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John Rajchman |译:夏静
朱金石个展《避色》正在香港毕打行藝術門展出
《避色》戏剧性地刻画出朱金石作品中的变化,在经历了“绚丽时期”后(在这一时期他以某种表演性的力量将厚重的颜料推出画布),他刻意回避媒体,转向以黑色和白色颜料创作的神秘时期,重新发掘老子的教诲,并借此回归平淡。最近的“避色”是为朱金石艺术生涯旅程中的新航段,这趟奇异的旅程始于他在1983年至1990年间于北京和柏林创作的早期黑白绘画,继而在更为全球化的语境中,他的(白色)宣纸装置采用东方材料,并扬弃了早期黑色绘画中的西方影响;随着近期回归平淡天真与老子之道,他对“白”亦达到了新的理解,即更厚的“白”,而不是更平的“白”。相比之下,他认为,日本和韩国的战后抽象依旧受制于西方现代主义叙事中对白色画布极简主义式的还原。抽象与东方感性或中国精神之间的关系,恰恰需要被重新思考和塑造。
朱金石, 《宣纸道》, 1997, 宣纸, 1800 x dia. 300 cm, 加拿大温哥华美术馆
那么我们应当如何思考朱金石作品的路径?放弃色彩而转向黑白究竟意味着什么?长久以来,围绕十九世纪末期欧洲抽象绘画的理念和实践所衍生的绘画分类及地缘差异已经被颠覆,其规则的制订亦已重新开放。在当今二十一世纪,抽象似乎成为一个新的概念,在地缘上更“去中心”,其可能性更丰富。我们在欧洲和美国抽象中早已遭遇了东西方交汇的复杂图景,现在看来,东方和西方并非是一劳永逸地封闭和固化的领地,而是来自不同传承的物质实践的杂糅与复合,这些实践必定会不断地在相遇或冲突中被重新思考和描绘,或如徐冰[1] 所言,它们在新的观众面前被重新赋予了活力。
因此,当我们现在回看战后的纽约和巴黎——这里聚焦着关于抽象的关键讨论,我们发现了在现代主义的主导叙事之外的“偏离”。譬如,在纽约我们发现,罗伯特·马瑟维尔(Robert Motherwell)(他的《挽歌》系列呼应了朱金石在柏林的早期绘画)令人惊异地转向较小幅的书法性绘画,有意对抗在布莱斯·马登(Brice Marden)稍晚些的流动书法线条中的东方化倾向。在战后巴黎,黑色、墨和纸同样也在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的作品中扮演着非凡的角色,他早年曾来到过亚洲,并同时创作诗歌及绘画——以此他游走于抽象与具象的中间地带,米修难以归类的创作与当时对中国绘画的讨论有紧密联系,尤其是程抱一(Fran?ois Cheng)对此所做的重要研究,中国传统绘画在明朝时期以石涛打破桎梏,继而在绘画过程中重获道家意义上的“气”而达到了顶峰,这个过程又与时间和空间上的“虚与实”相关联[2] 。
朱金石,《白色》, 1983,布面油画,58 x 44 cm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们发现在毛时期之后中国当代艺术中的抽象问题,以及诸如黑色与白色、墨汁与颜料、宣纸与画布的角色问题变得同样地复杂。巫鸿[3] 认为,这时抽象的出现不仅打破了现代中国时期对于国画和西画的区分,而且黑与白在物质材料和问题意识上也呈现出不同形式与地域特征。因此,如果说朱金石“把宣纸从笔墨中释放”,杨诘苍就是“为解放水墨而牺牲图像”之人,他于1989年在巴黎重要展览首次展出的作品《千层墨》则可为例证[4] 。毫无疑问,如此的方法和“偏离”在中国当代艺术更大的叙事还可以发现更多案例,譬如邱志杰,以及最近活跃的邬建安。
朱金石最近的“避色”或许可以沿着这些线索来思考:他和同时代人是如何在没有正式训练和规则学习的情况下,在学院之外靠自己摸索创作;在毛去世后的开放时期,他又如何会参与星星美展;以及,在移居德国的二十年间,他不仅亲身目睹了现代主义抽象作品(正如他在北京所梦想看到的),而且也了解到突破此类现代主义的当代艺术之林林总总(装置、行为、影像),如博伊斯(Joseph Beuys)所声称的,当代艺术带来了新的理念,为艺术本身拓展出更多的可能性。最后,朱金石在回到中国后与来自中国的藝術門与美国的Blum & Poe画廊以及收藏家合作,以厚重的颜料和华丽的色彩作画,进入了“绚丽时期”,此后到达他近期在此次展览作品所另辟之蹊径。
朱金石,《白马》, 2016,布面油画 180 x 160 cm
在东西方之间这样漫长而复杂的历史中,“留白”常常承担起绘画的或画中“空间”的角色,不论抽象还是具象绘画皆如此。我们在程抱一(Fran?ois Cheng)于战后法国智识和艺术氛围下所提出的“虚与实”概念中发现这一想法,在弗朗索瓦·于连(Fran?ois Jullien)出版于2003年的著作《大象无形》中,他认为,笔与墨、线与色实际上构成了中国古典绘画的意义,不同于欧洲现代绘画,中国古典绘画并无意于“复制形式”,或者它不像潘诺夫斯基那般将图像系统化,而是被看作“自我生成”的过程,黑色“活了起来”[5] ,延展为生气勃勃又无法完全捕捉的形式。在这两个案例中,黑色与白色被赋予了“空间化”角色,这与格林伯格所珍视的“平面化”以及清空图像中的具象和叙事内容的理论大相径庭,战后韩国单色画画家则提供了对此理论的东方式修正或反驳。
朱金石, 《外其身而身存》, 2016, 布面油画, 180 x 160 cm
