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我”颂
文/徐利明
西泠印社理事
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江苏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一
费新我先生是江苏书坛的老前辈,20世纪70年代初,我就常在南京市美术公司的裱画店里见到他的书法作品。当时我是该公司设计室的一名青年职工,正在学习书法。1973年第1期《人民中国》(日文版)刊出“现代中国书法作品专辑”,江苏省有林散之先生草书条幅毛泽东词《清平乐·会昌》名列专辑之首,第二件为上海沈尹默先生的横幅,第三件就是费新我先生的草书手卷,写的是毛泽东词《十六字令》三首。费新我先生的草书给我的印象是气势磅礴,运笔纵横跌宕,大开大合,节奏感很强,风格面目十分独特。几位先生的作品,经《人民中国》推介,在日本书法界得到了高度的重视与崇敬。此后,日本的书法团体络绎不绝地来华交流,其中就包括去苏州拜访费新我先生。
二
费新我老人是一位睿智、慈祥、热情而又性格坚毅的长者,受到普遍尊敬。他的作品在江苏流传很广,我手上就藏了数幅,有的来自他人转赠,也有两件是费老为我写的。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在1979年春,当时我为南京艺术学院本科学生,在读一年级第二学期,因教学需要被安排到苏州实习。我趁便带上了自制的一本册页,准备去拜访费老时请他题写一页。这本册页上已有启功师书写的六页,所书有毛泽东、鲁迅的诗词,也有自作诗;书法有临古,有创作,体兼真、行、草。尤其所书数首自作诗为论书绝句,皆是启功师的代表性观点,为我书此,出自其用心选择,对我有教导之意。而其所书有临有创,并兼各体,对我学书亦有示范之意。林散之师随其后书了两页,为自作诗二首,赞启功师书法,其诗后题记中云:“启功老人虽学欧阳,而能独具神韵,自成面目,为当今第一……”费老将前八页浏览了一遍后谦恭地说:“启老、林老都是大学问家,我没有学问,不好与他们写在一起!”我回答:“启老、林老都写了自己的论书诗,我曾经见到您在别人的册页上所写的论书语,非常好,所以盼望您在这本册页上也写几句。”费老听后笑道:“那你把册页放在这里,过几天来拿,让我想一想。”后来,当我再去费府时,见册页上所题为清袁枚《续诗品》一首:“学如弓弩,才如箭镞;识以领之,方能中鹄。善学邯郸,莫失故步;善学仙方,不为药误。我有禅灯,独照独知;不取亦取,虽师勿师。”多么令人开悟、发人智慧的论学语啊!费老写得也很精彩!从其笔墨的纵横气象中,可品味到他思考所书内容时之所以选定这段文字,实出于他对袁枚这一段论学语的感悟及赞赏,并在思想感情深处产生了愉悦的共鸣。这种共鸣,转化成了他书法创作的灵气和激情,从而造就了这件精妙的书法作品。我每次展读时都会不自觉地反复品味良久。
▲修身作事联 费新我
三
自古以来,有许多著名书法家兼为画家,也有许多著名画家兼为书法家。费老和林老、启老与书、画的关系,有一个共同点,即三人都本为画家,而晚年又都以书法享有盛名。在中国传统书画中,书法是中国画的基本功夫,故自古以来善画者皆善书。三老都属书、画兼善类型,晚年又都因历史的机遇,被推上了书法大师的位置,画艺之成就反倒退居其后了。
费老在青、中年时期有大量的绘画创作。他多才多艺,不仅从事中国画创作,还兼涉水彩画、铅笔画、蜡笔画、连环画,乃至图案设计,出版过多种美术普及读物和基础教材。这是影响其艺术人生的宝贵经历,是其独特书法风格赖以构成的形式因子和趣味内蕴的一部分。
由于他是一位画家,在处理书法作品的章法时,会表现出不同于单纯书家的灵活多变。如他在20世纪70年代为我所书毛泽东词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前后两句在作品上占幅面三分之二空间,分布为右高左低错位单列,并不作一般的后句接前句在同一行中上下相续,至行末再转向第二行续写。其落款也相应分为四行,作右高左低布局,加上姓氏印与起首章,配合为全幅一个整体,十分新颖,又很严谨。再如其所书唐张继诗《枫桥夜泊》,落款“新我左笔”四字,分两行错位安置,尤其是“笔”字拉长画,与正文第一行最底部的“渔”字遥相呼应,恰到好处。如无“左笔”二字向下拉长线照应,则很容易造成落款处形成斜三角空白的章法败笔。诸如此类的例子,在费老作品中不胜枚举,成为其书法个性风格的特征之一。
