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特瑞尔专访：我为了捕捉光而创造了这些空间

本文原刊于《艺术新闻／中文版》第48期，2017年5月

美国艺术大师詹姆斯·特瑞尔在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的中国首个大型回顾展“詹姆斯·特瑞尔回顾展”已圆满落幕。作为过去五十年中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这位前卫艺术家追求超越想象的视觉体验，不断刺激和唤醒人们的原始感知，探索人们对于感官刺激和空间转换的视觉与心理反应。

此前，由于肩伤而未能出席展览开幕式的詹姆斯·特瑞尔在妻子与佩斯画廊总监约瑟夫·巴博提斯塔的陪同下造访上海。在此期间，《艺术新闻／中文版》与这位先驱艺术家进行对话，探讨了艺术家此次为上海特制作品《全域装置，香格里拉（穿越山巅）》背后的灵感与启发、记录作品的现有手段与现代科技所带来的可能性与局限等话题。

詹姆斯·特瑞尔在《罗丹火山口》（Roden Crater，1977年至今），Photo: ? Florian Holzherr

“光不仅揭示，还会隐藏。因此你可以藏在光的下面，也可以用光创造空间。”作为近50年来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詹姆斯·特瑞尔（James Turrell）以光作笔，构建出一种积极的空间叙述策略，并运用到视觉形式的阐释思辨之中。

光、空间、美术馆

詹姆斯·特瑞尔最为人熟知的经历之一或许是独自驾驶小型飞机累计飞行超过1.2万小时，穿越亚利桑那州上空为《罗丹火山口》（RodenCrater，1977年至今）选址，然而，或许鲜有人知的是詹姆斯·特瑞尔曾在越南战争期间驾驶飞机飞越喜马拉雅上空并遭到击落，这段记忆成为《全域装置，香格里拉（穿越山巅）》（Ganzfeld,Shangri La (Over the Hump)）的作品名称的灵感之一。

位于美国亚利桑那州沙漠中的罗登火山被詹姆斯·特瑞尔改造成为了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罗丹火山口》（Roden Crater，1977年至今）

詹姆斯·特瑞尔《全域装置，香格里拉（穿越山巅）》在龙美术馆展览现场 James Turrell, Ganzfeld, Shangri La (Over the Hump), 2017, light and space installation. Courtesy Long Museum, Shanghai.

然而除去历史记忆以外，地貌在彼时之于詹姆斯·特瑞尔亦成为了他投射梦的载体，尤其在他看到人类之于广袤的自然和宇宙之渺小后，成为促使这位艺术家利用光、为了光进行创作的主要原因。

为此詹姆斯特瑞尔运用了这样一番比喻：当我们将梦投射到地貌上时，“其实和落在花生酱三明治上的苍蝇别无两样。苍蝇认为它拥有了三明治；我们认为我们拥有了这个城市或是这个地方，或者这间公寓、这片土地、这个区域，然而我们只是经过而已。但是我们比经过的光慢一些——因此我为了捕捉光而创造了这些空间；对于我们的感知而言，光看上去存在于当前——它并没有穿堂而过；这也是我为什么基于保护光而创作这些空间的原因。”

“我为了捕捉光而创造了这些空间；对于我们的感知而言，光看上去存在于当前——它并没有穿堂而过；这也是我为什么基于保护光而创作这些空间的原因。”

James Turrell, Gard, Pale Blue, 1968. Cross corner projection, dimensions variable ? James Turrell. Photograph courtesy Pace Gallery

空间是詹姆斯·特瑞尔艺术创作中无法回避的重要议题，这其中既包括现实中的建筑空间，也包括艺术家利用光创造的概念意义上的空间。关于艺术家怎样看待创作与相关建筑空间之间的关联始终是一个令人好奇的问题。

截至今日，詹姆斯·特瑞尔已经在世界范围内举办了超过160次个展，其中，最轰动的展览包括2013年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SolomonR.Guggenheim Museum）、洛杉矶郡立美术馆（LACMA）以及休斯顿美术馆（The Museumof Fine Arts, Houston）三地同期举办的回顾展，该展览于2014年巡展至位于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的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 ofAustralia）。在这四场回顾展中，詹姆斯·特瑞尔分别依据相关博物馆场地的建筑特征进行了相关创作。例如，艺术家依据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Lloyd Wright）设计的螺旋形结构为古根海姆创作了单件大型特定场域作品《太阳神阿顿的统治》（Aten Reign，2013）；建筑层高较低的LACMA因现实情况不允许展出高大的作品，艺术家因而创作了感官细胞（PerceptualCells）系列作品之《光的统治》（LightReignfall，2011）——观众需头戴特殊耳机，平躺在一张模拟CT扫描仪的窄床上被缓缓送入封闭的圆形结构，在其中经历高强度沉浸式光线变幻，结构内部的光线变化则试图模拟人类眼球的复杂结构；澳大利亚国家美术馆的场地则允许艺术家执行“甘兹菲尔德”系列作品。

