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虹——中国女性之惑

图：刘虹作品

    十多年来，刘虹有一个不变的题材：女人体。刘虹的女人体，画面写实，简洁，理性，凝重，追求言外之意。这在她的《自语》系列中尤其突出。《自语》画的是现实中的女子，揭示的却是历史中形成的女性。

    《自语》的开篇，背景深重，少见的绿灰色调子，人体受光部位也是绿灰色，仿佛置身在阴暗的森林之中，也像坐在一个特殊氛围的建筑空间之内。女子伸出右手，表示乞讨。乞讨什么呢?女权还是智慧果?

    在中国男人的心目中，缺乏智慧的女人，头发长而见识短。富有智慧的人，古代号称哲人。《诗经、大雅》中有两句诗：“哲夫成城，哲妇倾城。”翻译成白话，就是说有思想的男人成全城邦，有思想的女人败坏城邦。所以在周代以后，女人要想自保，就绝对不能有头脑，有思想;所以中国从来就没有女思想家。

    庄子的老婆死了，他却若无其事地用陶盆敲着节奏唱歌。孟子认为人的天性善良，但却撵走了老婆，以免她坏事。孔子认为人间只有女人和小人难以豢养，你亲近他们，他们就会无礼;你疏远他们，他们就会怨恨。孔子所说的小人，就是为人所不齿的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历代官方史书中的人物传记，女人的排位很惨：帝王第一，其次是功臣、朝廷文武要员、忠臣义士、孝子贤孙、死守规定的地方官员，再次是文人墨客、僧道隐士、具有各种特技的方士，然后是奸邪、叛臣、贼子以及女人。这些女人大都不记本姓本名，只记忠于丈夫或父亲的事迹。

    在中国男人的词库中，种种为男女共享的贬义词，却一边倒地同女人联系在一起。比如妖怪、狂妄、贪婪、委琐、妨害、嫉妒、谄媚等等。奴才本指男仆，从女;佞臣指的是惯于阿谀奉承、欺上瞒下的男官，从女;男女非法结合叫姘居，从女;纵情于烟花巷的男人叫嫖客，从女。总之坏事都往女人身上裁，男人不承担责任。奸臣、奸民在古代都是男人，却全都挂靠在女人身上。

    中国阴阳哲学将事物分为阴阳两类，其中，男属阳，女属阴。指斥暗中使坏的人叫阴险不叫阳险，秘密策划不可告人的活动叫阴谋不叫阳谋。阴性之物如母夜叉、母老虎都是损人的秽词。他妈的、他娘的、他奶奶的都是标准的中国国骂，他爸的、他爹的、他爷爷的不仅不是骂人的词汇，还含有亲昵的意味。女人的器官也不是东西，它是中国国骂的中心词，有上百种变异的骂法。与此相反，男人的器官则同祖宗一样无比宝贵无上荣光。祖宗的祖，甲骨文写作“且”，男根的象形。中国古代的墓碑、灵牌、华表，一直到当今的纪念碑，都是且的变体。在中国的男足赛场，赢了球高呼雄起;输了球直呼国骂，拿女人出气。

    女人是男人的多功能用品。唐代李范冬天不烤火，冰手伸进他豢养的三陪女的怀中取暖，他称呼这些女人叫“暖手”。杨国忠同他攀比，冬天让体态肥腴的三陪女围在他的身边，用她们的体温取暖，称她们叫“姬围”，又名肉阵、肉障、肉屏风。杨国忠请客不用餐桌，让姬妾手捧餐具，号称肉盘台，表示秀色可餐。(见《开元天宝遗事》)明朝严世蕃吐痰从不使用痰盂，而是直接吐进三陪女的口中，号称肉唾盂、香唾盂。他只要一咳嗽，陪伴的女子立即张口接痰。(《奁史·肢体部·头面属》、《古今笑史·汰侈部》)