四
我藏有费老所书两件唐张继诗《枫桥夜泊》条幅,除了前析隶味很重的那件以外,还有一件为其典型的行草风格。章法上除了前析作品在落款上不同于常式外,两件作品在整体章法上大同小异。
将这两件作品作一番比较研究,很有典范意义。落款不同常式的那件作品写得比较工稳,大部分字可作带有隶意、隶法遗痕较多的过渡体行楷书看待。其用笔左右波荡的横向运动节律表现得较为凝重平稳,我觉得更具古趣。
中国汉字的结构组合及其书法的势态创造原理与运笔的笔顺规律,本是基于右手执笔作书的生理惯性而形成的。以左手执笔作书,其字形结构组合所表现出的势态与运笔的笔顺,屈就于来自右手执笔作书的惯性,用笔与结字皆由顺势变为逆势,手感上的别扭与心态上的不适应可想而知。
费老50多岁时右手腕患关节结核,久治不愈,一度曾悲观失望。但他很快以其不平凡的聪明才智和顽强坚韧,成功地实现了以左手代右手的命运转换,在书法上开辟了新的天地。
费老的成功,为现当代书坛所共仰,成为一个范例,得到许多评论文章的赞颂与探讨。他们将费老与清代著名书画家高凤翰并举,誉为古今两左笔,其成就及其历史地位不言而喻,但对两“左笔”各自的个性及创作方法的不同,尚未见洞彻之论。
拙见以为,彼“左笔”不及此“左笔”也!高凤翰的书法在其右臂病废之前,风格秀媚灵润,骨气内涵;费新我的书法在其右手腕病废之前,风格秀媚平匀而笔力稍弱。而高凤翰在右臂病废之后,以左手作书,极力追效右手书写的体势字态,但不能尽如己意,加上心态烦躁,导致其书法运笔难以从容,擒纵难以应手,风格看似朴拙,实则失之粗野。
费老书法,在其右手病废之后,书风虽也一反前态,但他并非被动地追效右手作书的字态、笔法,而是琢磨出了一套“新我”的左笔笔法,创造出“新我”的体势字态。故其书既拙朴又灵巧,厚重而不失流畅,笔墨变化的韵律中透出自信、乐观,异趣归于自然。
在现代老一辈书法名家群中,费老的左笔书法独标异格,个性尤为突出。其“左笔”书法的逆势运笔寻求到一种自适的笔法与体势。这是化被动为主动,在原本的不顺中锻炼出一种适宜于左手横向逆势运笔而归于自然的节律,我把它归纳为“下笔逆,横势曲;字形扁,右肩扬”十二个字。
费老一生临习过大量碑帖,汉魏晋唐宋元明清,融会贯通,不拘宗派。我的看法是,在其“右笔”改“左笔”的革命性变化中,对其“左笔”风格的创立起着重要作用的是汉隶的体势与古趣,这是其书法风格之本源。明人张瑞图、黄道周以至清人赵之谦的行草笔势对他亦有一定的启示。其书法,在横向取势的扁字形中,顺应左手运笔的波曲动势,形成熟练而自然的运动节律,表现出特异的动态美。前举尺幅相同、文字内容相同的两件条幅,一幅近三分之二的字为带有较浓隶味的行楷书,只有少数字为草书或行草书。而这少数字,虽不具隶形与隶笔,也带有一定隶势,以致整幅字多变而能和谐。另一幅为费老书法的典型面目,行草与大草相杂而生,也是因有通幅的带有隶势的横向运笔相统领而归于多变和谐。
这是费老书法的独特创造,不能简单地归之于左手作书的逆拗因素。准确地说,是费老智慧地变不利为有利,化消极为积极,将其左手作书的逆拗加以发挥,找到了与之相适应的运笔节律,创造出了独特的书法美,从而在现代中国书坛放射出奇异的光彩。
费新我先生初名斯恩,字省吾,20余岁时更名“新我”。以此二字为名,彰示其在艺术追求上的远大志向。费老书法风格的独特创造,实现了他的理想。别故我,创新我,费老艺术实践的辉煌成果留给了我们丰厚的书法美遗产,同时也留下了宝贵的艺术创造精神,永远给予我们激励与启迪!
责任编辑:陈心怡、陈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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