“博物馆的建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展出的内容，”詹姆斯·特瑞尔在谈到创作与建筑关系时说道，“比如说，古根海姆美术馆的问题在于没有一处是平坦的；当你随着斜坡向上，一切都会略微倾斜，因此我为整幢建筑创作了这件单件作品——这可以说是我对建筑最强烈的回应。”

詹姆斯·特瑞尔依据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设计的螺旋形结构为古根海姆创作了单件大型特定场域作品，将博物馆改造为一个奇异的视觉装置 ? WILD magazine

相较之下，艺术家此次依据龙美术馆内部流线型墙壁绘制了作品草图，经由电话和传真远程操控布展团队，实现了包括《全域装置，香格里拉（穿越山巅）》、《楔形空间（新维度）》（Wedgework(New Dimensions)，2016）等在内对于建筑内部空间高度、开阔性具有极高要求的作品。詹姆斯·特瑞尔尤其强调了龙美术馆空间为其在创作上提供的可能性：“我必须要指出，这里（龙美术馆）慷慨的空间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并指出龙美术馆的场地更接近、也更适合艺术家进行创作。”

探索“心灵之光”

光是詹姆斯·特瑞尔创作的材料，感知是呈现艺术家创作的媒介。艺术家在创作之初曾经深受包括伦勃朗（Rembrandt）、迭戈·委拉斯开兹（DiegoVelázquez）等古典大师绘画的影响，然而在这些作品中，光仍然是点亮其他物体的工具，而从未成为具有物质形态的主体。

“我们总是利用光点亮别的东西，但是我喜欢光的物质性（thingness），或者说是能够以实物形式呈现的物体。”在詹姆斯·特瑞尔看来，他希望在作品中同时传递光的“物质性”和“瞬时性”，也旨在让观众能够获得不断更迭、变幻的切身体验。正如此次展览中展出的作品一样，观众只有亲身沉浸其中才能感受到光这一非物质材料在詹姆斯·特瑞尔作品中呈现的质感——这一体验是立体、私人且转瞬即逝的，这也意味着这样的体验并非能够通过平面图像或是影像记录而感受得到，因而这也在记录作品的方式上给予了艺术家极大的挑战。

“我希望你（观众）能感受到物质性和瞬时性，就像《楔形空间（新维度）》里那样——你感受到光占有着这个空间。然而摄影是一种单向的记录方式，一切在这之后变得十分死板、僵硬。”然而艺术家也指出，对于一些作品而言，影像记录的效果也很有可能与实物呈现截然相反的效果。当被问及最理想状态的记录方式时，艺术家坦诚地说：“记录一直非常困难，我尚未找到任何满意的方式。摄影其实并不奏效，影像记录也是。这些问题都仍然存在。”

詹姆斯·特瑞尔《楔形空间（新维度）》在龙美术馆展览现场 James Turrell, Wedgework (New Dimensions), 2016. Courtesy Long Museum, Shanghai.

James Turrell, Wedgework, Key Lime, 1994, James Turrell, 图片: Florian Holzherr

创作生涯已逾40载的詹姆斯·特瑞尔目睹了科技的变化，这也反映在他逐年的创作中，此次展览就重现了来自艺术家创作早期1960年代起的投影作品。技术的更新也体现在詹姆斯·特瑞尔其他的创作中，例如经过长达三年翻修并于2016年秋季在MoMAPS1重新对公众开放的艺术家首件公共作品《聚会》（Meeting，1986），从最初的白炽灯变为LED灯，并由电脑程序控制光的颜色。“科技的发展让我得以有控制光的能力。尤其值得指出的是，LED灯比白炽灯和霓虹灯更加容易控制。以前我需要用彩色滤膜来控制光的色彩，但是滤膜本身不仅吸收光，也会漏光。现在，你可以制作小尺寸的作品，这也变得更加简单了。因此，（随着科技的发展），你可以给自己配备更精良的工具，你可以更加得心应手地创作，所以说，科技的发展确实帮了我很大的忙。”

