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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评丨英国消失点剧团《明天》：感官世界下的直面戏剧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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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视频片段

《明天》

感官世界下的直面戏剧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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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心言

《明天》（Tomorrow）是消失点剧团（Vanishing Point Theatre） 2014年的新作，于今年爱丁堡戏剧节期间重演，场场火爆。尽管主创剧团从没有为自己的艺术风格作明确界定，也没有宣称《明天》隶属于哪一种戏剧流派类型，但在观演的两小时里，我分明感受着舞台上的冰冷灰色慢慢流过身体每一处。这是一部极富直面勇气的作品。它向你提出问题，并且领你层层深入问题的真相。纵使隔着文化和语言的屏障，你仍然能够感应到它身上散发的黑暗力量。

《明天》问的是我们老去后怎么办的问题。它提问的方式很独特：乔治，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刚刚得知自己做了爸爸，正匆匆赶往医院看望女儿和妻子苏珊，却被一个佝偻得看不见面容的老人纠缠住了。几经摆脱，来到医院，乔治发现妻子不知所踪，一位护士拿来一副奇怪的橡胶头套让他戴上。随着厚厚的头套慢慢滑下，逐渐显露的是一张布满褶皱的丑陋老人的脸。乔治奋力挣扎，护士脱下了他的西装，为他穿上老人院的病号服。乔治低头，发现原本和西装所配的红色领带还在，他想起刚才路遇的那个奇怪老人衣领上那条肮脏褪色的领带，它们很可能是同一件东西。

此后，乔治深陷在这个幽秘诡异的时空，低回的乐声在黑暗中弥散，白色光束总是从台侧划破黑色舞台，又像探照灯一样游弋向观众。在舞台后方，更多演员把和乔治的一模一样的橡皮脸套在头上，在戴上那张相同的衰老的脸后，他们也都戴上了相应缓慢的举止和垂暮的语气。护工把乔治推向他们中间，我们不再那么容易将他分辨。场景转而是一家老人院的会客厅，乔治与七八个老人围坐，他们一起回忆过去，一起昏昏欲睡，一起在女护工的敷衍哄骗下吃点心喝茶、跟随音乐做拉伸操、唱益智儿歌。

一开始，这些老人还都是些性格分明的人物。但经过漫长的时间后，他们开始遗忘。新近发生的事情被抹去了，遥远的记忆相互矛盾。乔治的记忆停留在了他得知苏珊生产的那一刻，因为没有去医院看望苏珊，他被愧疚煎熬。他偶尔会被接回家中和儿孙同聚，每当开口提到苏珊，一家人总是欲言又止。乔治的身体和记忆同时恶化着。终于有一天，女儿克莱尔来陪临终的父亲说话，我们才知道，乔治的女儿根本不记得妈妈的样子，苏珊在她两岁时就离世了。

剧评丨英国消失点剧团《明天》：感官世界下的直面戏剧剧场

《明天》当然是一个精心结构的故事。循着克莱尔留下的线索，观众可即刻追溯到那个略显突兀的开场，是乔治在遗忘症愈加严重后所产生的幻象。然而不同于一般结扣再解扣的故事套路的是，《明天》的结扣，远比解扣来得惊心动魄。那个面具加身而挣脱不得的场面，对观众来说，是一次实在强烈的视觉冲击：眼耳鼻喉在真的人脸上渐次滑过时的扭曲畸变，过厚的橡胶质地挤压着皮肉所带来的观感上的肿胀，以及深陷在蜡黄皮肤里的干枯皱褶，这些足以让我们对衰老产生生理上的反感。对我而言，面具所带来的感官冲击甚至不仅止于视觉。当我在陪伴乔治度过了老人院里压抑的一天，当我对剧场内仅有的几个白色点光源产生厌倦，渴望更多光线照进黑暗的时候，在某一时刻，我发现我正在把观剧所产生的更多感官体验，迁移至面具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视觉符号里。我首先对面具下密不透风的闷热感同身受，觉得面具中的人活得憋屈膈应；继而觉得面具是一种对异化关系的比喻，厚厚的橡胶阻隔了声音和光线，让我无法与他们接近，也让他们无法向我开口；甚至，我开始担忧自己老去了的样子，别人怎样看我，以及我怎样自处。不期然间，这面具被赋予了质感、声音、画面，以及它背后的无限所指。我愈是将它们叠加和联系，对衰老的感触就愈发真实清晰。

有见西方戏剧理论中引用“kinesthetic empathy”（肌体感觉的共情）一词来形容连系在我与面具之间的特殊感应。[1]这一概念的提出者费舍尔（Vischer）这样描述：

当我见到一个静止的物件的时候，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自己置身于它的内部结构，置于它的重力中心。我可以想象我所要走的路径，我于它的比例，以及我的身体在其中的伸缩曲直。无论这物件是什么，只要集中注意力，我的感触就喷薄而出。

[1] ?Foster.L.S.2011.Choreographing Empathy: Kinesthesia in Performance.Oxon.Routledge.

