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透过梦幻的——母亲的——耳朵
我有一个向你倾斜的听力
——对受难者倾斜的精神:燃烧?是吗?
我有一个向你倾料的额际
诗 人 与 时 代
茨维塔耶娃
不喜欢某一事物,首要原因就是对它不认识:对其中已知部分的不认识。不喜欢的第一个原因就是对它缺乏思想准备。城里的老百姓很长时间不吃我们做的菜肴,就像孩子不爱吃新的菜肴一样,见到就转过头去。在这张画上我什么也看不出,所以我不想看——而要看出什么,就需要看;要看懂,就要仔仔细细地看,总想凭第一眼,也就是跟着别人眼光的老轨迹去看,是枉费心机的。那样,不能洞悉其内涵,而只能泛泛地了解。(对于现代艺术)老人容易感到疲惫(也就是落后),庸人会先入为主,不爱现代诗歌的艺术家则会全身心地反
感它。这三者都是害怕花费力气(去理解),只要他们不妄加评论,还是情有可原的。
惟一值得尊重的情况,也是惟一合理的对某事物的不喜爱是在完全了解后的不喜爱。是的,我知道,我也读了,我也承认——但我更喜欢(比如说)丘特切夫,我喜欢跟我的气质和思想相近的人。
任何人都按自己的心意选择所喜爱的人,确切地说,其实谁也不能按自己的心意选择所喜爱的人。比方说,我倒愿意爱自己的时代胜于爱上一个时代,但我不能。我不能,也没有义务这样做。谁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去爱自己的时代,但任何人都必须知道:他所不喜爱的是什么——这是一;为什么不喜爱——这是二。
超 前 的 人
与 落 后 的
人
在现代艺术的一个界桩上有这样的题词:未来,将不再有界限——这在艺术上己经得到实现,且从来都如此。世界性的作品即使在不同时代,被翻译成不同的文字也丝毫无损。一切都有自己的时空归属,一切又都跨越了时空。一时一地所属是有限的,跨越时空才是无限的:即永恒的艺术。
天才尽其所能地使其所在时代因自己而扬名,即使时代还未意识到这点。简单说吧:歌德时代,这个定义既是历史的也是地理的——甚至标出了当时它在星图上的位置。(“在歌德的时代”,“里斯本发生了地震”完全可信;歌德首次对神的仁慈产生了怀疑。那次地震使七岁的歌德对神的慈爱产生永久的怀疑——并加重了它的负荷。)歌德完全可以像留多维克毫无顾虑地谈论国家一样,谈到时代:时代就是我。这是说天才,超前的人。
至于说到落后迟到一个或三个世纪的人们,我只举一个例子: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其作品的题材创作来源甚至所使用的语言——具有古希腊罗马风格,就其所处的18世纪而言他迟到了不是一个世纪,而是整整18个世纪。在德国,荷尔德林的作品只是现在才被人们读起,过了一百多年。传到我们这个时代,其古希腊罗马的风格几经丧失殆尽了。他迟到了18个世纪,没有赶上自己的时代,却成了20世纪的同时代人。这种怪异说明了什么?在艺术上是不可能有迟到的,艺术本身,不管它吸收什么营养,不管如何力图使它恢复原状,本身已经前行了。艺术是不能反复的:毫不间断即不可反复。不是说不能回顾,而是不可反复。对行走的人,不要看他是否回头,而要看他走过了多少里程。拄着盲人的拐杖——或干脆不拄——完全闭着眼睛走路也是可能的。脚步自然引你前行,哪怕你的想法与之相差十万八千里。头往后看,脚朝前走。
每 一 个 诗
人 本 质 上
都 是 侨 民
不向前走(在诗歌中同其他领城一样)就是后退,即被时代抛弃。侨民文学中走红的人与30年代庸人的情况一样:他的现代是对上一代而言即对30年前自己的创作而言。他不是落后于别人,而是落后于本该前行的自己。他之所以不喜爱现代艺术,是因为他不能创新。他之所以不是现代诗人,并非因为他未接受现代性,而是创作者在创作道路上停滞了,而创作者无权这样做。艺术在不断前行,而艺术家却停滞不前。
除了保持中立外,他们不可能跟上时代,他们跟不上任何一个时代,只有退伍,像伤残军人那样享有一定的名声,因为过去曾立过战功。
但俄罗斯还嫌不够。每一个诗人本质上都是侨民,甚至在祖国俄罗斯。是天国和地上乐园的侨民。在诗人身上(在所有艺术家身上)——更深地印着不得其所的印章。凭这一印痕甚至可以在诗人自己的家中——认出他。这是从永生进入时代不能重返天国的侨民。试以形形色色这类侨民为例,在心里把他们排一下队,谁身上会有呢?全都在那儿。地域、国家、民族、种族、阶级——甚至人们创造的现代性本身——所有这一切都是表层的,是皮肤的第一或第七层,诗人所做的只是从中爬出来。曼德尔施塔姆在谈到巴丘什科夫时说;“几点了?”——这是人们从这里问他——可他却给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同答:“永恒。”还有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说到自己:“亲爱的,我们现在是在第几个千年呢?”说到底,所有时代的所有诗人谈的根本上都是一种东西:而这也属于世界皮肤的表层,如同可见世界属于诗人皮肤表层一样。与这样的侨居(天国和地上的)相比,现在这种(实际的)侨居又算得了什么呢?
