐确立，也开始真正的神化。关公战蚩尤的传说就是这系列传说中最重要的一个，它可以为我们提供很多丰富的研究资源。

关公战蚩尤这个传说有一个关键的特点是，当时的关羽还没有形成后世的神化形象，因此这个传说中的关羽的面貌和庙宇中供奉的或博物馆中展出的关羽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着断裂的状况。前者是民间的传说，后者则是官方加封的意味更重。这就给了我们一个不一样的看待关羽形象变化的机会。首先，这个故事中的一个重要情节是，关羽和蚩尤可以互相变化，实际上他们在性质上没有什么不同，都可以算是战败而死的怨灵。蚩尤在被解体时的血液形成了盐池中的卤水，他是盐池的起源，但是他的魂魄作乱又会使盐业减产。关羽是被请来镇压蚩尤的，但是他借百姓的魂魄为兵，又使他们丧命。所以双方都可以说既是善又是恶的。有趣的是，两面都可以说既是主场又是客场作战。其次，关羽是本地人，历史上的猛将。但根据传说他似乎并不是由本地人请出来对付蚩尤的，而是经历了一个先由下至上上达天听，又由皇帝委托道士召唤出来的。这样就又在民间和官方之间建立了联系。这样的一个过程绝非是多此一举的或难以理解的。关羽的忠义特质给了他丰富的发挥空间，使他成为一个被利用和反利用的形象，是一个可以在正反之间变换的形象，只是后来他渐渐趋向了一极。这两方面其实都指向一个核心，就是我们所信仰的东西，实际上也包含它的反面。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诠释了一切膜拜像皆是幻象的意义，不是否定所有偶像都是人为捏造的，而是看到其具有的实在的内容。

实在的内容这一个方面，就是信仰与现实相联系的一面，历史的现实也同样是现实。在过去，这就表现为一个盐业和农业之间的对立。它们对气象条件，土壤条件的要求都是反的。蚩尤村的村民多为盐工，盐工的利益与农民的利益之间需要平衡，商人与劳动者之间的利益也要平衡。关羽又可以不失时机地扮演这样一个平衡性的角色。现在的问题其实与过去一致，只是盐业和农业似乎都已退后了。老百姓们仍然在对关公的崇拜中怀抱着改善自己生活的梦想，只是现在盐池不再能供养如此多的人口，农业还受限与自然的条件。关羽这位人神，究竟又该怎样发挥他的能力给人们带来福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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