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场有表演的古乐音乐会 | 音乐戏剧《麦克白》

《麦克白》如众多为世人熟知的经典剧作一样不断被重排翻新，拥有诸多纷杂的舞台版本。许多剧团似乎都更着眼于麦克白剧情的对冲，辅以精美的布景、恰当的道具，推动剧情的场景转换和对白渲染。如此大心血的制作中，很难在各类《麦克白》中看到出错的情况。但这样做的弊端就是，哪怕是卡司不停变换、剧团风格不同，观众们也难免容易对此产生审美上的疲劳。

而来自瑞典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合唱团阐释的《麦克白》版本，以音乐戏剧的形式开启一场独具风格的古乐之旅。

不以重述《麦克白》的故事为主

此版由于重点不在于讲述或重述《麦克白》的故事，因而在原作基础上做了大幅剪裁。主人公麦克白及其夫人的动作，以原剧前半杀死邓肯国王为主，麦克白继位后的镇压、恐慌与失败，则不大叙述。尽管如此，前者仍然进行得快速，而简略。镇压与反抗中的诸贵族，基本上删减或做了不具姓名的处理。增添邓肯夫人角色，并将部分麦克德夫夫人的台词迁于其上。这并无情节上的考虑。与其说她作为人物被需要，不如说作为一个歌唱声部，和一个形象（色调）被舞台需要。《麦克白》中的许多经典台词段落，删节重编后得以保留，它们成为诗篇的断章。在这些台词中，动机变得难于辨认。

这一切，都是为了营造阴郁，又富于纯净的怜悯的气氛。主人公行动的原因模糊了，不再有逻辑了，不再思考莎士比亚对于人的描述，但恐怖留存在这一行动的演示，和惊叹的词句、意象，仪式般的声音中。音乐是这气氛的另外一半。并非创作者一次开脑洞的联想，保罗·亨利·朗曾这样形容若斯坎的尚松，“深沉的灵修内容、强烈的忧伤和含笑的凝思。”①

瑞典的创作者，似乎太容易找到自己的来源——斯特林堡、伯格曼的梦境。剧中植入了《哈姆雷特》的“捕鼠器”桥段，让麦克白和夫人观看这场戏中戏。同样没有什么叙事上的道理可言，但它替换了原作中麦克白濒临崩溃的那次宴会。戏中戏重演了邓肯之死，却比前次这一情节的展示增添更多细节。有所出入的映像，加重了梦的质感。

 音乐戏剧《麦克白》

一场有表演的古乐音乐会

罗密欧与朱丽叶合唱团是有着“瑞典国宝级剧院”之称的瑞典皇家戏剧院的驻厅合唱团，他们的表演被称为音乐戏剧——不是歌剧，也非音乐剧，而是兼具演技和声乐背景的合唱表演。他们用音乐增强故事性，又用舞台艺术增强歌曲的影响，这种双重力量效应二十多年来一直在世界性的音乐艺术节上吸引着观众和评论家。

在他们的《麦克白》里，文艺复兴的尚松和圣歌，穿插连缀起戏剧场次，或者衬托在戏剧表演的进行中。它们简单的歌词，有时与台词构成呼应，但那是偶然的。瑞典的演出团体，在英语的莎士比亚演出中，唱着多种语言的歌，这样的演出，或许更像是国际性的哥特式拼贴艺术，在当代的某种重现。

罗密欧与朱丽叶合唱团版《麦克白》中的歌，均来自比莎士比亚年代更早的文艺复兴。开场的《三只乌鸦》，出处是被认为现存最早的英语民歌集，编辑出版于1609-1611年间的《拉文斯克罗夫特歌本》。随后剧中乐曲唱词以意大利语、拉丁语、法语为主，但这首开场歌并不违和。除了预示随后展现的英伦故事，也仿佛提示了那个音乐风格互相交融而走向独立发展的时代。英国为文艺复兴的欧洲带来的一个影响，就是“英国的自然优美的唱法淘汰了老的假声唱法”②

余下的音乐，多数为若斯坎·德普雷所写，而整场的压轴曲目《战斗》则是克莱芒·雅内坎的代表作。若斯坎出生于1450年前后，卒于1521年，是融合南北而开文艺复兴风气的低地国家佛兰德斯音乐家中的一员。师承扬·范·奥克冈，他的老师和他都有众多学生。在佛兰德斯音乐家们南迁的潮流中，他曾效力于意大利宫廷和教皇，以及法国宫廷。意大利昙花一现的新音乐深深影响了他，使他成为站在时代转折点上的大师。雅内坎大概的生卒年份是1485-1558年，他是佛兰德斯音乐在法国的继承人，龙萨与七星诗社的同时代人。

音乐戏剧《麦克白》中的合唱歌曲中有无伴奏合唱，也有用鲁特琴伴奏的合唱，此外部分曲目加入鼓来强化节奏以及音钵营造气氛。在《麦克白》开场时，邓肯夫人在鲁特琴手的伴奏下独唱一曲展现出当年宫廷生活的日常，英国民谣《三只乌鸦》歌词中骑士和忠贞的爱人先后死去，似乎暗示了邓肯及其夫人的不幸命运。