对 诗 人 的
政 治 订 货
现代俄罗斯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几乎用强制的手段不厌其烦地借直观和训斥迫使人接受新的艺术。一切都错位了,都颠倒了。尽管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不是对一切都马上理解,只要他们不在作家身上找原因,而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这也就够了。
对诗人的政治订货(不管是什么样的!)都是不得其所的订货:把诗人拴到政治尾巴上是徒劳无益的。
因此,对诗人下的政治订货并非时代的订货,时代不通过中介来订货。
叶赛宁夭折了,因为他忘了,他自己也是这样一个中介人,是时代的代言人和引导者,至少他代表了自己的时代,就像那些为了时代和代表时代而自我折磨和戕害的诗人一样。
如果无产阶级诗歌的思想家们多尊重一些而少教训一下诗人,他们就会让这被震撼了的自然伟力自己去震撼诗人,让诗人按自己的方式去震颤。
不要写文章来反对我们,因为你们——是力量,这就是任何一个政府向诗人所作的惟一合法的订货。
如果你们对我说:“为了未来”……——那么我就直接接受未来的订货。
在这种来自(创作)内部的压力面前,所有那些教会的.、国家的、社会的压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孤 独 又 共
同 的 创 作
那些在苏维埃俄国被称作或谦虚地自称为“同路人”的人——自己就是当今俄国文学的引导者。他们不仅是当代语言的制造者,也是当代幻象的制造者。
不是“同路”,而是孤独又共同的创作。如果诗人被允许自己说话表达自己,他能最好地服务于时代。诗人,当他忘记所处的时代时(具体的时代将来终会被忘记),他能最好地服务于自己的时代。并非不停地大声喊叫就能证明自己是现代的,有时,需要沉默了又沉默。
我 ——
没 有 和 任
何 人 结 盟
我的时代明天将会过去。就像昨天是他的、后天是你的一样,任何时代都是这样,只要时代本身不成为过去。
诗人与时代的婚姻——是强制的。诗人在其中受尽折磨,备感羞耻,并竭力摆脱它——过去的诗人涌向过去,现在的诗人奔向未来。
诗人与时代的婚姻——是强制的,因此是不稳固的。最好的情况是——强作欢颜。最坏的情况——也是常有的——现今也是这样:对自己一身多名的恋人一再地背叛。
狼不管怎么喂——它还是要盯着森林的。我们都是属于永恒这莽莽森林的饿狼。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与革命为伍,而我——没有和任何人结盟,我们没有商量过,但却思考着同一问题,讲述着同一内容。
这就是:现代性。
默顿 1932年1月
摘选自《茨维塔耶娃文集:散文随笔》,原文有删减
茨 维 塔 耶 娃 诗 选
汪剑钊 译
在漆黑的子夜,我走向你*
在漆黑的子夜,我走向你,
寻求最后的帮助。
我是流浪汉,无亲无故,
一艘沉没的轮船。
在我的市镇——帝位暂时空缺,
和尚们居心叵测。
每个人都打扮成帝王模样,
养犬人——执掌权杖。
谁不曾争夺我的土地?
