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守谦
1951年生,艺术史学者,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师从华裔艺术史学者方闻先生。曾任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教授、所长,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院长等职。他是台湾新艺术史研究的开创者,以文化史的角度研究绘画取得了很多的成就,著有《风格与世变》、《从风格到画意──反思中国绘画史》等。
早于洞穴时代,人类即已与艺术结缘,通过艺术来表达我们的生活,表达我们内心的情感。在我们回望中国古代艺术家创造的灿烂艺术的同时,也应看到,现当代艺术家也创造出了许多能震撼我们心灵的作品。在这些艺术家和艺术创作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2014年“大家访谈”新开辟的“谈艺录”系列将把我们的视线投向艺术领域,包括传统书画、当代艺术、收藏、艺术史等领域,以深度访谈的形式回溯艺术名家的成长、成名、创作往事,兼及他们的艺术传统、艺术观的表达以及艺术上面临的困惑等。希望通过这一个系列,部分地展现艺术家们的艺术之路,并由此管窥艺术家群体的生态及中国艺术的发展现状。
10月3 1日在杭州举行的“宋画国际学术会议”,海内外众多顶尖的宋画研究学者与会,石守谦是格外受瞩目一位。他是华裔美术史家方闻教授的嫡传弟子,声斐海外的“普林斯顿学派”成员,又曾担任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他自成的一套以文化史视野介入艺术史分析的方法论,开拓了台湾新艺术史研究的疆界。
《一二零零年前后的中国北方山水画———兼论其与金代士人文化之互动》是石守谦此次演讲的题目。其他学者将焦点对准宋画本身,石守谦却认为,讨论宋画,不可不对宋画的“前语境”,即金代由士人文化脉络生成的山水画系统加以考辨。通过对武元直《赤壁图》和李山《风雪山松图》的仔细剖解,石守谦指出其中所蕴含的“怀古”画意,又利用近年河北、山西出土的瓷枕和墓葬壁画等考古素材,探讨山水画观众由士人扩散到庶民的现象。台上的石守谦是一名犀利谨严的学者,将材料索引、文本细读等理论工具运用得当行出色。台下的石守谦则是一位谦谦君子和温厚师长。茶歇时分,不少学生围拢来询问考学问题,石守谦温和地指点他们要多去博物馆看原作。他说:“一代代年轻人出来后,我觉得他们离中国的传统越来越远,与西方的东西,尤其是大众文化反而比较接近。所以我们(教育者)要更努力才行。”
会议期间行程紧凑,采访只能安排在晚上9点之后进行。参加了一整天学术讨论的石守谦并无困乏之态,满面笑容地对南都记者说:“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他们那个时代好像结束了
我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研究中国绘画史。第一年我跟班宗华学习,后来我主要的老师就是方闻。
南都:你最早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为什么选择了与艺术史相关的专业?
石守谦:我父亲有个朋友是画家,他带着我们画,所以我从小喜欢美术。我在台湾念硕士的时候,刚刚好历史系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个合作计划,在历史系开了“中国艺术史”的专业,培养硕士生。我一向喜欢艺术,感觉这好像是为我开的。很自然而然走上这条路。
“中国艺术史”专业成立之后,台北故宫出老师,开了好几门特别的课,绘画史、书法史、工艺美术史等。玉器是那志良老师教,铜器是谭旦囧老师,绘画是李霖灿先生。我们那批绘画史的学生,都是跟李霖灿学的,他可以说是那个时代台北故宫博物院研究做得最多的人,几乎重要的作品他都研究过。因为是台北故宫的老师,所以带我们去台北故宫看东西就十分方便。
毕业以后,我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研究中国绘画史。那里有中国绘画史的专家方闻教授。我去的那一年,这次来开会的班宗华教授也在那儿教书。第一年我跟班宗华学习,后来我主要的老师就是方闻。一般来说,博士论文是跟谁写的,那个人就是你的指导老师。我的博士论文是跟方闻教授做的。
南都:你去普林斯顿是冲着方闻先生去的?能否介绍下他的情况?