《武装的人》则是一首红遍欧洲的战地歌曲，有超过40部弥撒曲中都出现其主旋律。虽然其创作时间和作者都难有定论，但可以确定在1453年，即英法百年战争结束的这一年，同时也是奥斯曼帝国攻占君士坦丁堡的一年，这首歌已经广为流传。重大战争的影响加上迪费、若斯坎、帕莱斯特利那等历代文艺复兴音乐大师的助推，《武装的人》流行时间从1450年持续到17世纪末。

合唱《国王万岁》用在剧中麦克白登基时。此曲本是一首号角短曲，可能是若斯坎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二（Louis XII，1462-1515）在1498年登基而作（上文提到1515年弗朗索瓦一世即位，正是因为路易十二去世）。此曲巧妙地用一个声部旋律主题的唱名构成了标题Vive le roy，而其他三个相互模仿的声部都是围绕该声部。

此版《麦克白》还将莎翁原作中麦克德夫儿子与原著不存在的邓肯夫人合并为一个角色。邓肯葬礼过后，邓肯夫人和麦克德夫夫人悲痛不已，但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命在旦夕。剧中用了若斯坎《主，我愿找寻永恒的慈悲》表现出未亡人的痛苦，这也是16世纪最流行的弗洛托拉歌曲之一。

剧中还有一些合唱音乐并非出现在大场面，而是起到了“背景”配乐的作用，表现出主人公的心理状态，比如：用低音反复出现五度摇摆音型体现出麦克白夫妇的谋杀过程（包括事后回想时）的忐忑和矛盾，而缓慢下行的旋律则宛如眼泪慢慢流下，沉重的情绪伴随他们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

几乎零布景

罗密欧与朱丽叶合唱团在这版《麦克白》的演绎上，几乎没有借助任何的布景展现戏剧本身。事实上，这属于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因为即使剧本本身足够惹眼，但一旦搬上舞台就会面临非常现实的问题：诸多能带动情绪的转折点都是麦克白等角色对幻觉的反应，这很难从舞台上直观的将那种恐惧与绝望传递给观众，此时布景对情节的渲染有着非常关键的因素。

但也恰恰因为如此，观众的目光也很难被分散，舞台的聚光下，唯有演员们的肢体语言与悠长却不断增强的唱腔能掠夺观众们的注意力。无论是惊慌、错乱，还是杀戮、贪婪……剧本中所有一切非物理性质的表达，都只能且必须只能通过演员尽力而为的张力呈现。可以说，这种看似取巧而精妙的布置，彻底的回归了戏剧演绎的本真与实质。

意象贯穿始终

没有复杂的布景，自然也没有太过喧宾夺主的道具，这场《麦克白》可以说将极简运用到了极致，仅仅靠几条线索贯穿始终，剥茧抽丝。

首先是在不同场景中都会出现的道具鲁特琴（lute）。作为以音乐见长的音乐剧团，“唱”与“演奏”自然而然也是其创作的标志。因此不管是宴会场景、念白场景，甚至是加冕、密谋等观众们都熟知的剧情中，鲁特琴总会出现，为当下的氛围演奏出恰当的音乐。

鲁特琴是中世纪广为流行的弦乐器，其造型多变、风格各异，在英国地区也深受欢迎。这些特点恰恰也对应了这场悲剧发生的年代与地域，不可谓不用心。

其次是本剧中对女巫的塑造和演绎。在最古老的故事中，麦克白的悲剧性不仅是因为其人格本身，他还无法对抗命运的召唤——女巫给予了他神谕般的命运指示，这让他的生存境地几乎陷入了悖论——无论是做与不做，来自外界的暗示与来自内里的人性都在叠加向他施加摧残。女巫几乎代表了宿命般的诅咒，也正是因为这诅咒，上演了一场如此具有毁灭性的戏剧。

从最开始到结束，三位女巫形象都极其惹眼，她们可以出现在任何时间线上，即使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动作，都很难忽视——如同时刻悬在头上、摇摇欲坠的铡刀，阴影永远笼罩在人们的命运之上。

灯光暗示情节

虽然没有繁杂的舞台装置，但是灯光一定让剧目增色了许多。红色、蓝色、独束聚光灯等轮番上阵，被黑暗背景衬托着，极大的烘托了特定情节的气氛。细心观赏的话便能发现，每次灯光的变化都是恰到好处的与角色情绪相熨帖。在麦克白与麦克白妇人的几场角力片段中，演员强劲的肢体与台词表达本身就将那种陷入疯狂的绝望和无休止的困境完整的表达了，而灯光的渲染与剧团的唱段，更是将气氛推上了新的高度。

即使没有太广阔的舞台空间与设计，罗密欧与朱丽叶主团音乐剧团也还是凭借着过硬的表演与演唱将一部强者悲剧以新鲜的表达方式展示给了大众。特别是其中与表演几乎平分秋色的演唱部分，可以说是重构了音乐效果的强大威力，让看客感受到了一点真正的悲剧所特有的无与伦比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