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阳光闪耀的上午,已经闻到春天的味道了。
暗场。灯光起。一间看得见喷泉的咖啡厅。中年女人披着阳光走入室内,在朋友身边坐下。
朋友:距离上一次我们这样面对面聊天已经过去7年了,那次是受朋友所托,写一篇专访,当时你正在排《失恋33天》。
中年女人: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又好像近在昨日。
(短暂静场)
中年女人:生活就是这样。
朋友:今天,仍是为朋友而来。
中年女人:今天,此刻,总是那么美好。
朋友:我们就从此刻开始吧。
中年女人:开始吧,我只有一小时。
与田水的对话始于一幕约恩·福瑟式的开场。
在剧场里度过了大半生。她有一张平凡而有力量的脸庞,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高贵庄严的简单,说话的时候神态很迷人,让人情不自禁被她所吸引。在她身上混合着好几个女人:一个生而为舞台的演员,《商鞅》中的韩女、《WWW.COM》里的艾扬、《妈妈咪呀》里的唐娜……这些角色已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她是感性而充满气魄的导演,用热情带领着她的剧组与团队,她的导演处女作《12個人》以一种密闭空间与高密度语言相互撞击的方式,探讨关于责任心以及对于个体生命的尊重,在舞台上用明亮、博爱与温暖照亮了人性的黑夜;她是军人的女儿,小妞的母亲,一个和她同样低调的演员的妻子;她是美食家、生活家、教育家……她是以上所有但不止于此,她还有许多面向是她不愿透露的,也是我不愿贸然闯入的。她是那样独一无二,因为她无可救药地爱着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上每一个熟悉与陌生的普通人。
摄影:陈兜兜
我对约恩·福瑟的了解是从《名字》开始的。今天我也想从这个剧开始谈,因为它或许是福瑟作品中最“现实主义”的一部。
福瑟被称为“当代易卜生”,是当代欧美剧坛享有盛名、作品被搬演最多的在世剧作家。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四十多种文字,囊括了几乎所有最顶尖的国际艺术大奖,但国内对福瑟的认知却十分有限。2012年,上海戏剧学院的刘宁老师排演了《名字》。第二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年轻导演徐紫东也选择了这个剧本。福瑟生活在挪威西海岸,用小众的新挪威语写作,他与上海的距离那么遥远,能否打动这座城市的观众?然而当你读完剧本,会惊讶地发现这就是你身边的故事,并且可能正发生在你自己身上。
《名字》讲述了一个同一屋檐下相互疏远的家庭的故事,人物关系一目了然:一个怀孕女孩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孩子的父亲闯进女孩父母家,这是一个不健全的家庭,每个人都感到孤独,交流无助,对话受阻,矛盾的焦点围绕如何给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取名展开……
《名字》剧照 摄影:尹雪峰
这个剧演完之后,一些观众很喜欢,但更多人觉得过于平淡,因为没有获得他们心理预期的戏剧性冲突,甚至是反冲突的。事实上,福瑟的剧本是一座冰山,露在肉眼可见的海平面上的只是极小一部分,在波澜不惊的海面之下隐藏着巨大的情感与张力。大幕拉开的刹那,这股汹涌的暗流就已迫不及待地把能量推往高潮,让人窒息。难道不是这样吗?当年轻的女孩挺着大肚子、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出现在父母和妹妹面前时,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野兽,一出场就把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震碎了,家人要如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一颠覆性的事实?男朋友在踏入这个陌生家庭的瞬间就感受到了敌意——他不受欢迎。他爱这个女孩吗?想要这个孩子吗?他们为什么不结婚?母亲拄着拐杖走出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自始自终在抱怨天气,强调由于天气的缘故导致她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第一次拿到这个剧本时,我有一点困惑,母亲是出于何种原因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是因为老年人惯有的唠叨?还是她真的腿疼?一遍遍往下读,我好像突然洞悉了她内心深处的秘密——也许腿疼只是一句托词,她真实的想法并不便于直接表达出来,所以唯有用这种委婉而保全体面的方式摆明自己的态度:你如果把孩子生在这里,我是没有办法照顾你们母子俩的,你也看到了,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顿时,母亲每一句相同的台词之下浮现出不同的表情,看似平面的文本也折叠出丰富的层次。很多人觉得福瑟平淡,但我的观点恰恰相反。