James Turrell, Meeting,1980–86/2016. Light and space.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Giftof Mark and Lauren Booth in honor of the 40th anniversary of MoMA PS1. Photo: ? Pablo Enriquez

詹姆斯·特瑞尔的装置作品《Gathered Sky》正在北京东景缘展出，每周日17:00-19:00向公众开放，东景缘供图

然而不可避免的，现代科技在提供新的可能性的同时也带来了潜在的干扰，艺术家试图为观众创造“感受光”的体验的意图也受到了挑战。正如此次展览展出的《空间分割（深呼吸）》（SpaceDivision (Deep Breath), 1982）对观众的要求一样——这件呈现在龙美术馆二楼展厅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得上是站在了《全域装置（香格里拉[穿越山巅]）》的对立面。当观众进入展厅的瞬间，迎面扑来的是一片漆黑。观众需要右手扶着墙壁，缓慢摸索着墙壁走势向展厅深处前进，然而此时却对前方一无所知。突然之间，我们来到一片开阔的区域，此时眼睛慢慢适应黑暗，看到前方呈暗红色矩形的作品。而只有坐下观看时，我们才会在黑暗中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色彩。

“当光线强烈时，人类眼睛的瞳孔就会缩得很小；因此当我们减弱光的强度后，瞳孔就会自然张开—在我看来，人类眼睛的瞳孔是离脑部最近的器官。当瞳孔张开后，眼中产生的感觉就有如触感一样。因此我们得以意识到，我们其实对光有着十分敏感的回应——当光线变暗，空间几乎于黑时，你渐渐开始看到人群，你的眼睛才真正张开。”

上图：《空间分割（深呼吸）》在龙美术馆现场，观众只有坐下观看时，才会在黑暗中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色彩。下图：詹姆斯·特瑞尔在作品《空间分割（深呼吸）》前。图片由James Turrell、龙美术馆、乔非凡提供

与此同时艺术家也表达了对于在当下实现这一观众体验的忧虑，其中之一就表示希望观众能够在进入黑暗之前将手机收起来。“这是美术馆面临的挑战，因为美术馆里总是同时有太多人。在这样的黑暗空间里，人群就会挡住光。因此对于美术馆的悖论就是，你既希望有更多的观众前来参观，但是与此同时，我的作品是为单独一个人观看而创作的，这是我喜欢的状态。”

那么现代科技是否已经给艺术家带来超过帮助的忧虑了呢？詹姆斯·特瑞尔明确表明，自己并不反对科技，但在访谈即将结束时讲了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有一种每年只在一个夜晚开花的仙人掌——昆虫必须要在这一晚完成授粉。我可以用导航去寻找这种仙人掌，你可以深入美洲沙漠去寻找。我手里有一份地图，而你可能开了一辆吉普车。你爬上了峡谷，而我已经知道这株仙人掌在哪里。你找到了仙人掌，看到它立刻对升起的月亮作出回应，并且在这一晚始终跟随着月亮的运动。与此同时，摩天大楼顶层阁楼里的住户可能也在玻璃温室里培育着这样一株仙人掌。同一个夜晚，人们齐聚在阁楼里，在聚会上喝着玛格丽塔鸡尾酒，等着仙人掌盛开。同样是仙人掌，但是观看者的体验却完全不同。当你走进沙漠，你便将自己置身于其中。如果你已经决心创造这样的体验的话，你就不会反其道而行之。 ”

2013年，洛杉矶艺术博物馆、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以及休斯敦美术馆三大美术馆联合为詹姆斯·特瑞尔举办的个人回顾展现场 Photo: ? Simon Collins

James Turrell, Skyspace, Above Horizon, at the Goldstein residence in Los Angeles. Photo : Kenneth Johansson Photography

James Turrell, Breathing Light, 2013. ? James Turrell Studio

詹姆斯·特瑞尔透露，自己目前正在忙着位于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Tasmania）州首府霍巴特（Hobart）新老艺术博物馆（Museum o f Oldand New Art，Mona）的创作，与此同时，5月28日，马萨诸塞州当代艺术博物馆（MASS MoCA）也将举办艺术家同名展。现年73岁的詹姆斯·特瑞尔仍然在不断探索着光之于人类感官的无限可能性，将物质性赋予无形的光，为探索“心灵之光”的观众创造保存这种体验的空间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