他指出，我们的身体有着与外部事物充分共情的潜力。利用人的感官想象，外在事物的质感会一一在身体里找到对应的感官共鸣。[2] 各种感官相互交织、相互联系，带来超验却极致真实的情绪，这就是肌体感觉的共情。　

[2] ?Vischer. R, 1994, cited in McKinney. J, 2013, Scenography, Spectacle and the Body of the Spectator, PerformanceResearch: A Journal of the Performance Arts, 18（3）, p67.

《明天》正是通过营造与观众肌体感觉的共情，将遥远的明天带到我们面前的。它并不如传统戏剧讲述那样，急于讲述乔治老年境遇的悲惨，而是一点一点让我们与剧场建立感官上的联系，让故事的情绪与思考在我们的身体里找到秘径。乔治是一个抽象符号，我们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光芒，但他是冰冷而遥远的。只有当我们开始用感官思考，把自己装进他的面具里，在乔治的身体里思考我们自己的来与去，方才发现，舞台的每一种处理，都自有呼吸和温度；每一次声光乐的和鸣，都与内心的波澜细致呼应。于是我们在乔治的面具里活了过来，不再觉得衰老是温和、细碎、无声、漫长的，它变得和强奸或杀戮一样与我们切肤相关。

剧评丨英国消失点剧团《明天》：感官世界下的直面戏剧剧场

这是《明天》领我们直面问题的方式：在叙述故事之余，它更强调舞台上各种元素的质感，关照它们与观众感官体验之间的联系。同时，观众的感官浸没所产生的情绪，又将加深他们对故事内容和主题的理解。这一过程发生于细微，并且环环相扣，它要求演创者对演出的每一方面精准把握，保证所用元素的调性、节奏、风格、气息都高度呼应和统一，并且能对观众产生精准适度的刺激。仿人皮面具在真实生活中是失真的，然而它出现在《明天》的舞台上，出现在关于衰老的主题中，却反映了一种本质真实。面具的狰狞，对应着衰老的暴戾。衰老的暴戾，又源于人心的不甘和恐惧。乔治每一次企图脱下面具，又被各种各样的人强行戴上，都在用行动不断强化着这一层含义。此外，面具更像一面镜子，照出人对于衰老的矛盾情绪。年轻乔治对老年乔治伸手相助的时候，他的肢体语言透露着厌恶。而当他被戴上面具后，却又不得不接受女护工的照顾，哪怕明知她们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这是一个深有寓意的身份反转，照顾者和被照顾者之间那些不能示人的隐秘心理，通过面具的外化展露无遗。在感官世界下，我们清楚地看到道具、行动、情感和主题之间是怎样细密联系，看到诸如面具这样细微的感官线索，是怎样带我们一路寻溯，迫近作品所欲表达的本质真实。舞台上的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灵动跳跃的。

如果我们默认的直面戏剧必须是暴力残酷的，那么《明天》显然不够暴力残酷。如果我们印象中的直面戏剧里都有流血、刑讯或者拟兽的嘶吼，《明天》显然缺少这些标志或元素。但如果回归到直面戏剧最初的要义，是不留余地地直面那些让我们惊悸、不忍和惧怕的，那么《明天》不仅延续了完整的直面精神，还重新设计了直面的维度。和我们所遭受的外在强力不同，衰老是发自身体内部的摧毁，是从身体蔓延到一切的改变，因此，最应该回到我们自己的身体去感受。它无疑是一个内敛隐晦的演出主题，但越是这样，我们越容易忽视它的残酷性。越是这样，我们越是有必要借助外在仪式，通过肌体感觉与它直接碰撞、直面共情。

剧评丨英国消失点剧团《明天》：感官世界下的直面戏剧剧场

直面戏剧最初就是由那些共情能力超常的人写就的。当电视直播的普及将远方的杀戮血腥呈现在萨拉·凯恩面前的时候，她并没有止步于观望，而是把自己乃至她身后的西方文明世界一起装进电视屏幕里，这才有了惊世骇俗的“战争三部剧”。她的感官先行于亿万电视观众，于是带我们看见强奸和杀戮的联系、依恋和贪婪的联系、神与堕落的联系。当回头看《摧毁》《清洗》和《费德拉的爱》的时候，那种让我们后脊发凉的恐怖，并非来自不美好的存在本身，而缘于它是怎样地与我们身边所习惯的美好沆瀣一气。与萨拉·凯恩的时代相比，今天我们的感官正接受爆炸量的信息，然而它们很多时候浮夸、互斥、混乱，反倒将与我们切身的那些推向疏远。我们亟待在戏剧中重新整合视听，找回自己与周遭事物之间的细腻联系。梳理它们，才能重新确定坐标和起点。对于直面戏剧来说，这是一条走向微观的路。但对于我们每个观众来说，由内自省恰是通向宏观的经过。

当大幕拉开，场灯暗下，剧场的特殊环境让我们对听到、看到、感受到的一切足够敏锐，时间快慢由我，空间伸展自如，感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联系，意义的网络随之徐徐展开。在这里，我们的思绪、感官，人生的经度和纬度都与舞台上的一切生息与共；在这里，“直面”是本能，是习惯。讲述者的残酷不刻意，观演者的直面更彻底。这就是我所期盼遇见的，感官世界下的直面戏剧剧场。 ?

剧评丨英国消失点剧团《明天》：感官世界下的直面戏剧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