石守谦:方闻先生战后就到了美国。他的学位是在普林斯顿拿的,他的使命是在美国推广中国美术史,他在普林斯顿创立了美国的第一个关于中国艺术史的博士班。现在,方闻老师已经84岁了,他们那一代的前辈学者逐渐过去,但是他们做了很重要的贡献。
从1970年代开始,方闻先生就做了大都会美术馆亚洲部的顾问。他帮助大都会建立收藏,以收藏为基础举办展览。大都会博物馆虽然很大,汇聚了世界各地的文物艺术,但中国部分较弱。方闻去了以后,开始从各方面搜集第一流的作品。在差不多三十年时间里,建立了一个足以让他们觉得骄傲的中国艺术收藏。这是不简单的,它也成为大都会最重要的资产之一。很多情况下,都是方闻去采购,尤其是从收藏家手里转过来,有好多藏品是出名的大收藏家最后捐赠给大都会的。这件事情当然不容易。当一个收藏家要捐赠的时候,所有的博物馆都去抢。那他为什么要捐给大都会呢?当然是要靠各方面的条件,让藏家觉得值得托付。
在学术方面,他是中国艺术史现代方法论的建立者。他出自于传统的中国学术环境,但是他知道,要把这些学问教给西方的读者或学生,必须要有现代的方式。要讲得西方人能听懂才行。包括书法,西方人不认识中国字,但可以让他们知道这些书法的美在哪里。这个系统是他建立的。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要去美国学中国艺术史,就只跟方闻教授。
南都:方闻先生的学术方法是以风格论来解释艺术史?
石守谦:比较正确地说,他在风格分析的基础上,建立了一套结构分析的理论。做艺术史的人,多是研究风格的。方闻比较特别的地方在于他对风格的结构分析。他认为,每一个时代都有不同的结构观,而这个结构观是彼时空的文化所凝聚的。我们不是搞不清楚很多山水画的年代吗?利用方闻的结构观,就可以判断这是西元一千年的结构表现,还是十一世纪的结构表现?因为这一百年间,有不同的结构观的嬗变。他用科学的方法建立起这种了解,整个历史就变得很清楚。而且,从这里还可以进一步深研,为什么这个时代会有这样子的结构观呢?为什么这个时代的山水画会长成这个样子,另一个时代会长成另一个样子呢?这一套理论可以比较完整地说明艺术历史的发展。
南都:你在演讲里也提到了高居翰先生,你跟他有交往吗?
石守谦:高居翰是我的前辈。我到美国去,先飞到西岸,在旧金山停了五天。我通过一个朋友和高居翰联络,说我想去他那里看他的收藏。我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毛头哎。结果高居翰非常热情地招待我,把他在伯克利的收藏拿给我看。这个人极为热心,对于后辈也非常提携。我去普林斯顿大学求学,但不是拜在他的门下,照理他应该有点嫉妒才对,但是他是非常慷慨的。我虽然不是他的学生,但对他充满敬佩。
因为美国教授薪水比较高,高居翰先生在自己很年轻、而且战后市场不是很贵的时候,就开始了收藏。他有过人的眼力,经常看到中国人看不到的重要性。他跟方闻、李铸晋不太一样,方闻等华裔学者是比较正统的中国的品评标准,元代当然是最了不起的,所以他们在美国最推崇的是元代,要教文人画。高居翰是讨厌文人画的,他是完全不一样的角度。我觉得他们刚好互补,他们都是非常有热情的人,靠他们几个人的力量,美国凭空就建立了中国艺术史的几个重要基地。高居翰在伯克利也培养了好几个后辈。他不久前过世,我很感伤。李铸晋先生也是最近过世。麦克·苏立文也死了,都是在最近的一年里头。他们那个时代好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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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闻
“普林斯顿学派”
我们很少做清朝绘画的研究,大约到明朝为止。……应该先把宋元画搞清楚,因为这是经典。
南都:你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什么?