再说父亲,和母亲一样,他也有一句重复出现的台词:是啊。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父亲始终以不变应万变,是啊……是啊是啊……他真的表示认同吗?或是以此表示抗议?又或者是敷衍?这个台词简约到极致的非主要角色,反而是一个最大的谜团,因为你无从破解。直到剧本临近尾声,父亲才有了一个看似平淡的举动。女儿要离开了,父亲问她,有钱吗?女儿说有。父亲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拿出来,交给女儿。女儿说谢谢。当时读到这一段时,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情不自禁。就是这样一个平淡的动作,冲垮了之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你一直以为父亲是没有灵魂的、淡漠的、不通人情世故的农民,但他却有着最深沉、最朴实也最高贵的人的情感。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我太喜欢这句台词了,它带给我无限的震撼,我无法用一个单词、一句话或者一段文字来表达我从中体会到的情感,它就这样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我们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明天和今天、昨天、后天并没有不同,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很多人觉得这句台词和《乱世佳人》结尾处斯嘉丽说的话很像,她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新的一天”是带有强烈指向性的,你可以读解出坚强、生机、希望……但“另外的”则类似于贝克特式的重复,一切并没有改变,时间的维度上没有终点。
我们接触过的大部分作品都遵循事件发生、发展的逻辑,编织起故事的脉络,从铺垫、转折推进到上扬的高潮。而福瑟作品的高潮,并不立于山顶最高处,而是隐藏在冰川最底层。
今年七八月,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会开始排练约恩·福瑟的《一个夏日》,我担任监制,导演是上海戏剧学院的一个年轻人,王魏。剧中,丈夫于某日毫无预兆地离家走向大海,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妻子自此日复一日地站在窗前,面对大海,重复回忆起多年前与丈夫搬到梦寐以求的海边小屋时的快乐时光,以及那场终结一切的暴风雨。舞台上有两个并置的时空,年轻时的妻子与老年时的妻子同时出现,不断地叙述和纠缠着过往,仿佛一如既往,又仿佛从未发生;仿佛不为人知,又仿佛从未被遗忘……我们把剧本给了宋茹惠老师和徐幸老师,她们看过都很喜欢,但又对最终呈现效果表示出了担忧。这个剧和《名字》一样,没有强烈的矛盾冲突,故事线几乎是平的,台词如同散文诗,且更加不接地气,因此她们担心很难和台下观众产生“共情”。事实上,这些担忧恰形成了福瑟的标签式风格。
记得福瑟在接受某次采访时曾经说:“我的台词就像音乐一样,他们流淌在我的脑海里,我就像记录乐谱那样把文字写下来,我一直都是这样写作的。对我而言,写作是一种聆听的过程。我要做的只是坐下、倾听,书写听到的一切,仅此而已。动笔之前,我对故事和其中人物毫无概念。我探入了未知,并带回了某种曾经未知的东西。”福瑟的台词就像音乐或诗,不会给你明确的提示与答案,他为导演、演员、舞美、观众……留下巨大的空间,这种“自由”对于创作者也是挑战,每个艺术家对他的作品都会有各自个性化、私密化的解读。