    女人是男人的玩物。古代流行女人裸体相扑，从民间到宫廷，都聚众耍弄，宋仁宗曾亲临宣德门观看。女人有时是男人身边的鲜奶瓶和特殊营养钵。西汉丞相张苍年老脱牙，买了一批有奶水的女子做妾，每天吸她们的奶水生活。(《史记·张丞相列传》)契丹王李赞华嗜好喝人血，他流亡中原时，跟随他的姬妾，有一些专门供他割臂喝血。这些姬妾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疤。(《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八)女人是男人的特殊武器。男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让西施、刁婵之类的美女充当色情间谍，唆使她们去献身。女人是男人的替罪羊。男人有了功业，全都归功于自己，一旦国破家亡，责任常常推卸给女人。夏朝的灭亡，归罪于妹喜，商朝灭亡，归罪于妲已;周朝灭亡，归罪于褒姒。

    女人是男人的牺牲品。男尊女卑和夫唱妇随的关系，被历代掌握名望生死薄的男人们反复推崇，被女人们自觉遵循，到真假道学盛行的明代，进入登峰造极的境界。《明史》为二百六十多位女人立传，差不多都是为男人捐躯的痴情者。四川乐山人张树田，为人轻狂猖獗，妻子宣氏同他不和。后来张树田与他的朋友一并病死，宣氏便同丈夫朋友的妻子约定上吊殉夫。有人劝说道：“她同丈夫相爱，才以死相报;你丈夫又不是什么贤人，何苦学她?”宣氏说：“我履行女人的义务而已，管他贤不贤!”国子监项道亨的女儿还未出嫁，未来的丈夫不幸身亡，奶娘建议她改嫁，她反驳道：“古人答应送人一件兵器，都不肯反悔，何况是我的身体呢?”随后留下遗嘱自杀，两家人给予的奖赏就是合葬。明末动乱，栖霞县县官与百姓逃难，统统钻进山洞。县官的妻子庄氏认为混住洞中，违反男女有别的古训，丈夫则声称不进洞就会被杀死。庄氏说：“不讲礼节地活着，不如死了干净，你以为我怕死吗?”说完拔刀自杀。

    女人是男人的补药。古代帝王的法定妻妾，分为五等，总共121名，其中王后1名，夫人3名，嫔妃9名，世妇27名，女御81名。女御就是合法的三陪小姐，日常事务就是在世妇的率领下，侍候帝王和后妃吃喝、洗澡和睡觉。不过中国的规定从来都没有实际的约束力，据《素女经》记载，黄帝的妻妾共有1200名，她们都是黄帝的应召女郎，作用是房中术的伴侣，房中术是旨在让男人长寿的两性活动。房中术中的女人就是帝王的补药，一旦年老色衰，就像药渣一样被抛弃。历代妻妾众多的帝王，当数晋武帝、唐玄宗和后赵皇帝石虎。晋武帝后宫美女多达上万人，每天宠幸哪个女人，他自己都没有主意，于是让山羊拉车，车停在哪里就在哪里就寝。石虎后宫女人多达三万余人。唐玄宗的皇宫和各地行宫的宫女，总数将近四万，一些妙龄少女进宫生活了几十年，竟然无法同皇帝面对面地说上一句话。他们即便成了用过或没用的药渣，也不让外人染指。汉武帝去世后，他的儿子在下葬他的墓地做了一座小城，将他的宫女幽禁在其中，致使城外多光棍，城内多怨女。

    女人在男人心目中，如同猪狗牛马。权贵们常常仿效皇帝的作法，将女人同财物和宠物一样当作奖品随意发放。东晋桓温营造荆州城楼，竣工后请幕僚们赋诗赞美，画家顾恺之随口念道：“遥望增城，丹楼如霞。”桓温当即赏给他两名女子。唐代诗人杜牧在洛阳担任朝廷纪检官员时，曾到退休的国防部长李愿家做客，宴会中看中了主人的一位名叫紫云的美妾，当场索取，李愿很快派人将紫云送到他的办公厅。(《侍儿小名录》)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女人在自家不入家谱，在婆家不入户籍，称为堂客，言下之意是家庭中的外人。自古以来，家族的秘诀、秘方、秘器，从来都不传给女人，无论是自己生的女儿还是嫁过来的女人。丈夫称妻子叫浑家、拙荆，妻子却不能称丈夫叫拙夫或浑浑。