谁不曾灌醉守夜人?
谁不曾在深夜熬煮羹汤,
不去点燃——霞光?
冒名者,凶恶的看家狗,
彻底剥夺了我。
挨着你的房子站立的
是真正的皇帝——是赤贫的我!
*该诗献给谢·艾伏隆
1916.4.27
残酷的尘世生活
残酷的尘世生活
人间的情爱。
双手:光与盐。
双唇:松香和血液。
左胸的惊雷
遭到前额的截听。
于是——用前额撞击石块——
谁曾经爱过你?
上帝与构思同在!上帝与虚构同在!
于是:恰似百灵鸟。于是:恰似忍冬花。
于是:恰似一掬水,整个儿泼出去,
连同我的野蛮,我的安静,
连同我哭泣的虹霓,
连同我的隐秘,我整个的身心……
你是亲爱的生活!
更是贪婪的生活!
你要牢记
右肩上的伤痕。
黑暗中的啁啾……
我和鸟儿同时起身!
我快乐地飞进
你的年鉴。
1922.6.12
疼 痛:
延 长 的——
踏 板
词与意义
1
但愿你永远别想起我!
(死——乞白赖!)
你要想想我的是:远方:
延长的——电线。
你不要抱怨我,说什么遗憾的是……
防波提比所有人都甜蜜……
只需要想到一点:疼痛:
延长的——踏板。
2
手——掌对手掌:
——为——什么诞生?
——不——遗憾:好吧:
去延长——远方——和疼痛。
3
被电线延长的远方……
远方和疼痛,就是那只正在
挖掘的手掌——有多长?
远方和疼痛,就是那场灾难。
1923.4.23
鸽子的圣水盘
鸽子的圣水盘,
天空:遥不可及的地方。
对于为此越过海洋的我而言,
你的手,
你的唇,
和你的管道筑起的——
人——单人牢房过于狭窄,
城!
——城!
这是我体内
一千六百个声音在歌唱。
这是四十个
锻工在我体内锻造!
——击打,就这样一触即发!——
对于习惯在大理石中决定的我而言,
民主和小爱神的
单人牢房过于狭窄。
1923.3.21
我 灵 魂 处
女 时 代 的
银 版 照 片
屋子
在紧皱的眉头之下的
屋子——仿佛我青春的
岁月,仿佛我的青春
遇见我:你好,是我!
就这样自我感觉熟悉的
额头,躲在常春藤的
斗篷下,渴望融为一体,
不好意思成为大人物。
装载!运输!——在湿漉漉的
稀泥中,我不无原因地
感到额头像面前横亘的
一堵密林的三角墙。
阿波罗用额头支撑博物馆的
三角墙。躲开遥远的街道,
我藏身在诗歌背后打发光明,——
仿佛躲到接骨木树枝的背后。
眼睛没有一丝温情:
那是旧玻漓的绿意,
它静看荒废的一百五十年
花园——已有一百年。
像梦幻一般茂密的
窗玻璃,只有唯一的
规律:不等待来宾,
也不反映来往的过客。
不屈服于邪忍的岁月,
留下一双眼晴——喔——
像留给自己一副守法镜。
在紧皱的眉头之下——
哦,我青春的绿意!
我法衣的绿,我珠串的绿,
我眼睛的绿,我泪水的绿……
在庞大的围墙之中——
屋子是遗物,屋子是大亨,
隐蔽在椴树下,
我灵魂处女时代的
银版照片……
1931.9.6 默顿
撒哈拉大沙漠
美人们,你们不要走!
茫茫无边的沙漠,
没有消息的失踪者,
他的灵魂什么都不会说。
那些寻找全是徒然,
美人们,我不撒谎!
失踪者安谧地躺
在希望的坟墓。
凭藉诗歌,仿佛凭藉
奇迹与火焰的国土,
凭藉诗歌,仿佛凭藉
国土,他走进我:
没有边际,不分时日,
走进干燥,沙质的我。
凭藉诗歌——仿佛凭藉国土,
他在我内部沉没。
请你们不带嫉妒地
关注这个灵魂的故事。
映入眼睛的绿洲——
一片茫茫的沙漠……
祈望过亚当苹果的
那个人略有一丝战栗……
我悄悄带走他,
仿佛情欲,仿佛上帝。
无名的——沉没者!
