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春拍】王世襄旧藏：桥耳炉说

宣德炉研究学者 《明清宣德炉》作者

明末清初

 “思山”款桥耳三足炉

D:10.3cm H:5.4cm 

来源：王世襄旧藏。

出版：王世襄著，《自珍集 — 俪松居长物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36页

桥耳三足乳炉，是宣德炉的经典炉型之一，因其耳如虹桥卧波而得名。（图一）

图一 清明上河图卷（局部虹桥）

据《宣德鼎彝图谱》的记录，它是仿照南宋（一说元代）姜娘子所铸的桥耳大乳炉的款式铸制而成。在现存的宋元时期哥窑瓷器中，我们也能够见到这样造型的瓷炉。可以相信，桥耳炉和冲耳炉一样，是乳足炉的最早期炉型（图二）。

图二 《宣德鼎彝图谱》卷十八(桥耳炉线描图)

桥的造型，明确的意味是修桥铺路，所以在《宣德彝器谱》（三卷本）中关于桥耳炉记录为，宣德皇帝铸造了三座桥耳炉分别赏赐工部尚书及其左右侍郎。工部正是负责土木水利及屯田等工程事务，所谓“职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咸经度之。”

桥的造型，又有普度和教化的寓意。相传，汉明帝曾经亲临国子监，命博士祭酒开坛讲授经史，当时环形朝向桥门围坐听讲的士人达万人之多，盛况空前。国子监是帝国的最高学府，《宣德鼎彝谱》（八卷本）关于桥耳炉的记录为：“国子监衙门一员赐桥耳大彝炉一座”。

在宣德炉铸造之前，负责铸造的司礼监和工部就召集学者，对采用哪些造型、陈设何处或颁赐给谁都进行了严谨地论证，不同器型的宣德炉都被赋予了不同的意涵。

无论当年宣德皇帝是将桥耳炉赐予工部，还是国子监主官，人们都认为桥通路通、事业通达是好事，教化学子、传承文化是好事，心灵沟通、思想无碍是好事，这样一来，大家都希望借这样的一座虹桥通达妙境。

桥耳炉，尤其在清代拥有很多的喜好者，既有官员，也有教师，还有工商人士。哪怕到晚清时期，宣德炉的铸造已经走向式微，但依然有大量的桥耳炉生产、传世，成为那个时期留存下来数量最多的宣德炉品种之一。

在众多桥耳炉的粉丝中，乾隆皇帝也算一位。有图为证，其仿宋人意趣绘制的情景肖像画《乾隆赏古图》（也称为《是一是二图》，现藏故宫博物院），在图中的醒目位置，就细致写实地描绘了单独陈设于室内中央的一只使用中乳足大桥耳炉，可见他对桥耳炉也是颇多欣赏的。（图三）

图三 清 姚文翰绘 乾隆赏古图 

图三 清 姚文翰绘 乾隆赏古图 （局部香炉）

桥耳的造型，依据虹桥圆与扁的不同，分为虎眼桥耳（图四）和凤眼桥耳（图五）。

图四 凤眼桥耳炉

图五 虎眼桥耳炉

很多人认为虎眼的年份更早，晚清人心涣散物力缺乏，薄扁的桥耳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反映，但清中及之前，则可能是圆形和扁形并存。例如，《乾隆赏古图》中的桥耳炉是凤耳，其铸造下限是乾隆。故宫博物院藏“大清乾隆年制”款桥耳炉则是标准的虎眼。（图六）

图六 故宫博物院藏“大清乾隆年制”款桥耳炉

藏炉家有一个共识，桥耳炉虽多，但要收藏一座造型特别优美的却不容易。之所以如此，从造型学的角度，我们不难找到答案。

从桥耳炉的正面看，炉子口沿上的耳朵只能看到两根轴对称的斜线，其向下延长线，往往就是倒三角锥形的前足。（图七）

图七  “玉堂清玩”款桥耳三足乳炉

这样一来，两耳与足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V”形，这样的造型对于追求稳定与静穆的宣德炉来说，无疑是有违其造型原则的，而且耳朵越粗壮、越高耸，这种违和的感觉越强烈。