    为了取悦于男人，女人们被迫和自觉地减肥催瘦，涂脂抹粉，束腰裹脚。女人的小脚，从李煜的南唐裹到民国，历时一千年。20公分左右的天足，裹成三寸金莲才算合格。明代三寸约合9.3公分。脚掌裹断，变成弓形，男人们还不满足。山西和北京地区的男人，将弓形金莲贱称为鹅头脚，当地女子从三四岁起就裹脚，娇小无比。明朝周国相用重金购买了一名超级小脚美女，脚小得无法走路，靠人抱着行走，号称“抱小姐”。

    一夫多妻制导致女人之间争锋吃醋，相互间大打出手。刘邦的皇后见戚夫人受宠，斩断戚的手脚，剜去双眼，熏聋耳朵，破坏声带，烧坏皮肤，扔进厕所，骂她叫人猪。广川王的王后嫉妒望卿，纠集嫔妃用烙铁烙后才的身体，迫使后者投井自杀;王后从井中捞出尸体，割唇断舌，将身体肢解，扔进放满毒药汤的大锅中煮，让所有的妃子观看，直到煮烂为止。清朝顺治年间，江苏常州有人同婢女私通，女主人于是将婢女的阴部穿孔上锁，并将钥匙扔进井中，致使婢女痛不欲生。(《坚瓠秘集》卷五)

    当然也有不甘心受奴役的人物。据《清波杂志》卷十记载，唐末黄巢起义失败，黄巢的妻妾被押解到长安，唐僖宗责问道：“你们都是功臣和贵族的女儿，世代享受国家的恩典，为什么要跟随叛贼?”为首的一位女子回答说：“国家调遣百万军队都守不住祖宗的基业，跑到四川避乱;而今陛下用不能抗拒叛贼谴责一群弱女子，失职的贵族和将帅又将如何处置呢?”结果如何呢?结果是统统被处以磔刑，就是扔碎石块接连不断地猛砸，直到砸死为止。

    女人即使成了别人的妻子，也并不保险。历代男人心目中的好妻子，首推梁鸿的夫人孟光。孟光为梁鸿准备食物，眼睛都不敢仰视，端饭菜的盘子高举在眉毛上，表示对丈夫的屈服。齐眉举案这个成语，也就成为男人品评妻女的口头禅。男人讨厌妻子，只要犯了下列七项中的一项，就可以合法地赶出家门：一不顺从男方父母，二不生儿子，三淫乱，四嫉妒，五身患不治之症，六爱说闲言碎语，七设小金库。一旦出现天灾人祸，即使一项不犯，也会被当作固定资产寄卖。富人家没有男孩，就租借罹难家庭的妻子们去生养，美其名曰典妻。典出去的妻子如果为人生了男孩就返还，生了女孩就淹死了再怀。乾隆宠臣纪晓岚不懂生理学，他为他的孙子娶了一个女子，过了好几年都不怀孕，纪晓岚大为不满，将这位孙媳妇痛打十大板。

    宋朝抗金将军杨政有上百名美妾，由于杀人成性，一不高兴就拿美妾开刀，前后杀了几十个。每杀一人，都是活剥人皮。杨政临死前，担心自己的妾投入他人的怀抱，派人拖到面前勒死后，才放心地断气。杨政的同僚王愉，曾经先后将几十名美妾装进一个笼子里，上面压上巨石，夏天用烈火烧烤，冬天用冰水浇灌，然后专注地欣赏她们被折磨而死的过程。后来王愉被一名参与杀人而失宠的美妾告发，结果朝廷只是将王愉流放边塞，告发者却当众被男人们用乱棍打死。原因很简单，她坏了男人的名声。

    刘虹画中的女子，向谁乞讨呢?男人还是上帝?如果向男人乞讨，乞讨者永远只是弱女子的化身;如果向男人塑造的上帝乞讨，上帝肯定不会满足她的要求。

    刘虹画中的女子，都有一方红色的布料。红色是暴力的象征。这些红布垫着她，蒙着她，遮着她，像梦魇一样缠绕着她，直观地揭示出女性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