石守谦:我的博士论文是写元代初年的一个画家,钱选。他画山水,也画花鸟。他原来是南宋的举人,到了元朝,他放弃了仕途,变成一个职业画家。所以他是双重身份。他漂亮、精美的花鸟画在市场上卖,但他的山水画,只送给朋友。我喜欢元代,那是中国历史中一段非常特殊的时间。我一直到现在还经常去处理元代的问题。
蒙元帝国势力范围很大,它的艺术可以说是多元的。从这个角度去看,有很多事情值得注意。中国的瓷器,在全世界闻名的是青花,是元朝时在中国创出来的。有一个理论说,因为伊斯兰世界喜欢蓝色,但是伊斯兰世界没有好的烧瓷工艺,只有景德镇有,所以蒙元帝国把这两个条件凑在一起,既有中国的技术,又把伊斯兰的原料、形状、纹饰带进来,让景德镇做。做完以后,作为外交礼物或高级商品卖到伊斯兰世界的上层社会。因此,青花的产生,是有政治上、商业上的考虑的。
从十四世纪开始,到十五六世纪,是第一个所谓的全球化时代。此时青花开始席卷全世界。伊斯兰世界对于青花的爱是疯狂的,他们做了很多大盘子,直径有时候超过五十几厘米,在中国不会用这么大的盘子,是专门做给伊斯兰世界的。在土耳其、伊朗的宫殿,王室贵胄都收藏青花瓷。土耳其、伊朗现在有好几个地方是收藏顶级青花的重镇。欧洲也非常喜欢。所以,青花瓷的创立是有意地投伊斯兰世界之所好。蒙古的君主要做大汗,是要有一些手腕的。处理外交关系有很多手段,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手段是赏赐。彼时的青花瓷,就是我们今天的“世界名牌”。一方面大汗用来赏给贵族,另一方面青花也是珍贵的贸易商品,可以卖很高的价格。到了十六世纪初期,欧洲商人到中国来,最早是荷兰,接着是英国,他们到东方来最主要是搜罗瓷器,青花瓷是其中的重点。青花流行全世界,就是这个道理。
南都:方闻的学生在海外形成了一个“普林斯顿学派”,这个学派有什么特征?
石守谦:主要是运用结构分析作为研究方法,也有比较集中的研究领域,即早期绘画。我们很少做清朝绘画的研究,大约到明朝为止。早一辈,像方闻先生、李铸晋先生,他们的观念里,宋元画是最重要的。这样的观念就是古典的观念,我们认为宋画是东方的“文艺复兴”。相较之下,清朝的绘画比较晚,不是说不重要,不值得研究,而是说应该先把宋元画搞清楚,因为这是经典。所以我们大概都是研究宋元。
南都:大陆、台湾和海外的艺术史研究各有什么特色和优势?
石守谦:大陆的优势有哪些?材料方面是有优势的,尤其是考古美术,经过考古出土的古代艺术品,对艺术史研究很有助益。台北故宫博物院、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都是传世的作品。传世之作有个特色,比如我们说书画,那一定是宋代以后的东西,宋代以前的都是模仿品。意思是,宋代以前的书画作品是缺失的。因为过了那么久,绢啊、纸啊,都会破坏。比如唐代的绘画很少见,但考古出土的唐代壁画,填补了这部分的空缺。敦煌的意义也在这儿。像这样早期的艺术,就必须要依赖考古出土的作品、资料。最近二十年来的考古发现那么蓬勃,新的资料很多,这是一个优势。
但是有优势也有劣势。在大陆研究艺术史的老师和学生,相较而言集中在美术学院。像浙大、复旦这种综合大学里研究美术史,还是最近新发展起来的现象。人们还不习惯在综合大学里研究艺术史。其实综合大学里应该研究艺术史。因为艺术史不是创作,它需要很多人文学科的配合,只有综合大学才能做到。在美术学院研究艺术史相对比较辛苦。比如需要有人教哲学、有人教历史,美术学院就没办法了。历史学家只在综合大学里教书。也不是说就不能做,但是这变成了一个短板。这是当时大陆方面选择的结果。前一辈的专家们选择把艺术史放在美院,而没有放在综合大学。这样一选择,几十年的发展就不一样了。在美术学院里研究艺术史也有它的好处,因为跟创作比较接近,或许可以探讨与创作相关的许多问题。但许多历史问题就不那么方便去讨论。
台北故宫
两岸故宫各有长处
说到台北故宫的收藏,北宋的绘画是我们多,汝窑也是我们多。
南都:2000年至2006年你先后担任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和院长。这期间做了什么工作?
