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利访谈：物的面孔就是生存环境的面孔

 张恩利

       在张恩利2011年12月的上海美术馆个展前夕，总能看到他频繁的往来于工作室和画廊之间，除了细心甄选出自己的作品之外，张恩利希望个展所呈现的一切都能够是完美的。也正因此，每次个展开幕前，他都会格外的紧张。我很好奇，对于每年都举办个展的艺术家来说，紧张之感又会源于何处？而张恩利告诉我，他总会担心做的不够好。对于每次展览留下的些许遗憾，他都会适时的变成一种给养，圆满在下一次的个展之上。

走进张恩利的画室，会被茶几上簇拥的绿意所吸引，或许是偌大的空间都被层层堆积的白色木质框架填充着，这样一捧花束便很容易跃然于眼上，也同时点缀出画室主人那不易流露出的情结所在。有人说，张恩利的画室更像是画室，看似零乱却其实有序，每块区域都发挥着它最本初的功能。向阳的窗，随意摆放着盆栽，一个枝繁叶茂，一个硕果累累；散落一地的大大小小的颜料罐、塑料盆、油漆桶，会让你瞬间与他的静物作品一一呼应起来；画室的墙面上，间歇张贴着照片、素材和草稿，被画框半遮掩的是最初进驻工作室时他在墙面上留下的绘画；不同尺寸的布面作品倚墙而立，无论是圆形的静物，还是悬垂的线条，亦或是嵌于网格里的人物轮廓，面对它们，最大的疑虑就是你无法判断它们是否已是艺术家眼中真正意义上的作品。虽然它们看上去完整且安静，但在艺术家严谨的创作态度上，很难说不会有遭遇销毁的可能性。置于这样的场域，人的存在感突然会变得不那么重要，相对于画室内的所有物品，人的意义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计，仿佛只有这样，你能看到的东西才会更多。我猜想，张恩利俨然是将画室打造成了一种作品式的呈现，看似无意，其实写满含义，他让置身于这里的一切自由发声，然后等待收获自己与物质之间那细致微妙的真实情境。

工作室一角

工作室一角

从6、7岁便开始迷恋绘画的张恩利，眼里始终没有离开过生活中最普遍的事物，“小时候画的最多的就是牲口，东北的马车、驴车很多，基本上是看到什么就画什么”。80年代初，还未高中毕业的张恩利便和年长的同学一起开始了漫长的考学之路。如今回想当初，半工半读的岁月让他已然体会到艰难的生存境遇，在教育资源匮乏的年代，唯有坚持，或能拥有对理想的再次期待。1985年，张恩利成为无锡轻工业大学设计专业的学生，四年的学习，让他感受到了不同于绘画的更宽泛的视觉领域，同时也潜移默化的影响着自己的眼光和思维。而此时，中国正值文化艺术激荡之年，也丰富了张恩利较之于过往完全不同的感官体验。80年代的东欧和日本招贴，以及包豪斯的现代设计风格，都让他从设计精神和理念上受到了深刻影响。“那个时代，无所谓专业是什么，于我而言，30岁之前都是一个积累阶段，你吸收到的一切可能对日后都是有益的”。

虽不是毕业于纯绘画专业，但从小有着绘画情结和多年学习国画的经历，让张恩利一直从未停下手中的画笔。在社会赋予他“教师”身份的同时，他却从内心为自己还原了最初的梦想：“我要当艺术家，我要出名！”。“出名”在今天看来无非是名利双收，而在彼时的社会背景下，绘画展览的机会都是少之甚少，在张恩利看来，能够“出名”不过就是多获取些作品展示的机会罢了。90年代初期，张恩利尝试从不同艺术大师身上汲取营养并用于实践自己的艺术语言，“我们这代人局限性非常大，基本都是很晚的时候才知道欧洲特别是当代的画家，当你看到他们的绘画时，就马上会被吸引，因为这些和以前看到的东西相比确实太不同了”。

