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夏，除了美还有什么？

莎拉·伯恩哈特：《羽毛》杂志艺术海报局部

1894年，由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担任女主角的戏剧《吉斯梦坦》正在巴黎上演。由于公众反响平平，伯恩哈特认为一定是海报设计出了问题。 

然而，正值圣诞假期，印刷商唯一能找到的就只有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捷克画师慕夏。出于对戏剧本身的热爱和对著名女演员伯恩哈特的崇拜，慕夏在《吉斯梦坦》海报创作中投入了真挚的情感，只是样稿并没有得到印刷商的喜爱。 

以为就这样与成功机遇擦肩而过的慕夏，失落的回到家，却意外的在门廊上看到伯恩哈特会面邀请的留言。他吃惊之余更多的是担忧，因为伯恩哈特性情多变几乎与她的名声同等。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慕夏最终敲响了伯恩哈特的房门，而开门的人正是伯恩哈特，她随即张开双臂拥抱了慕夏...在伯恩哈特的眼里，她看到了印刷商所不能了解到的艺术新元素、新风格，并认定那将是一件不朽的作品。 

“这是巧合，也是命运的安排。”慕夏的曾孙Marcus在回忆这段传奇故事后无不感叹道。 

唱诗班里走出的少年 

1860年，慕夏出生于摩洛维亚小镇(位于今捷克共和国境内)中一户虔诚的天主教家庭。因嗓音清脆和家庭宗教氛围的熏陶，童年时便成为天主教堂唱诗班的成员。 

阳光穿透彩绘花窗玻璃形成的斑驳光影，教堂内精美的大理石雕塑，拱顶设计的力学美感，讲述圣经故事的宗教绘画和教堂内保存的巴洛克风格艺术作品，或许是童年慕夏最早的艺术启蒙。

慕夏身穿俄罗斯衬衫在巴黎大茅舍工作室（左）《自画像》木板油画 1899年（右）

而来自母亲的鼓励，则让他可以在幼年时释放对艺术的喜爱和天性。据说，慕夏刚学会走路，母亲便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只小铅笔，让他在玩耍的时候随心描绘自己看到的图画。高中毕业后的一次旅行经历，让慕夏在人生的彷徨时刻找到了未来可以为之奉献终身的职业——为教堂和剧院创作壁画及戏剧布景。于是，他孤身离乡远行开始了职业艺术的生涯。 

大多数艺术家在成名之前都有一番曲折经历，这一时期的慕夏也不例外。他被布拉格艺术学院拒之门外、第一份为剧院创作舞台布景的工作因工作室起火而告终、有幸在库恩伯爵的赞助下前往巴黎朱利安学院接受正规的绘画训练，次年又面临赞助中断，不得已受雇于几家公司为杂志、书籍绘制插图，为剧场创作布景和海报而维持生计。 

《慕夏》明珠美术馆展览现场 2019

慕夏基金会执行理事长、慕夏曾孙马库斯·慕夏先生

崇真艺客：公众似乎只知道慕夏成名后华美的海报作品，却很少了解到这段艰难岁月里慕夏的创作？ 

Marcus：在巴黎的时候，赞助人停止赞助学费，反而促成了他成为现在我们了解的艺术家。慕夏希望通过绘画技艺来获得经济来源，为演员伯恩哈特设计海报获得的巨大成功，奠定了日后的慕夏风格。而他自己复杂的心情，则是通过画一些水粉画来表达的，这些画从没有给外人看过的，有点像他的私人日记。在这个展览当中也可以看到这样的作品，是表现主义风格的绘画。 

崇真艺客：慕夏的成长经历对他的创作带来过怎样的影响？ 

Marcus：慕夏从小在美丽的乡村长大，很早就接触斯拉夫民族传统的手工艺。而家族在几百年前就种植葡萄，酿造葡萄酒。在作品中，不仅能看到他对大自然充满各个细节的描绘，同时也有从民间艺术中获得的创作灵感。除此之外，慕夏小时候信奉天主教，还是天主教堂唱诗班的成员，这种宗教灵性的力量，体现在他一生的作品当中。直至他生命最终，都是在寻求这种灵性力量的表现。 