你们搜不到!已被带走。
苍茫沙漠没有记忆,——
数千年躺卧其中!
炽热的波浪的诗行
达到一个沸点。——
布满无数的沙粒,
撒哈拉——是你的小山。
1923.7.3
我 有 一 条
向 你 倾 斜
的 河 流
倾斜
透过梦幻的——母亲的——耳朵。
我有一个向你倾斜的听力,
——对受难者倾斜的精神:燃烧?是吗?
我有一个向你倾料的额际,
信仰分岔的三叶胶。
我有向你的心脏倾料的血液,
有向安恬岛屿倾料的天空。
我有一条向你倾斜的河流,
世纪……失忆向诗琴倾斜的
明亮斜面,向花园倾斜的台阶,
向路标的逃跑倾斜的柳枝……
我有向你倾料.、向大地倾斜
所有星星(星星对星星的
亲和力)——旗帜
对受尽苦难的坟——墓的倾斜。
我有一对向你倾料的翅膀,
脉管……猫头鹰对树窟窿的倾心,
黑暗对棺材起一头的
顺心,——要知道,我企望常年长睡!
我有向你倾斜、向泉眼倾斜的
嘴唇……
1923.7.28
标志
仿佛在下摆中扛着一座山——
完全是身体的痛苦!
借助整个身体的痛苦,
我将领悟爱情。
仿佛我内心的田野己经被腐蚀,
对任何一道雷电而言。
借助他人的远方和自己的
近处,我将领悟爱情。
仿佛人们在我内心挖了
一个洞,直到漆黑的根部
借助脉管,我将领悟爱情,
完全是呻吟者的
肉体。过堂风像马鬃一样
吹拂着匈奴人:
我凭借最忠实的喉咙琴弦的
断裂,我将领悟
爱情——喉咙要隘的
锈迹,活的盐。
我将借助裂缝领悟爱情,
不!——完全是借助
整个身体的颤音!
1924.11.29
我 多 希 望
用 接 骨 木
来 命 名
世 纪 病
接骨木
接骨木淹没整个花园!
郁郁葱葱的接骨木,
比木槽上的霉层更葱绿!
葱绿,意味着初夏来临,
蔚蓝——直到天的尽头!
接骨木比我的眼睛更葱绿。
一夜之后——像罗斯扎普钦的
篝火——从堆满接骨木的
集材场,一片红光映入眼中。
蓝天,任何时候,接骨木的
麻疹,都比你躯体上的麻疹
更鲜红——直到冬天,直到冬天!
小小的浆果,居然分化出
比毒药更甜蜜的颜色!
红布、火漆和地狱的
混合物,小小的珊湖串的
闪光,血液凝结的气味。
接骨木备受摧残,备受摧残!
接骨木——淹没整个花园,
用年轻的血液,纯洁的血液,
用一串串火红的浆果的血液,——
所有血液中最快乐的血液:
夏天的血液——你的——我的。
然后——果实像瀑布般悬挂。
然后——接骨木逐渐变黑:
和黏腻的、李子的东西缠在一起。
……在呻吟如小提琴的篱笆门上空,
在空荡荡的屋子四周,
有一丛孤零零的接骨木。
接骨木,由于你的果实,我
丧失、丧失了理智,接骨木啊!
把草原还给红胡子*,把高加索还给格鲁吉亚人
把窗下的接骨木树丛还给——我。
唯有这接骨木树丛
能够取代艺术的圣殿……
我的祖国新来的居民!
从接骨木的果实中,
从殷红的童年梦想中,
从树木中,从单词中:
生长着眼晴吸入毒素的
接骨木……(每天夜晚——迄今如此……)
殷红、殷红的接骨木!
接骨木的爪子抓住了整个
花园。控制着我的童年。
某种类似罪孽的情欲,
接骨木,在你和我之间。
我多希望用接骨木来命名
世纪病……
* 俄罗斯远东一带对中国人的蔑称。
1931.9.11 默顿
摘选自《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广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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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野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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