如果我来演《一个夏日》中的老年女人,我可能会坐在窗口,望着海面,淡淡地说:我那天为什么要让他独自驾船出去?我应该去找他的,那么冷的天,还下着雨,我不应该让他出去的,可是我还是让他出去了,因为他说他喜欢那片海。其实我们搬到这里来,也是按照他的想法……我会望着窗外的某个地方读出这段台词,而不是非要面对观众,情绪激烈。我的个体表达体现了我对台词的理解,我能与剧中的老年女人“共情”,我甚至知道丈夫为什么要离开。与妻子一起从熙熙攘攘的大城市搬到人烟稀少的海边,他是不是得偿所愿了?他到底想要什么?还有什么不满足?妻子问丈夫,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丈夫没有说是或者不是,他说,我不知道。这就是现代人最真实的生存状态。
丈夫究竟有没有死?这是另一个毫无悬念的谜团。丈夫一辈子都在“逃离”,而妻子一辈子都在“拒绝”——她当然不能面对,丈夫为了逃离她、逃离当下的生活而选择了自杀!这个隐藏在冰川底下的事件其实很恐怖,像一把冰冷的刀。但没有人拔刀出鞘,也没有证据证明丈夫的死亡,于是这就变成了一件不确定的事。妻子选择相信丈夫终有一天会回来,所以她的一生都走不出那个夏日。
如果换一个年轻演员来演,她的理解肯定和我不一样。你刚才问我,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也许都有如“一个夏日”那样的时光,在一生中始终回忆起,永远都走不出那一天的日光所下的阴影。如果我与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个夏日”时的自己擦肩而过,那会是几岁时的我。我想起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说的一段话:“我到了73岁,才开始了解动物们、昆虫与鱼的真正形状,以及植物与树木的天性。因此,到了86岁,我将能够真正穿透艺术的精髓。到了100岁,我将能真正地到达完美的境界。然后,当我110岁时,我才能够画出一道直线,一道代表生命的直线。”此刻的我已不再年轻,但我热爱现在的自己。我始终认为,作为女人,每一个年龄段都是自己最好的时候。活在当下,面对此时此刻的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确有“一个夏日”,那应该就是当下,今天。
我已经有两年没有演戏了,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专业,也有自己的计划。比如,我会担任《死神与少女》的复排导演,2015年时我曾是这个剧的演员。《12個人》也准备重排。除了欧美戏剧,我把更多的重点放在中国原创与主旋律作品上,以中国商用飞机研发之路为背景的原创话剧《追梦云天》将参加十二艺节,角逐文华大奖,我在跟进剧本创作的工作。我特别关注每年的“新文本孵化计划”,“南极科考”、“上海本帮裁缝”等都是我感兴趣的选题。此外,我将会导演一部喻荣军编剧的主旋律音乐戏剧《19/19》,该剧讲述1931年至1949年期间,中国人经历的战争史。我们使用现代音乐编曲技法把30多首抗日老歌串在一起,希望制作一部反映真实的“人”的情感、贴近青年文化与时代审美的作品。
《死神与少女》剧照 摄影:尹雪峰
我们这个时代需要反映当下人生存状态、讴歌英雄、体现正能量的作品,这就是我目前正在推进的工作。我始终认为,我们可以在舞台上反映社会问题,但与此同时要摆明自己的态度,是逃避还是面对?是放弃还是坚持?也许剧场无法提供答案,但起码可以传递某种力量,让观众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我是一个现实的浪漫主义者,似乎并没有某个特别的人对我的表演和创作产生过巨大影响,我始终觉得生活就是最好的老师。越是平淡的生活、平静的情感越能引起我无限的想象和思索。我一直觉得,情人节送玫瑰花不是一件浪漫的事,而在日复一日的“另外的一天”中,依然会不经意发现:今天的落日真美!这对于我,才是真正的浪漫。我也不太相信有所谓“大师”,因为不信,所以也没有遇到过。但令我由衷钦佩的,是“那些认清生活真相后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
孤独、爱、死亡——一切都归于宁静,没有什么比痛苦更明澈
一个女人、一片海,在冷酷仙境与记忆搏斗
获“易卜生奖”,挪威国宝级大师约恩·福瑟代表作
本文转载自2019年5-6月第3期《小说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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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世界尽头”的约恩·福瑟和《一个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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