古代的宣德炉铸造者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尝试多种办法来弱化“V”造型，以达成理想效果。

第一个办法，就是缩小桥耳的高度和宽度，并且加大桥耳与口沿的夹角，让它的向下延长线与乳足向上的延长线互不重合，避免了“V”的出现。晚明清早的桥耳炉多使用这种办法，也确实是有效的办法。（图八）

图八 《明清宣德炉》图29 清 桥耳炉

第二个办法，就是在炉腹加一条弦线，俗称“金腰带”。横向的弦线阻断了耳与足的贯通，并且引导观者的视线向两边延展，从而获得视觉上的平衡。这种办法多见于清早到清中的桥耳炉中，效果也是不错的。（图九）

图九 “大明宣德年制”款桥耳弦纹三足乳炉

第三个办法，是把桥耳与口沿的夹角减小，并让桥耳向外飞出，这实际是第一个办法同原理的反向操作。这种处理方式，多见于清中及其以后的桥耳炉。（图十）

图十 “大明宣德年制”款桥耳三足乳炉

应该说，这种方式也是可行的，但晚清的桥耳炉在桥耳飞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耳朵渐成了飞机翅膀，导致整个炉的神都散掉了，成了令人嘀笑皆非的“飞机桥”。（图十一）

图十一 晚清民国 桥耳炉

是不是所有的优化方案都用尽了？

不是！

还存在第四个优秀的解决方案。

Lot 4682 明末清初 

“思山”款桥耳三足炉

王世襄先生旧藏的“思山”款桥耳炉，以实例的形式，为我们展现了晚明清早时期的艺术智慧。它将两边的桥耳设计成恰到好处的两条长长弧线，再将两耳的弧线无缝连接在一起，形成了波浪起伏的一条完整回环的优美婉转曲线。这条曲线盘桓在炉的上沿，无始无终，即使是炉的正面，观者看到的也是一条优美的两头翘起的弧线截面，再不会把耳和足拉扯到一起，自然也就没有不稳定感产生了。

如此设计，和第一个方案比，桥耳更为舒展；和第二个方案比，造型更加简洁；和第三方案比，则更为紧凑聚气！可以称为是一个绝妙的方案。

当然，细细思量，这个方案若用于一个体型硕大的桥耳炉也未必最为恰当，好在这只炉通高不过5、7厘米，口径才7.7厘米，正是盈盈一握的小巧文房炉。漂亮的耳朵配合着完美的炉身曲线，以及毫发未损的美丽皮色。以我目力所见，这也是桥耳炉中造型最完美的一只。

Lot 4682 “思山”款明末清初 

“思山”款桥耳三足炉

炉落“思山”款，说明是文人定制，一定有美学素养很高的人士参与了它的设计。也因为是私人定制的原因，这只桥耳炉设计创意没有普及，只有极少的实例。

Lot 4682 局部

我曾无数次细读《俪松居自珍集》，在先生的藏炉中，唯有这只小桥耳炉保留了铸造时的仿宋烧斑的皮色。王先生在书中对其描述：“黑中泛深紫。底部大片绿斑，有浓有淡。足旁嫩绿点，如。注视良久，竟忘其静止。”先生想到的是“初生苔藓，跳突石上”，我眼前浮现的是那些康熙宫廷的豇豆红釉色瓷器文房 ，觉得它们有异曲同工之妙。（图十二）

图十二 清康熙 豇豆红柳叶瓶

这只小桥耳炉曾是民国藏炉大家赵李卿先生的旧藏，“北京沦陷时，李卿丈为居家所需，不得不让炉于庞敦敏。此后每每道及，犹眷眷不忘。”（见《自珍集》p18）1951年8月14日，王世襄先生又从庞敦敏处追购回。也许是太过可爱，也许太过特别，2003年王先生秉着“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精神，委托嘉德拍卖举办“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国艺术品”专场，散尽其俪松居长物。这只小炉不在拍卖清单上，被先生留了下来，并伴其终老。

案头一只小小的桥耳炉，藏着多少故事，总能让人无尽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