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寿平丨传奇经历不足以成为他的人生注脚

明末清初，政局动荡，诸方势力角逐华夏。年仅12岁的世家子弟，随父兄加入抗清队伍，15岁坚守孤城，战乱中与父兄走散，被掳至清兵营。幸而才华出众，聪慧灵气，被闽浙总督收为养子。数年后，养父遇袭身亡，与养母扶灵北归途中，在灵隐寺与生父相遇，暗自相认后留寺为僧若干年。

恽寿平 松菊图

这段比拟小说且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实则是“清六家”之一恽（yùn）寿平早年的真实遭遇。多年后，被清初戏曲家、王时敏第五子王忭（biàn）改编成为戏剧《鹫峰缘》，在康熙年间广为传唱。

恽寿平，原名格，字寿平、正叔等，号南田。明崇祯六年出生于书香世家，其曾祖恽邵芳是明嘉靖进士；祖父恽应候，万历年间国子监（明朝最高学府）监生；父亲恽日初崇祯六年贡生；堂伯恽本初，明朝著名山水画家，崇祯十七年弃官归隐。自幼跟随伯父学画的恽寿平，同时还是一位诗人和书法家，书法主要学习褚遂良，被称为‘恽体’。由于家学渊博，诗、书、画造诣均深，有‘南田三绝’之誉。其独到的画论主要收录在《南田画跋》和《欧香馆集》中，以“高逸”为最高审美理想，在中国美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力。

“清六家”四王吴恽（王时敏、王鉴、王翚(hui)、王原祁、吴历及恽寿平）中，前五人皆以山水为擅，惟独恽寿平以花鸟称绝当代,成为中国“工笔花鸟”绘画史上绕不开的名字。他在前人基础上，开创了“没骨”花卉的独特画风，所画花鸟禽鱼很少用笔勾线，主要以水墨直接点染，开创“常州画派”，对清初以及近代工笔花鸟创作有着深远影响。

恽寿平 秋芳图

穹庐旧事恨飘零

崇祯十六年，其父恽日初不满明末腐败政治，将家事托付长子，携二子及幼子（恽寿平）隐居浙江天台。次年清军入关，继而进攻江南，遭遇战乱，父子三人在动荡的时局中辗转逃亡至福建，后赴建宁参与反清复明活动，长兄前来与他们汇合后不久，阵亡于战场。顺治五年，闽浙总督陈锦重兵围攻建宁达百余日，年仅十五岁的恽寿平被俘，与父兄失散，家破人亡，自此成为乱世中的孤儿。

从八岁“咏莲花成句，惊其塾师”的天才儿童到反清复明的少年英雄再成为敌军的狱中囚徒，尝尽人间辛酸的恽寿平，人生却因‘画钗得生’再次出现戏剧性的转折。

据记载，清军将领闽浙总督陈锦夫人想要打造一些首饰，然而画师所绘的首饰图样都不能令她满意，建宁城破后被陈锦收留的一名歌舞妓是恽南田旧识，便向总督夫人举荐为其画图样。陈锦夫妇多年无子，总督夫人见恽寿平“丰神俊朗、进退从容”，便将其收为养子。

恽寿平 寒香雪艳

顺治九年， 陈锦遇刺身亡，陈夫人与南田扶柩途径灵隐寺，偶遇已削发为僧的父亲恽日初。为与父亲重聚，诚请寺内高僧解救，以‘此子年命短，宜作释迦叶’为由留在了寺中与父亲相聚。此后二人在寺中隐居多年，直至顺治十一年（1654年）。

恽寿平 五清图

以恽寿平此段曲折经历为蓝本改编成的戏剧《鹫峰缘》在太仓演出时，48岁的恽寿平曾应邀前往，一时感慨万千写下“穹庐旧事恨飘零,地老天荒酒未醒,公子翻看新乐府,他时筵上断肠听。”的诗句。

恽寿平 王翚合作 湖庄清夏 立轴

“耻为天下第二手”

恽氏父子后来回到了故乡，恽寿平跟随父亲学习诗文，随堂伯恽本初学画，刻苦专研学问，古文、诗词、书画无不精擅。作为明朝遗民的他崇尚气节，誓不应科举，一直过着半耕半读的清贫生活，“家酷贫，风雨常闭门饿”。为维系生计，以卖画为生，也逐渐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文人雅士，常常相聚，互相切磋画艺，其中与‘清初四王’之一王翚，三十载的友谊最为人所称道。

恽寿平 王翚合作  桃源图

王翚画画，恽寿平经常给他题跋，据《国朝画征录》记载：“石谷画得正叔跋，则运笔设色之源流，构思匠心之微妙，毕显无遗。”

清 恽寿平《仿董源溪山无尽图轴》 184.3×79.2cm

恽寿平虽以“没骨写生”享誉画坛，最初学习以山水画为主，推崇元、明两代画家，有言‘山水学王蒙’，也有‘山水宗北苑、僧巨然’的说法。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山水作品，看重元人绘画的言志与逸情，简淡远枯，以静致远。

