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子｜“道路、真理、生命” －耶路撒冷游览札记

“道路、真理、生命”

－耶路撒冷游览札记

 文｜霜子

“哦，耶路撒冷，如果我忘记你，愿我的右手失去她的技艺，愿我的舌头贴住上膛，如果我不记得你，如果我不把你视为我最高的快乐。”--摘自《圣经》.《诗篇》

大卫塔以色列历史博物馆的分代土层揭示了一部丰富得令人惊叹的历史。三千年前，犹太人在大卫王和所罗门王的带领下，在圣殿山上用黄色的耶路撒冷石建起以色列第一圣殿。从诞生之日起，位于世界交通枢纽--亚洲、欧洲和非洲中心地带，处于各个不同文明冲突中的耶路撒冷城始终是人们争夺的目标，共被征服了三十七次，入侵者包括所有地中海沿岸的大帝国：亚述、巴比伦、波斯、埃及、希腊、罗马、拜占庭、奥斯曼等，以及1099年开始持续了两百年的十字军东征，鞑靼和蒙古人的足迹也曾到过这里。公元70年被罗马人彻底摧毁后，在长达两千年的流亡中，“犹太人不断离去，带走他们的故乡”（杜拉斯） 。他们被驱逐，被迫害，被屠戮--出埃及记--巴比伦之囚--马萨达之役--流散欧洲--1492年西班牙大驱逐（海法的采法特小镇即为西班牙难民居住地）--东欧和沙俄屡次排犹（以色列居民大部分来自东欧和俄罗斯）--二战中的死亡集中营--几乎被灭绝，然而他们自强不息，顽强地生存下来，1948年起在六次中东战争的战火中，终于建起了自己的国。纵观历史，没有一个民族经历过他们那样深重的苦难，也没有一个民族取得如此举世瞩目的成就。

经过地球上最低的死海之滨，我们进入了耶路撒冷，这座承载着三千年历史的圣城。站在橄榄山上遥望它，仿佛从历史书中走进现实，然而它也不是现实，而是一部浓缩的人类历史。整个老城建立在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面积之内，分为四个区：犹太、穆斯林、基督徒和亚美尼亚。共有七个城门开放：大马士革、雅法、锡安、希律，狮子等，每座门都遥对着不同的城市，似乎在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作为耶路撒冷地标的金顶清真寺—穆斯林先知穆罕默德夜行登霄处，就在被摧毁的以色列第二圣殿遗址上，即“圣城中的圣城”—三大教共同祖先亚伯拉罕向上帝以子献祭，具有最高神性的圣殿山上，禁止非穆斯林进入，在被异族占领的两千年里，仅给犹太人剩下一段西墙寄托他们怀念故国的哀思。老城城墙周围是古老的犹太墓地，城外山坡上，还有一座金光闪闪的东正教大教堂，老城里已没有他们的位置。据说当末日来临时，上帝将在这道将天地劈开的壕沟里对所有生者与死者进行最后的审判。性急的基督徒们，自十字军东征起，就陆续赶来想要占据一个好位置。

经过以色列两个重要城市雅法和海法，到达约旦河已是日落时分，仍有很多信众在这条耶稣受洗的河流中接受施洗。我们开始沿着耶稣一生的足迹游览，从加利利湖边，耶稣施行神迹，用五饼二鱼喂饱了五千信众的简朴教堂，到位于锡安山上的马克楼--最后的晚餐的地点（ROOM OF LAST SUPPER）。经历过各个时代，这个说不出什么式样的教堂早已面目全非，内部保留着十字军时代的基督教拱顶和穆斯林式的神龛，这里的建筑经常是这样的混合物，人们毁灭了别人的神殿，建起自己的圣所，有时只是拆除了屋顶，涂改了墙上的壁画，换了供奉的神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是三大一神教同源的象征和缩影。而最后的晚餐，达芬奇描绘的那幅刻画人类不同表情的不朽图景，是耶稣离开拿撒勒，走向他的命运的起点，也因此成为两千年来西方文化的起点。从告别晚餐到耶稣蒙难前的这十二个小时所经历的一切，无数次出现在西方文学、美术、建筑和音乐里，深刻影响了不仅是西方文明，而且是整个人类的历史。

苦路是从阿拉伯区的希律门开始的，共十四站，从耶稣被审判，受鞭刑到背负十字架走到各各他殉难和复活，如果看过梅尔吉布森的《耶稣蒙难记》，就会了解耶稣如何成为人类救主弥赛亚的残酷历程。这些故事我们已经听到过不少，但站在这块阴郁的石头铺就的地面上，即苦路第一和第二站的审判堂-罗马总督府，听到导游的讲解后，我的心被深深震动了。圣痕--耶稣受钉刑时，不是钉在掌心，而是手腕上，连同两个交叉起来的脚踝，然后在胸口上，最后被长矛刺穿。我突然间理解了那个在所有教堂里都能看到的基督像意味着什么:耶稣是一个人，有着人的肉身，他受的苦我们全都能用自己的身体感受到。他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在旷野中，他也曾恐惧过，怀疑过，但他还是走上了这条完成使命的苦路。他全部的罪名就是他说自己是“神的儿子”。在他受审时，希律王和罗马人其实都不想承担这个责任，而是在场的犹太民众要求把他钉上十字架，即这些他要拯救的人。

