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说一万句不顶一句

新世界

生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缺憾，就是一个人只能同时过一种生活，我们对于生命形态的理解是盲人摸象和管窥蠡测，但幸运的是，人类发明了两种方式，可以让普通人充分体会不同的生活形态，第一种方式是做一名演员，在舞台上或是摄影机前演绎离奇的故事，通过扮演别人丰富自己的人生，但是如果你颜值一般，那就只能通过第二种方式——看话剧。

《一句顶一万句·出延津记》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这个新世界就是真正的中国民间——农村。在农村，以剧中人为代表的中国农民，一个个从事着卑微营生的小人物，默默地承受着生活带给他们的一切，在这个动荡的世界中跌宕起伏。

《一句顶一万句之出延津记》首演照，摄影：朱朝晖

来自社会的最底层——这是本剧中所有人一生下来就被打上的烙印，看过《一句顶一万句·出延津记》之后，才知道，原来许多中国农民的一生是这样生活的，命运视其为刍狗，他们如草芥一样生，像蝼蚁一样死。几张烙饼，一次上学的机会，就可以致人生死；同时，一碗热面，一个温暖的地方，也可以救人一命。在这个世界中，一个人可以种一辈子地，赶一辈子车，卖一辈子豆腐，杀一辈子猪，传一辈子教，倒一辈子夜壶，这些剧中人时时让我想起罗中立的名画《父亲》—— 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中国农民形象。

一个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中国农民，占了总人口的绝大多数，决定着这个庞大国家的命运和前途。

孤独

《一句顶一万句》剧照，摄影：朱朝晖

全剧让我无时无刻不呼吸在渗透着孤独的清冷空气中，也许孤独正是中国底层百姓生活中最为真实的一面，老詹孑然一身地住在破庙里，恪守着自己传教济世的理想，最后在孤独中死去；处处受着妻子及其家人奚落侮辱的老裴，拿着尖刀想杀人却依旧无人倾听他内心的苦闷；杨百顺为了寻找巧玲，一个人追到黄河边上，而在这之前，当他亲眼目睹老高与吴香香合吃一块白薯时，感受到的同样是彻骨的孤独；老汪在女儿灯盏死后，看着月饼上有她咬过的牙印，夜里会梦到她，独自一人面对内心的巨大痛苦，最后他选择了漫无目的地离开，直到走到一个让自己不再伤心的地方。

《一句顶一万句》剧照，摄影：李晏

彻骨的孤独，是剧中所有人的生存状态，如果孤独是生活的本来面目，那么人情的温暖就是这个残破荒凉的世界中最为稀缺的资源。老裴给杨百顺的一碗热面，让后者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手是暖的，杨百顺的遭遇让老裴明白，不能为了几张烙饼就去杀人，多年之后，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杨百顺与另一个流浪汉之间。正是因为孤独的普遍性，才使得即便只是微弱的热流都足以温暖一个人的内心。

离别

在杨百顺的身边出现过形形色色的人，最后，他一个人站在满是陌生人的车厢中，独自离去。话剧真实还原了生活的本真状态，行走在艰难疲倦的人间，一个生命会和无数的生命擦肩而过，像是两条交叉线，偶然会有一个生命的交点，转瞬之间又各奔西东，而这个交点可以是一件小事或是一句话，简而言之，就是一段缘分。杨百顺也是这样，在延津生活过半辈子，许许多多的人在他身边经过，在荒郊野地偶遇，不经意地对彼此说过一句话，然后转身而去，那些看似伤害过他的人，其实只是使他更加认清了眼前的这个世界，也更加认清了自己和别人。我们和杨百顺以及所有剧中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处在相遇与离别之中，人生就是一个和过去不断地说再见的过程，“再见”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理想也最现实的两个字，明明就是永别，却还非要这么说。

《一句顶一万句之出延津记》首演剧照，摄影：塔苏

老汪和杨百顺的离去，正好印证了一点，即中国农民所谓的自我救赎，也就是与命运抗争的一种方式——也可能是唯一的一种方式，就是离开养育自己的这一方水土，离开这个贫穷、落后，充满着伤心记忆的家乡，到哪里都行。

他们梦想着在一个新的地方会有更好的遭际，人生轨迹可以如电脑页面般被刷新一次。女朋友和我说，《一句顶一万句·出延津记》里面兄弟两个抓阄决定谁去上学的桥段今天仍然在上演，事实上，在外地上学的人总是觉得亏欠兄弟姐妹很多，会主动选择回到家乡给予他们照顾，但是最终的结果是，他们无一例外都后悔了。

信仰

我特别感动于话剧最后的桥段：在离开伤心之地的火车上，有人问杨百顺的名字，他一时语塞，对方觉得奇怪，怎么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杨百顺因为老詹的缘故而改名为杨摩西，又因为倒插门到吴家，把名字改成了吴摩西，而当陌生人问他叫什么时，在延津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就像他身处的这列火车，在脑海中呼啸而过。

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话叫做，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与之对应的一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频繁地改名换姓，正是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人的信仰缺失，也证明了中国人曾经生活的艰难，或者说他们个人的命运正如风中之烛在凛冽罡风之中照亮咫尺之地，心中那一点微薄的信仰总是在经历着太多不期而遇的巨大考验。

《一句顶一万句之出延津记》首演剧照，摄影：塔苏

就在杨百顺踌躇着该怎么如何回答时，火车的轰鸣声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喜欢的那位罗长礼和他喊的丧，他于是下意识地回答那人：“罗长礼。”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坎坷之后，杨百顺回到了生命的原点，青春年少时喜欢过的人浮现在了眼前。或许，老詹的上帝，老裴家人吃下的烙饼、老裴打向媳妇的那记耳光，老马向杨百顺吐的痰，老高和香香的通奸，杨百顺向老高和香香掏出的那柄牛耳尖刀，一切一切的恩恩怨怨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青春年少的时光和其中美好的部分——即使寥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