 恽寿平 疏林远岫图

之所以舍山水而专花鸟，据传也与好友王翚有关。王翚才情卓绝，尤擅画山水，授清朝第一位册封的皇太子爱新觉罗·胤礽（yìn réng）以“山水清晖”的褒奖。清张庚曾在《国朝画征录》有过一段记载“(恽寿平)本世家子，工诗文，好画山水，力肩复古。及见虞山王石谷(王翚)，自以材质不能出其右，则谓石谷曰：‘是道让兄独步矣，格(恽寿平字格)妄，耻为天下第二手。’于是舍山水而学花卉……独开生面，为写生正脉，由是海内学者宗之。”

恽寿平 山水册

大意是恽寿平觉得自己在山水造诣上，无法超越王翚，自此果断专攻花鸟。实际上，恽寿平与王翚山水各有所长，风格不同，并不能以此戏言说明恽寿平山水稍次，清钱杜在《松壶画忆》中比较二人道：“南田用淡青绿，风致萧散，似赵大年，胜石谷多矣。”

 恽寿平 折枝碧桃图

恽寿平 武陵春色图

恽寿平 春蚕图

没骨写生

清代画家盛大士言：“南田花卉写生，空前绝后，然其山水飘飘有凌云气，真天仙化人也。”

据传，“没骨”技法为南北朝时期梁朝张僧繇(yóu)所创，唐朝杨升用“没骨法”画山水，称为“没骨山水”。

恽寿平 华春富贵图

中国传统花鸟画从晚唐发展至五代时，出现不同的风格，所谓“黄家富丽，徐熙野逸”（指五代花鸟画两大流派中以黄筌为代表的“黄派”，和以徐熙为代表的“徐派”）。黄筌工丽一派后经宋代画院大力提倡成为花鸟画派主流，而徐熙‘落墨花’经过其孙徐崇嗣改制，采用纯色晕染，成就“没骨法”，但作品流传极少，明末时已日渐式微。直至恽寿平出现，以北宋徐崇嗣为宗，略去墨色勾线，直接用颜色或墨色点染出花叶，“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有”。作品设色明润清雅，用笔潇洒，可谓“一洗时习，独开生面” 。

瓯香馆写生册-桃花

瓯香馆写生册-萱草

恽寿平所作没骨花卉既重物象的造型，又具有文人的情趣，画法多样。为达到‘与花传神’，形神兼备的境界，他极重写生，“每画一花，必折是花插之瓶中，极力描摹，得其生香活色而后已”。

瓯香馆写生册-枇杷

恽寿平 牡丹

恽寿平对写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与北宋苏轼提出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写意画法不同，他认为“写生之有没骨，犹音乐之有钟吕（韵律、节奏）”，极大的抬高了没骨写生的地位。这种“写生”是通过对物象的感悟和传写，画面所“写”与自然中的“物”是密切相关联的；而写意所表达的是画家主观成分较多，势必造成对物象的损失和减少，就会与写生的本意疏离。

恽寿平的“没骨写生”给花鸟画坛注入了新的生机，创造性地恢复和发扬了“没骨”写生花卉的传统，对明末清初的花卉画有“起衰之功”，被尊为“写生正派”，影响波及大江南北。史载：“近日无论江南江北，莫不家家南田（恽寿平号南田），户户正叔（恽寿平字正叔），遂有‘常州派’之目”。

恽寿平 荷花芦草图

此画描绘了秋风萧瑟之中，一茎新荷凌空而出，盛放的花瓣娇艳动人，与凋残半枯的荷叶以及枯槁无色的莲蓬形成鲜明对比。荷花以恽寿平特有的没骨画法绘出，色调清丽冷艳，用笔洒脱飘逸，营造出一派空潆的韵味。画幅左上自题：“此帧数年前在东池上醉后涂抹，残荷离披芦草交横，略得荒汀寂寞之至，置乱纸残帙中，不知何时为书老所得，今秋偶出示，余恍然如房次律遇故物于破瓮中也。因书老索题戏为拈笔”。

恽寿平 荷花

“清初四王”王时敏评价恽寿平作品“真别开生面，令人眼目一新。”两人年龄相差逾四十，从未见面，彼此却书信不断，王时敏驾鹤西去，恽寿平十分悲痛，曾作《恽南田哭王奉常》诗二十四首为纪念。

恽寿平 三友图

曾在一幅《腊梅》图中道“芳年将暮恨蹉跎，雪压风欺负奈尔何？瘦影自怜春不管，岂能含艳到阳和”

恽寿平虽以卖画为生，但胸怀磊落，视功名利禄如草芥，疏远当朝权贵，即使他后来名满江南江北，那些好名声的官员前来与他交往，他也多淡然婉拒。以至于惹恼了请求者，要把他押下监狱以作小惩。好在恽寿平多有仰慕他才华、与他交情深厚的人，前去替他解围，救他回家。

恽寿平 九兰图

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恽寿平到杭州卖画，购得坟地两处，预计迁葬其父于此，以了平生愿。因急于筹款，抱病作画，在返回常州次日卒于白云渡瓯香馆，终年五十八岁。其子恽念祖年仅5岁，家贫不能举丧，幸得王翬、董珙、邹显吉等老友鼎力相助才得以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