头带荆冠，伤痕累累的耶稣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沿着这条现在布满阿拉伯商铺的窄路，艰难地一步步前行。第三站，鞭伤和重负使耶稣跌倒。在第四站，他遇到母亲玛利亚，“玛利亚的心被刀刺透”。在第五站，不明就里然而不忍心看耶稣受苦的路人甲西蒙帮他背负了一段，第六站，一位妇人用汗巾帮他揩去脸上的血水。耶稣从第七站进入审判门并第二次跌倒，摔破了膝盖，脸被埋入尘土中。第八站耶稣对跟随在身后嚎哭的妇女说：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你们不要为我哭泣，当为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儿女哭泣。第九站进入行刑地不堪重负筋疲力尽的耶稣第三次跌倒。耶稣被剥去衣服，钉上十字架。当十字架从地上被举起来时，鲜血从耶稣被撕裂拉长的伤痕中喷涌出来，顺着十字架流到地上，因剧痛和失血，耶稣的身体抽搐不已，十字架在微微颤动，伴随着他悲苦的诘问：“天父啊，为什么要背弃我？”霎时间，大地震动，磐石崩裂，众人惊呼，有史料记载橄榄山此时亦崩裂。而十字架上的耶稣最后一句话是：“成了!（IT IS FINISHED）”

第十站到第十四站都在耶稣最后殉难，埋葬和复活地即今天的圣墓教堂里。罗马康斯坦丁大帝母亲建于四世纪（罗马皇帝狄奥多西宣布数世纪以来备受迫害的基督教为国教，是基督教历史上最重要的转折点），内部有好几个小教堂，台阶上无数人在排队，跪拜祭坛下的那个十字架孔洞，大厅中间的那块玛瑙色石板据说是耶稣从十字架上被解下时放尸体的地方，人们纷纷躺下亲吻它—耶稣的血迹。两千年前荒凉肃杀的骷髅地如今披金戴银，万头攒动，成了基督教最神圣的所在。这天是礼拜日，圣幕周围全部是穿红衣的罗马天主教教士，他们身后的白衣僧侣们，以及黑袍红帽，像苏菲教徒似的不知道什么教派正在行东正教仪式，还有不少手持棕榈枝的非洲人。我们住的酒店里，也有很多身穿统一朝圣服饰的黑人，回来后上网查才得知圣墓教堂由七个最古老的基督教派共同管理，包括自称耶稣嫡系继承人的亚美尼亚、叙利亚、埃塞尔比亚和埃及教派，对于圣经都有自己的解释，连复活节都在不同日子。千百年来为争夺每一处圣迹，每一寸土地打来打去，还有教士为争一级台阶而丧命。最后由一位阿拉伯人掌管钥匙，开启教堂每天的日常活动。

在位于巴勒斯坦的伯利恒主诞教堂--和圣墓教堂一样被视为基督教世界最神圣之地，我们也和无数信众一起排队进入一个低矮的岩石门洞，大概像圣经里所说的“进入天堂的门是窄的”。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汇聚了更多的人群，在等待瞻仰另一个更低矮门洞里的耶稣诞生地。我们的人和一队大概是来自美国的华人团队还为谁排在前面争执了起来。我突然意识到，只有我们(生活在另一套文化系统里)，才是人群中的少数，即不信教的人。在中国，我们认为自己是大多数，并对这个习以为常，对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采取一种宽容和好奇的态度。现在轮到他们用同样的眼光看待我们了。在约旦时听学阿拉伯语的导游说，世界上的穆斯林有十八亿，基督徒有二十二亿，这就占了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二，那么只有我们，什么都不信，视世俗生活为最高价值的中国人才是少数了？

这一发现对我非同小可，引发了令我困惑许久的一系列问题，和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如果世界上信教的人远比不信的人多，那么他们信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信？

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人类自从发明了语言和文字，就用讲故事的方式建构了所有改变世界的“想象共同体”。各个民族都有自己关于起源的神话，毫无疑问，犹太人讲了一个好故事，关于创世和上帝，关于信心和希望。而基督教最动人的地方是许诺了救赎。为什么我们需要救赎？因为相信有罪。为什么有罪？因为在受苦。为什么受苦？因为地处战争的中心，每次破城都伴随着无辜者深没脚踝的鲜血。人们经历了无数次大屠杀、摧毁、征服、奴役、反抗和失败，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和罪恶，生活在苦难和绝望中的人们需要希望，需要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受苦。比起旧约里无所不能，令人恐惧的耶和华，新约里神的儿子耶稣更能打动我们的心。因为他同时具有人性和神性：没有人性，就无法感受他，贴近他，没有神性，就无法信服他。人们需要神话和奇迹。