张恩利作品 《二斤牛肉》

从1990年到2000年，张恩利的绘画表现主要以人物为主，他笔下的人物形象粗放，画面色彩凝重，每一个笔触都暗含着隐晦的暴力和躁动不安。“你经常会在菜场里看到这样的小商小贩儿，这些人就是这样活生生出现在你面前的，我并未有意去丑化他们，我看到的他们就是这样”。从某种角度上理解，艺术家的创作都是个人内心的一种探索，在他早期的绘画中，能明显的感受到他的内心也正处在一种晦暗苦涩的阶段。“那个时期，心情是压抑的，一方面来源于生存的困境，物质匮乏和那个年龄想要拥有更多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是日复一日又毫无生机的生活节奏，每一年哪怕能有一次展览机会你都会想要努力去争取”。这样的心境让张恩利全然成为了生活的旁观者，他在艺术表达上似乎无法充分的满足源于内心真情实感的宣泄，却只能通过描绘身边的人和依附于他们的物来成全自己那时对艺术的理解和诠释。“人的生命很有限，即便是现在的静物再画40年，也同样很短暂，若干年再回头看整个90年代的作品，或许只会成为我之后艺术生命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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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恩利作品 《减少的头发》

很多人会将2000年作为张恩利绘画转变的重要年份，90年代的人物创作和2000年后的静物描绘或许让张恩利的艺术之路看起来充满疑惑。事实上，早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张恩利的绘画中就已经出现了静物，只不过那时期的静物描绘还是以人为主体的附属物，虽然画面没有人，但物质细枝末节上的表现无不与人密切关联。而2000年之后的静物创作，艺术家则将关注点集中于静物本身，发掘其作为物质存在的种种线索，放大它的基本属性，赋予它美感，让它自己说话。张恩利坦言，结束人物创作是源于人物形象本身带来的限制因素过于明确化，人物很简单，他们是谁，他们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有时往往会偏离艺术家真正想要表达的意义。然而很多时候，行为的偶然，却带来的是改变的必然，当张恩利想要脱开人物的局限时，他就会把人当做“东西”来画，“我想把作为人的特性降到最低，强调人作为物质的那一面”。所以你能在他过往的画册里看到很多以“头发”命名的肖像作品，虽然是人物肖像，但他是谁，他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已然不是张恩利表述的重点，他们只是成为“头发”这一物质存在的依据和陪衬而已。

张恩利作品 《水桶》

张恩利作品 《锅》

将注意力转移至静物，是因为静物本身不具备“面孔”明确性，你很难分辨出它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张恩利认为，这或许才是绘画最有意义的地方，也是未来艺术追求的目标。当很多艺术家不断在观念和媒材上求新求变时，张恩利却回归到绘画的本体上，以不变应万变。“绘画方式不应成为外在的某种形式，一旦它成为这种外在形式，就会变成一种限制，相反当这种方式成为一种内在的表达，那么它对你而言就会是一种力量去主使你，引导你的绘画方向”。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绘画理念可以让张恩利没有限制的无所不画，但却忽略了艺术家的表达其实还是无法隔离与他所处的生存环境。“所有的物与人都是有关系的，物的面孔其实也是我们生存环境的面孔，它们一直都围绕着你，关注着你。物质同时也会影响到你，会给你造成某种气息，这个气息不断影响你思维、视觉，到最后影响了你的作品，你的呈现方式”。对他而言，物的选择又存在某种刻意性，它一定承载着艺术家与之交互的全部情感。“我对物会有某种界定，譬如某种形状的物品与你所表达的情绪是对应的，是一种借物，而描绘物本身并不是目的，就好像人使用家具是为了生活方便，而不是家具本身必然要成为这样的形态”。虽然人的表达往往受物所限，但人还是会不断想要摆脱这种物的限制，去追求更多的意义。人们之所以对作品产生的想象，也正是艺术家试图寻找到超凡于物质本身的“美”，而这种“美”甚至让物质的存在感比现实看起来更加真实。亦如艺术家所言，“很多东西都在，只关乎你是否去发现”。