崇真艺客：如何理解这种“灵性”？ 

Marcus：慕夏在巴黎的时候，结识了很多艺术家朋友，包括高更、瑞典作家奥古斯特·斯特林堡等。斯特林堡是唯灵论者（主张精神是世界的本原，不依附于物质而独立存在的无形实体），非常尊崇灵性主义。慕夏与斯特林堡经常会有关于宗教和灵性的讨论，也深受斯特林堡“神秘力量”理念的影响，慢慢就开始在他的作品中呈现出这些影响，促成了日后慕夏“看不见的力量”理念在作品中的体现。即反复出现在主题背后的一个神秘人物形象的母题。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展览当中有一幅《百合圣母》也是我从小一直看到、并伴随着我长大的作品。作品中的左下方的小女孩看上去和自己姨婆小时候长得很像。但神奇的是，这件作品是在姨婆出生前画的，曾祖父当时就想象到女儿长成这个样子。 

《百合圣母》布面油彩和蛋彩画 1905年

慕夏风格 

19至20世纪之交，一战前的欧洲大陆处于和平繁荣的时期，第二次工业革命极大推动工商业、文化艺术及娱乐业的蓬勃发展，这时期繁华的社会人文风貌被后人称为‘美好时代’（Belle époque）。 

1895年1月1日，巴黎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慕夏为伯恩哈特创作的、堪称传世经典的海报《吉斯梦坦》，全城人民都为之沉醉。有些海报刚刚贴出就被盗走，还有人干脆直接贿赂招贴人，只为能将海报带回家。慕夏自此名声大噪。 

《吉丝梦坦》海报 1894 彩色石板画

海报中的伯恩哈特被描绘为气魄威严、端庄唯美的希腊女神，身着色调柔和，质地柔美的长裙，点缀以华贵的金色饰品。近两米的竖长画面构图，顶部绘有飘带字体，也成为了慕夏日后创作的标识。 

此后，两人合作长达六年。除了为伯恩哈特创作诸如《美狄亚》、《哈姆雷特》、《托斯卡》和《茶花女》等经典剧目海报之外，慕夏还设计了珠宝首饰、服装和布景，被应用在大量的舞台剧中。 

受到日本江户时期的装饰风格与浮世绘的影响，慕夏采用平面化的色彩，弱化光影效果，仅仅依赖线条完成对人物体积的塑造。与此同时，强调曲线和自然有机形态，充分运用繁茂植物、昆虫、符号和拥有海藻般长发女性为主体形象的“慕夏风格”也随着莎拉·伯恩哈特的巡演被推向世界艺术舞台的中心。 

在慕夏基金会策展人佐藤智子看来，慕夏作品中女性，体现了他更接近希腊哲学方面的思考。他认为美丽的女性代表了美丽的心灵和世界，是完美的化身

《慕夏》明珠美术馆展览现场 2019

慕夏基金会策展人佐藤智子女士 

崇真艺客：慕夏选择以一系列的女性作为创作母题，背后有怎样的用意？ 

佐藤智子：女性作为美的象征，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在传统绘画中是最常见的题材，并且大家都很喜欢这样的形象。同时慕夏相信，女性是人类当中更为重要的性别，因为女性具有生育的能力，可以孕育生命，是创造力的源泉，也隐喻着一种生产力。 

崇真艺客：我们如何理解“慕夏风格”，有哪些共性存在？ 

佐藤智子：慕夏风格主要是指他运用一系列的绘画语言很相似。首先是构图，一个女性，代表慕夏与观众进行沟通，身边环绕着各种图案、花、树和其它标志。他还会有效的引导观众的注意力。比如在女性脸部后面会有圆形的光环，这样做可以突出女性美丽的脸孔，同时吸引观众的目光；还有女性的姿态都很优雅，在你看到脸、姿态之后，他还会用曲线、直线将观众的目光转移至海报所要宣传的产品上。 

装饰板的画面上虽然没有广告语，他也会运用圆形的图案来聚焦观众的视野。有时候背景的天空是蓝的，但却会有雨滴落下来，这个时候都会激发观众的想象力，所以在慕夏的作品中会有很多这样元素的组合。这种外在的形式就是一种语言，他完全是出于直觉，并没有受到广告语言的训练。但最初海报是用来做广告用的，慕夏很聪明，他希望能做好这份工作，因此他会经历很多思考过程，来突出广告的效果，从而促成他形成自己的风格。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大家很少想到的，慕夏描绘的女性好像看起来就只有漂亮，而没有很深刻的理论在其中。实际上，慕夏是有自己一套很完整的科学理论做支撑的。科学在那时候也有很迅猛的发展，涌现出很多新想法和新技术，慕夏对心理学很感兴趣，做过很多实验，了解什么样的形状、色彩能够让人愉悦。穆夏用这种独特的形式体现出自己对艺术的理解与追求，为我们提供了珍贵的经验。 