从这个角度来看,朱金石以厚重色彩作画的绚丽时期已经蕴含之后与此偏离的萌芽,这是因为无论就其作品的理念还是实践,“厚”都与那曾被视为极简主义还原之核心的平面化相抗衡,“厚”也不同于可回溯至马拉美(Mallarme)的空白画布和页面空白(white page)理论的“空”和“白”。在哲学上,德勒兹(Gilles Deleuze)或许最彻底地反驳了马拉美式的“白”,并揭露它为被错置的基督教神学,他也曾称之为“欧洲的顽疾”。德勒兹认为,画布从来都不是空白的,而是充满了免除陈词与旧习的种种可能性。
不同于欧洲的是,道家和禅宗思想的“白”一直都被认为是弥漫于虚实相生中的活力,这是因为道家和禅宗不属于一神论,也不会受到基督教上帝的影响,因而得以更自由地探索一种“遍在”,从无中生有,在虚空中创造出世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白”归根究底并不是“无法再现”,而是某种无所不在的力量或能量,这种能量的运转也截然不同于西方对主客体的执迷。这也是为什么黑与白、虚与实并非意指“图像的缺失”,而是构造了某种“伟大图景”的无形力量,这种力量弥漫于世界或风景之中,而自我亦存于其中。令人惊讶的是,德勒兹在拓展这样的图景之时,提出了抽象(以及具象)绘画中“厚”(épaisseur)的概念,这一概念建立在物质材料和感官感受之间的关系,以及此两者如何体现为绘画平面和深度的基础上,他认为这也是单单以平面化来界定抽象会误入歧途的原因[6] 。
朱金石, 《黑角》,2015,布面油画, 180 x 160 cm
无论如何,绘画行为一直都是以充满活力的身体活动来实现材料的潜在可能性,也是一种“以感官来思考”的方式,艺术家在此过程中必定要找到独属于他的工作方法、思考方式和前进路径,他/她的经历和遭遇为他的探询奠定某种必然性,而他/她所经历的不安则让他离既定的方向更接近了。这就是为什么在一种典范化的、象征性的、可被归约为编码的抽象之外,还可能存在着另一种遍在的、无形的、未被编码的、等待被创造的抽象。这样的抽象或许早已存在于中国古典绘画,尤其是石涛在明朝灭亡后重新领悟老子的思想,并质问过去该以何种方式来重焕活力。
或许,艺术家对待材料的独特方式以及从中摸索出的方法和路径,对作品的展开至关重要,而这一展开过程也仅仅遵循其自身生长的路线。朱金石近期的“避色”,从关注厚重色彩与画布表面和深度的关系,转向更为隐密和静寂的空间,此时的白以更为“平凡”的方式照耀,而并不夺目。正如石涛晚期的作品一般,当艺术家略带伤感地思考作品将如何存续,这或许就像进入飘满漫天白雪的长夜,等待未知之物的到来。
[1]徐冰为著名中国当代艺术家,其为人所知的大部分作品皆与文字有关,如使用全新创造的“汉字”写成的“析世鉴”;又如以汉字思维书写英文单词的方式“新英文书法”。1999年因其在在版画和书法领域中作出重要的贡献获得了美国最重要的个人成就奖—麦克阿瑟奖 (MacArthur Award)。2007年回到中国就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导。现工作、生活于北京和纽约。
[2]程抱一,《虚与实:论中国绘画语言》,兰登书屋,1994年。
[3]巫鸿为著名艺术批评家,他的研究领域含括中国古代美术史与中国当代艺术。巫鸿目前于美国芝加哥大学任教,于2000年建立该校东亚艺术研究中心并担任主任一职,同年兼任该校斯马特美术馆(Smart Museum of Art)顾问与策展人。他于2016年开始出任OCAT研究中心执行馆长。至今已出版有关于古、近、今中国艺术发展的众多文献,同时拥有众多与其专业相关的策展经历。
[4]巫鸿,《中国当代和传统的啮合?–策略三种》。
[5]弗朗索瓦·于连,《大象无形》,芝加哥大学出版社,2009年。
[6]吉尔·德勒兹和菲利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4年。
关于作者
John Rajchman 是一位哲学家,现任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史系教授。此前,他曾执教于法国巴黎,是战后法国哲学和文化方面的专家。他出版的著作及发表的文章涉猎艺术、建筑、当代哲学,并被译成多种语言。他还为美术馆、画廊的画册图录撰写艺术评论,这其中包括美国纽约现代博物馆的Richard Serra 回顾展,英国伦敦泰特现代博物馆展出的Mira Schendel 回顾展,以及在台北美术馆的徐冰回顾展。他是《Semiotexte》期刊的创刊编辑之一,也曾在1980年代任《October》杂志编委、ANY 十年全球巡回建筑讨论会的智囊团成员之一。目前他在纽约担任《Artforum》的编辑委员。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发起了一项关于中国当代艺术的研讨班。
【避色:朱金石】
展览日期|2016年11月17日至2017年1月11日
开放时间|星期一至星期六,上午10时至晚上7时
地点| 藝術門,香港中环毕打街12号毕打行6楼601-605号
阅读更多:
对话 | 朱金石与赫洪希博物馆(Hirshhorn Museum)馆长招颖思
请关注我们以获得最新展览及艺博会动态:






已展示全部
更多功能等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