石守谦:主要是做了几个重要的展览。其中有一个叫做“大汗的世纪”,是全世界第一个从多元文化的角度去做蒙古时代艺术的展览。另外,我也尽量在故宫建立它的学术性制度。怎么样争取学术表现,把它制度化,增强自己的学术竞争力。
一方面,故宫有自己的学术研究体系,另一方面,也对外和国际的团队合作。比如说,我们后来做了一个“大观”的展览。2006年我刚好离开故宫,但这个展览其实是在我手上筹办的。那是个令人难忘的展览。它把北宋重要的作品悉数呈现。为了办这个展览,就要开始与国际博物馆合作。在我去之前,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不跟人家借展的,认为好东西就属我们最多了,不太需要这么麻烦。但是借展有借展的好处,有来有往啊,你就会成为国际博物馆界比较活跃的成员。要不然你都没有动作,即便有很好的收藏,也与别人没关系。有了这种合作,帮我们打开很多可能发展的途径。
在研究上,我们第一个是与日本的研究团队合作,对宋画的材质进行检测研究。我们以前研究这些东西都靠眼睛,现在是用高科技的仪器来代替我们的眼睛,各种偏光啊、数位照像等,它们能看到你眼睛看不到的东西,类似我们想象当中的X光。故宫有一件镇馆之宝,怀素的《自叙帖》,很多人说这有问题,那有问题,我们用仪器把这些问题一一都解决了。我们现在基本认为《自叙帖》是自然写出来的,不是摹的,写的时间应该在北宋之前。这是科学,我们用科学的方法下的最后结论。关于绘画作品的绢,比如李唐的《万壑松风》,我们也做了很详细的检验。我们发现,原来有一些颜料残留在绢的里面,于是可以弄清楚更早的时候这幅画是什么样的颜色,早期完整的时候是否会更鲜艳些。我希望这个计划能够继续做下去。越做越多之后,跟世界各地相关的材料加以比较,就可以成立一个好的资料库。
南都:台北故宫的藏品果真比北京故宫更丰富吗?
石守谦:北京故宫有它的强项。比如现在清宫的展览很红,台北故宫的清宫相对弱势。当时王室贵胄从北京走的时候,觉得清朝的书画比较晚,所以带的都是宋朝书画。相较之下,很多清朝皇帝日常用的东西,相关的文物,比较完整地留在了北京。听说北京故宫里有很多库房,还保留了很多没有展览过的文物。它们的量很大,都是清宫原来的器物。当然,说到台北故宫的收藏,北宋的绘画是我们多,汝窑也是我们多。溥仪从故宫拿走的有限,他拿走的是他方便能够偷偷带出去的,比如说书画方面的手卷,立轴的话就不好带了,手卷通常比较窄,卷成一卷放在袖子里就出去了。当时他带了一批手卷到了满洲国,后来从东北流出来,很多现在保留在辽宁省博物馆。后来因为打仗的关系,国民党往内陆搬迁,最后搬到了台湾,在这个过程里,艺术品运送的量不可能太大,所以对它们是有所挑选的。当时的人挑选的原则,跟今天当然不太一样。所以两岸故宫是各有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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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格与世变》
我更重视“世变”
我跟我老师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更重视“世变”。用世变来解释风格之变。世变即是人世间的变化。
南都:《风格与世变》一书收录了你十来篇论文,讨论的主题是绘画史历程里的重要转变。你能举两个例子说明文化环境对画史风格改变的关系吗?
石守谦:我跟我老师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更重视“世变”。用世变来解释风格之变。世变即是人世间的变化。环境变了,社会变了。比如说,明代的皇室和贵族这批人比较不一样,他们来自于民间,本来是“农民工”。所以他们喜欢的是什么?他们支持的是所谓“浙派”,即风格比较狂放一点,比较有力量,不是那么文雅。我一方面用结构分析的办法,先确定风格在改变,再用“世变”来说明某些改变的原因。
我们今天看到的南宋艺术都是宫廷艺术,你会感到困惑,为什么南宋的宫廷都喜欢这种小小的东西,都那么诗意和浪漫?这是因为南宋的皇室,经过北宋几百年的发展,是一批非常高雅的贵族。他们具有文人的修养,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把唐诗改一改,来适合他们吟咏。一方面显得他们有学问,另一方面,可以跟唐人分享高古的趣味。不只是唐人,苏东坡也是他们非常喜欢的。他们天天赏花,是什么季节就赏什么花,并且叫宫廷画家去画画。画完以后送给贵族成员。所以他们的画都小,但是很细腻,所谓的诗情就是这么来的。它有诗的浪漫。
这就跟北宋完全不一样。北宋的画大气,讲的是宇宙天地。因为“理学”,北宋人对所谓的宇宙有全面的理解,同时也体现了他们的政治理想。北宋的统治者认为,必须要营造一个很理想的政治。王安石变法就是这个意思,神宗为什么那么积极地支持他,就是因为神宗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他要把政治变成理想的政治。所以你看山水画的格局就有那么一点点放大。另外有个原因也比较有意思,北宋处于一个国际竞争的环境,它的外交是不太顺利的,外面有辽,后来又有西夏,这些人在军事上都比较强。后来女真人就把北宋灭了嘛。在军事上比较弱势的时候,要怎样跟别人竞争呢?用文化。至少北宋在文化上赢过他们,这一点北宋是有自信的。
这次李慧漱教授讲到的宏图和小景之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南宋因为搬到了杭州,南方的一个角落,它宣称说要回到北方去,要收复失地,至少宣传上要这么讲。所以它的宫殿不能太大,因为这是临时的宫殿嘛。大画都挂不下,也不会花很多力气去画那些大画来装饰墙壁,实际上可能也没有很大的宫殿需要被装饰。因为南宋不好意思盖很大的宫殿,虽然事实上它已经默认、接受了偏居一隅的命运。可其实画那些小画,到处送,也很奢侈。像马远、夏圭都是专属大画家,天天画画。他们是专门的一个团队。光想想他们的材料费就很贵。马远的真迹,大都会博物馆有好几幅,故宫博物院也很多,很多重要的美术馆都有一点。南宋的画,因为都是小画,量比较大,也便于保存。从十四世纪开始,日本就通过幕府将军的力量买了不少。
南都:《从风格到画意——— 反思中国绘画史》这本书的主旨是什么?