基督教为什么成了世界上第一大宗教？因为它最早是奴隶的宗教，从苦难和希望中诞生，之后和权力和财富结合，并通过战争，地理大发现和传教士的自我牺牲在全球范围内传播（中世纪的教皇试图“控制每一个灵魂）”，它促进了知识和教育，创造了文学和艺术，甚至连颠覆它的科学和理性也是从它自身和对它的质疑中产生的。经过启蒙运动和法国革命以及上个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它遭遇了最大的危机，在发生纳粹大屠杀时，人们不禁要问：“上帝在哪儿？”但它并没有消亡，反而在其他大洲遍地生花，当然是经过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后更符合现代资本主义需要的新教。答案可能是：在现代化进程中，面对现代世界的挑战：怀疑主义，自由和选择，基督教能够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与时俱进，重塑自我。

一个起源于中东荒漠，简陋的马厩和岩洞里的宗教，成了西方文明的核心价值，这究竟是为什么？除了提供一个好故事，也许还需要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源头犹太教中去理解信仰的本质。我们是谁？我们为什么需要信仰？因为作为人类，我们需要明了是与非，需要目的和意义。我们需要在速朽的生命中寻求永恒的价值。上帝不是答案，他是问题。只要人们不断去寻找，信仰就永远不会死亡。

哭墙，就是信仰之力量的明证。当我把头伏在那块巨型黄砂岩上，汇入无数人的祈祷中时，似乎体会到了信仰能给人带来什么，以及它能创造的奇迹。尽管人们时时会怀疑上帝的存在，但他始终在那里，倾听着人们的祈祷和呼唤。人在软弱时，犹豫和痛苦时，就会情不自禁地祈祷，呼唤上帝。而我们所乞求的力量，其实是在我们自己身上，是向内心呼唤并用坚持不懈的信念凝聚起来的力量。人和上帝之间的约定，就是我们信仰他，而他拯救我们。

犹太人的历史，以色列的诞生和存在说明了这一点。刚一进入特拉维夫，我们就看到长长的一队穿军装的青年男女在穿越马路，每一个以色列青年都有服兵役的义务。大街小巷到处可以看到背着枪的士兵，虽然现在是暂时的和平时期，但每个人都做好准备，时刻为保卫他们的国家而战。所有的以色列新兵，入伍后都要去马萨达要塞宣誓，每个男孩儿的成年礼也在这里举行。在犹太人最后一次反抗罗马人的起义中，城破前全体居民集体自杀，他们留下遗言：感谢上帝，在生命最后一刻我们仍是自由人。

犹太人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为摆脱奴隶的命运，他们随先祖摩西离开埃及，前往那个上帝许给他们流淌着奶和蜂蜜的地方，在西奈山上通过十诫和上帝立约，而他们竟然用了整整四十年才从荒漠中走出来。“犹太人代表了全人类的处境”：他们经历了怀疑和信仰，苦难和救赎，起义和失败，生存和死亡。在大流散期间，犹太人遍布世界，他们在反犹排犹的环境中始终坚持犹太性（大概也是别的民族憎恶他们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基督徒认为他们杀了耶稣，可耶稣本人不也是犹太人吗？），拉比对经书不断更新的注释（塔木德）使得犹太人能够在经常是充满敌意的异族文化环境里高度适应，不是像希腊人那样崇尚美丽的雕像，而是用BOOK（妥拉经）坚持传承自己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即对一个人和一个民族都至关重要的身份认同。他们勤奋工作，钻研技艺，积累财富，注重教育，团结互助，历尽苦难而自强不息，仅有一千万的族群获得人类历史上了不起的成就，五分之一的诺奖得主都是犹太人。

让我们再看看今日以色列吧。几天里走过不少地方，说实话以色列的自然环境相当贫瘠，大部分都是沙漠，而在道路旁，平原上，到处是高科技的农业基地，棕榈林，椰枣树，柑橘园，一片郁郁葱葱，和我们刚去过的周边阿拉伯国家（约旦和巴勒斯坦）形成鲜明的对比。阿拉伯人是另一个重大话题，我想以后另写一篇文章谈我此行的感触。

最后一项活动是参观钻石中心，我在呵欠连天地等待团友买钻石的过程里，观看了切割钻石的表演和解说，于是我得以了解了以色列人的“技艺”。自古以来，每个犹太人都有自己的技艺，并不断精进，这不但是他们深藏在基因里的文化传统，也是每个人在异国他乡安身立命的根本。

哭墙，不再是哀恸的象征，而是彰显信仰力量的圣殿。我在这里记下一个中国人站在哭墙下的反思：仅有物质的成功远远不够，我们还应该进行精神的建设。据说现在还有人在质疑普世价值，尽管中国人没有一神教的宗教信仰，但难道我们不是世界的一部分？人类经过无数世纪苦苦奋斗得来的文明成果，难道不也是我们共同认可的价值？如果不能从犹太民族的命运得到启示，我们怎么能了解今日世界？又怎能在今日世界里真正立足并与之共进？

耶稣在最后晚餐结束，走上荆棘之路前给门徒们的临别赠言：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

哦，耶路撒冷，世界上有哪一个城市，像你一样美和充满神性？尽管我只是一个“外邦人”，尽管只是匆匆一瞥，我又怎能忘记你？                     

霜子  2019/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