《茶花女》海报 彩色石版画 1896年（左）《哈姆雷特》海报（右） 彩色石版画 1899年

斯拉夫史诗 

1900年，巴黎正在拉开万国博览会的序幕。彼时的慕夏已经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艺术家之一，因此受邀为波黑做展馆设计。当时奥匈帝国统治之下的波黑也是斯拉夫人聚集的国家，与慕夏的故土摩拉维亚有着相似的历史背景。在收集大量史料的过程中，也唤起了他对祖国的思念。此时的慕夏虽然是成功的艺术家，但内心依然感受到情感缺失的部分。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构思斯拉夫史诗的宏大巨制，希望能通过艺术体现斯拉夫人的历史责任感和为世界所作出的贡献。 

“斯拉夫史诗”布尔诺展览海报 彩色石版画 1928-1930年

与早期唯美浪漫、具有装饰性的风格不同，回国后的慕夏将民族主义精神暗藏画中，画中人物身着斯拉夫民族服饰，神情庄重。而慕夏基金会策展人佐藤智子认为，慕夏在巴黎制作海报的经验，在后期斯拉夫史诗的作品内部依然存在着属于慕夏风格的统一性。 

“慕夏很懂得如何通过符号、图案与公众做交流通，也知道如何吸引大家的目光和引导目光的走向，并且应用在他之后斯拉夫史诗中的创作。” 

1911年至1926，慕夏将耗时十五载创作的巨型历史题材作品《斯拉夫史诗》献给捷克，共20幅尺寸巨大的油画，记录了斯拉夫民族漫长历史中的二十个重要瞬间，讲述着斯拉夫民族苦难与光荣的历史，反映着对故乡深沉的爱。在创作阶段，为确保作品的严谨性，慕夏向历史学家请教斯拉夫历史，并针对所选历史场景的环境和关联人物做了大量的史料研究。 

他曾经这样写道：“我创作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了要破坏，而永远是要创造，创建起一座桥梁，因为我们必须心怀这样的希望，只有我们更好地相互理解，人类才会更加团结。” 

“斯拉夫史诗”第十四幅习作 《尼古拉?兹林斯基守卫锡盖特》素描稿黏贴后图上水彩和水粉拍摄 1914年

《慕夏》明珠美术馆展览现场 2019

崇真艺客：相比近几年举办的慕夏回顾展，此次在明珠美术馆的展览，作为策展人你的诉求是怎样的？ 

佐藤智子：这次很幸运是和慕夏基金会合作的，家族一直致力于保护慕夏的作品，也是首次在中国，关于家族收藏的全面展现。展品拓展到新的领域，除了插画、书籍设计，还有油画、摄影作品以及慕夏的私人物品和收藏品，用以展现慕夏各个方面的艺术成就和其背后的哲学理念。 

传统意义上的认知，慕夏是新艺术运动的艺术家，他的海报作品是最广为人知的。但最近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他在后期的一些创作，比如斯拉夫史诗。他还有很多不同媒介、题材的创作，那么人们可能会对他的认识混淆，慕夏到底希望做什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艺术家。他在巴黎的创作和他回到捷克后的创作风格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也会带来很多的批评。我作为策展人，首先要全面了解慕夏的成就，他希望自己的哪些方面被世人所铭记。能和慕夏基金会合作，除了他们有收藏的作品之外，还有很多档案和文件。通过研究，慕夏作为一个艺术家，对他秉持的艺术理论是什么，有了深入的了解。 

慕夏的作品其实一直是有一种持续性在其中的，他在成长、艺术教育的过程中，作为艺术家、思想家、哲学家，他的理念也在慢慢成形。所以希望能以六个主题，六个展区来呈现慕夏的思考。每个主题下的作品也都体现了慕夏的特点。 

我觉得一个好的展览，不仅仅是要展示作品，而是要和观众去沟通艺术家的真实想法，如果做不到这样的程度，就不算是一个好的展览。 

Marcus：策展人是慕夏的研究专家，她会把慕夏各个不同的方面做一个很好的整合。值得注意的是，因为海报是慕夏家族自己保存的，所以色彩状态是最接近1890年代在巴黎展出时的样子。 

崇真艺客：慕夏拥有很多的头衔，作为慕夏的研究专家，你认为慕夏希望在公众的心目中排第一的会是哪一个标签？ 

佐藤智子：（笑）我觉得应该是哲学家排在第一，其次是人民的艺术家、慕夏坚信艺术家有责任创建更好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