当我们注视张恩利的静物作品时，会神往于艺术家所营造出的朴素画面，只是一个物品、或是一个局部，没有过分的渲染和繁复的笔触，却能让观者驻足观赏许久，激发此刻通过直觉理解静物并与它们产生的无限联想。而我也坚信，艺术家赋予物质的情感和画面本身散发的情感远远超过我们所能看到的一切，这似乎也成为艺术的暧昧所在。“艺术家的性格是模棱两可的，因为迷惑，所以才会痴迷。艺术家不是在解决问题，而是看到了迷惑，努力想要解释这种迷惑，但永远都是解释不清楚的”。在张恩利眼中，绘画也同样具有这种暧昧性，它无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甚至希望追求更加宽泛的表达，只有这样作品才具有包容性，或者说这样的包容能够让艺术家的表达更接近某种真实的层面。

张恩利作品 《水槽》

张恩利作品 《剥落的马赛克》

纵观张恩利的静物绘画，会注意到他对物质的审视基于三点——透视、物体的形状和线条。“人类对于最初的绘画就是努力在解决透视问题，发现透视更能接近事物的真实性。中国古代绘画中多采用平行透视法，画面通过上、下的构图给予观者区分远景、近景的心理暗示”。张恩利创作的静物中很多也采用从高处往下看的方式，目的是要让被描绘的物体呈现饱满的角度，这种被有意强调的观察视角，也正是深受中国画 “平行透视”法的影响。“对于线条的理解我不希望对它的描绘走向很抽象的一面，我是希望利用物体的形状自然而然的将线条带出来，并能与人的某种情绪和视觉需要相吻合”。曲线成为张恩利现阶段主要描绘的对象，他发现这些曲线与人的心理非常契合，无论是电线、或是纱网，它们彼此交织着，或是断裂着，都会让人在注视的那一刻被它们吸引。“物的形态给予我们的想象力是无限的，这些线条具有强烈物理性的感受，线的重量、弯曲程度都会在视觉上产生影响”。张恩利努力用绘画再现物质常态的同时，也让观者体会到了一种鲜活的生命形态。如此，它们也成为了张恩利笔端下讲述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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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恩利作品 《储藏间》

张恩利作品 《悬垂的电线》

2010年底，民生现代美术馆推出张恩利“天空”系列作品展，不同于之前的静物作品，张恩利对树的描绘统称为风景画。“树的枝杈、它的疏密、空隙都和中国画中点与线的关系非常吻合。我画了很多逆光下的树，它的轮廓清晰，你可以感觉到它们就在你的眼前炸开来，具有强烈的视觉张力”。很多人对“天空”系列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态度，认为张恩利彼时对绘画状态的追求过于急切，急于想要表现的同时却缺失了原本拥有的文化感，但张恩利以为，艺术家的表达无所谓快与慢，虽然不能奢望像古人般悠然自得的绘画，但作品本身反映的还是艺术家与生存环境的一种对话关系。而这种对话可能存在于画面里，也可能延展于画面外，看似对“树”的偶然选择，其中也存在着张恩利艺术表达的必然性，长远来看，无论是静物还是风景，原本就是一脉相承的。

张恩利作品 《天空》

对于绘画，张恩利看的很重，甚至是艺术生命中不可逾越的。在他看来，绘画原初的魅力是最能够打动人的。因此，他认为当代绘画应与现实问题保持一定距离，否则很容易变成一种社会插图，那么也将失去绘画的意义。“艺术应该往深处去，而这深处是微妙的，不是表面的，因为绘画很容易与视觉上简单的愉悦有关，这种愉悦可能会让人们将绘画轻易的理解成一种装饰，进而会轻视它的存在，所以我理解中的绘画不应是看的，更应该是读的”。张恩利将绘画精神作为自己坚守的信仰，去发现物质本身潜藏的不易觉察到的微处，当他用心呈现这些熟悉、以至于人们无视的静物时，或许就能唤起观者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

在2011年的个展上，让我有感于海报上的标题——“张恩利个展”，一以贯之的简明扼要，没有主题式的宣言，也没有文化式的口号。张恩利解释道，作为一个人，所有的标签都是多余的。这似乎更印证着艺术家对“去意义、去文化”的决心。展厅内人潮涌动，当人们争相表达对作品的喜爱之时，张恩利总是微微点头含笑不语。他告诉我，艺术的路还很长，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在他的内心，总有一个无法企及的塔尖儿，让他始终以敬畏的姿态仰望着，不敢有丝毫的狂妄之举，也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才会不断鞭策和警醒着自己，更加努力的行进在未来的创作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