石守谦:这本书特意提出了“画意”的观念。每幅画,在画出来的时候,都是要表达某个意思。这个表达是要给观众看的,所以画意不仅创作者知道,而且要确信观众也能知道,能看得懂。这是以前比较少提的事情。比如郭熙的《早春图》,为什么讲它跟神宗变法有关系?因为那幅画的画意基本上就是完美的、理想秩序的象征。这个秩序以君主为主,在画面正中有一棵大松树,后面有靠山,像龙的靠山一样。下面,庶民排得很稳,左右两边一层层的。从一般的民间,到中景部分有一些方外的境界,再上面是如龙的山脊,又是一个更高的层次。这是非常整齐的次序,是有道理的。因为郭熙了解神宗的政治企图,神宗也要求他画出来的山水画是这样子。当然,神宗不会具体地指导他要怎么去摆石头,这需要郭熙自己懂得,自己去设计。果然大家一看,这是一个恢宏而有秩序的理想山水,一个理想世界。所以几乎汴梁的办公室都画郭熙的画。就好像今天大陆的办公室的大墙上挂的都是《江山如此多娇》这一类。它有一种宣誓作用,代表某种政治的气象。
这些相关的事情,图像上就能读出来。比如说,松树为什么要放在正中间?因为它就是君子,是统治者,高高在上。在看过很多图像的安排后,你就能悟出这个规则。所以我说你可以常去看这些作品,有了视觉经验,就能看懂它在画什么。
从画意的角度来说,观众就更重要了。因为画意是要双方去体会的。
南都:2007年你开始主持“移动的桃花源———10世纪至16世纪山水画在东亚的发展”,请介绍这个项目及其成果。
石守谦:这个项目,将我的研究扩展到东亚。从11世纪开始,中国和高丽有密切的关系。高丽经常有使臣到宋朝来,带回很多相关文化物品。中国的这些东西是当时最高级的文化代表物,是邻国的统治阶层追求的目标。我的书名叫做“桃花源”,桃花源本来是个意象,它在中国流行,但你很难想象,为什么在高丽也要流行?对于高丽人来说,这个理想的世界,他学到了马上就有了,而不必自己从传说慢慢累积而成一个桃花源的神话。
我特别注意山水画,因为山水画本来是中国独特的东西。它不是风景画,不是画外面所看到的风景,而是内心建构出来的理想世界,所谓胸中丘壑。这是其他国家所没有的。高丽、日本一看这个很好嘛,他们就拿来,就也有胸中丘壑啦。所以,你可以去观察,东亚的这几个地方,怎么样共同形塑出来一个有山水画的世界。其他地方是没有山水画,也就是没有那种文化的。当然在十四到十六世纪,文化就是士人文化。虽然这是一种偏见,可以说是士人沙文主义,但那个时代是这样看的。我特别利用山水画的观察,用桃花源作为意象的焦点,来看日本和高丽朝鲜是怎么样产生山水画,怎么样在他们的文化脉络里使用山水画的。从这个新的角度来看,山水画的成就不仅只有中国的成就,你会把在朝鲜的、日本的那些表现都放在山水画成就的角度来看。用这样一个东亚的角度来看,山水画实际上有一个更宽阔的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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