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为90年代的父亲
确切来讲山西方言里没有“爸”这个说法,山西陕北很多地方都叫父亲叫“大”。
我的父亲和我说话说的不多,这其中很多话都是我母亲转述给我的。我的父母性格迥异,我父亲沉默寡言不善言谈,我母亲反倒是一个很有表达欲的人,她总能把身边的朋友关系处理得很好。于是我的成长中有一个不停念叨的母亲和一个基本不说话的父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知道我算是一个外向的人还是内向的人。大多时候我想我是一个像我母亲的孩子,我总是热衷于想表达什么,就像是此刻写下这些东西一样,我不知道给谁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下来,可能和母亲的念叨一样,而我的不善言谈和沉默总是发生在家里,尤其是回到山西老家的时候我就成为了我的父亲。这种矛盾一直在我身上,所以我一直也没搞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又真的像我父亲还是像我母亲。
以前不知道有母亲节和父亲节,父亲母亲也不过生日,因为农村的生活里过生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自己在上大学之前基本也不过生日,在农村最重要的就是过年,其他的节日相比较来讲都不算节日。城市的生活需要社交来填充,由此对于各种节日其实是一个社交概念,而在农村每天都是繁琐的重复的日常,所以社交的需求没有,确切来讲一个村子都是熟悉的邻居和亲戚,所以基本上生日或者父亲节母亲节这种节日在我漫长的成长历史中基本没有概念。近些年我逐渐知道了父亲节和母亲节,明天就是父亲节了,直到有人发朋友圈我才意识到这个节日的存在。因为这种存在于朋友圈的节日,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于是我下意识的去想我和我父亲之间的关系,几乎每年我回到故乡都有一种冲动就是去真正了解我的父亲,但是每次都是我们一起抽烟没说什么。沉默对于我的父亲来讲就是一种常态,他的沉默对我来讲甚至于有点隐忍过头了,仅仅不多的记忆就是他喝多酒会成为一个话痨,会重复讲一个事情,会把平时积攒的难过的一股脑儿的说出来,而且边说边哭,老泪众横却又像是被欺负了的孩子。
我最近恰好读了一些关于描写父亲的文字,比如严明写的《长皱了的小孩》和韩浩月的《世间的陀螺》,这两本书里都提到了他们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我读的时候却是想着我的父亲,他坚韧,隐忍,像是中国这片土地上大多数的农民一样有着古铜色的瘦削的脸,皱纹和黄土高原的沟渠一样,近些年他真的老了,背越发的驼了起来,喜欢抽十块钱左右的烟,双手老茧厚重像是甲壳一般,手指被烟熏成了焦黄色。说到烟,我想到我爷爷和我父亲的烟瘾都极大,到了我读大学的时候才学会抽烟,这一抽就没停下来。我现在回家更像是父亲的烟友,父亲抽烟至今五十多年,戒是戒不了了,我只能尽可能给他买烟,有一段时间我在外地出差和出国我想到给父亲带的礼物就是各地的好烟,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别的爱好,这也恰恰反映了父亲的沉默和隐忍。他很少表达自己的喜好,前年的时候我回家发现父亲把这些烟都一直攒起来,他说我结婚的时候可以办酒席用,这让我十分难过,但确实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
我父亲小学四年级读完之后就辍学务农了,那个年代读书的农村孩子很少,而且普遍都觉得劳动光荣还能养家糊口,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个劳动力,母亲也是因为这个一年级读完就辍学了,但很奇特的是我的父亲母亲却对于我们的学习极其看重,可以说为了让我们四个子女读书学好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我想这一点是和他们那一代父母特别不一样的地方。我识字不多的父亲母亲给我买过很多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2002年给我买了一本厚重的《辞海》,一本书230元,对于农村家庭这么一本书确实很贵重了,我那时候太喜欢那本书了,直到有一天我父亲给我从县城书店买了这本《辞海》,我那时把《辞海》当作故事书读,里面很多名人的介绍可以当作小传记。此外我父亲还给我买过徐志摩和金庸,李敖和王朔,要知道那时候我还是初中啊!说来也奇怪,那时候新华书店居然有这些书,现在我回县城里偶尔想去书店看看发现全部成了教辅书和世界名著之类的东西,我父亲给我买的书基本上都算是“闲书”。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对我青春期影响还是挺大的,书籍匮乏的时候,娱乐匮乏的时候,这些书被一遍遍的读,反倒是现在买书和娱乐成为了一个极其便捷的事情,我发现生活是如此的无趣。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我那时读过的书还在老家被父母好好的保存着,他们知道我珍惜那些东西,事实上我珍惜的是哪段时光。那时父亲母亲还年轻,我也没有经历后来所遭遇的糟心事,只是那时自己不懂事,只知道要求得到什么,而不知道付出什么。
再后来就是我考学的事情,高考这个事情我基本上快达到了很多老师说的八年抗战的水平,那些年真的魔怔了,要知道一个考试成绩还不错的人是怎么复读了那么多年还到处飘着。我反正没搞明白,可能我考试的运气实在是太差太差了,再加上我不服输,所以就有了最难过的那么几年的光景,我自己难过不算,牵连着父母和姐姐一起为我难过。2007年的时候我高考还是不顺利只被一个二本的学校补录了,父亲觉得我无论如何要去上大学了,全家人几乎是逼着我去上学的,然后我入学报到的那一天就下定决心要退学去“闯荡江湖”了,这样就有了后来我自己在北京蓟门桥和回龙观,太原许西,晋中太谷,甚至于阳泉和临汾两年的漂泊生活,直到2009年很巧合的去了美院才结束了这种动荡的生活。我那时只知道顾着自己的性子做一个“追梦少年”,想起来确实有点过于自私了,我后来才知道那些年父亲和母亲的不安和焦虑,那是多么难过和揪心的时光!
当我走过而立之年,我越来越懂得父母,母亲是一个随时都可以说出内心世界的人,而我的父亲依旧不言不语,每次家里打电话我只有主动要和父亲说话的时候他才接过电话,说的都是些极其寒暄的话,这种感觉特别奇怪,我们无比熟悉,却又像是不那么熟悉的朋友一样,他后来再也没有尝试了解我想什么,也不会正面问我什么计划,我想只是让我母亲来问我,而我似乎也一直没找到怎么去进入他的内心世界,想想我青春期离家出去读书,也失去了大把去了解他的时间,而从此之后他也没有办法去了解我了。我时常会充满恐惧,尤其是想到父母的老去,而我常年在外,我有时候想到如果他们离开的一天我后悔没曾经好好和他们交流一下内心的想法,那会是一个多么遗憾的事情。青春期的时候不愿意回家,外出读书复读的时候更不想回家,毕业后想明白了一点却发现没时间回去了。现在的我越来越在闲暇的时候想回家,想回到他们的身边,这个世界太大,兴许只有回去才有内心的安宁。在我父亲那里我不必要考虑那些有意义的或者无意义的事情,不需要和他交流艺术,不需要跟他讲述当下社会的政治和生态,老家的饭桌和北京的饭桌比起来是另外一个平行宇宙。父亲母亲总把最日常的事情揭示给我,他们不关心天下,不关心文化,他们只知道我们还能在一个屋子里一个桌子上吃饭就好,无外乎,父亲母亲这一年来对于我的婚事越来越关心,本来不多话的父亲有时候竟也激动起来。
父亲母亲一度后悔让我读书,他们觉得读书多了野心就大了,就收不住了。如果不读书我会怎么样呢,我一直觉得我会是一个卡车司机,在山西有很多这样的卡车司机的同学,他们在国道上奔波于各省拉煤,或者我会是一个修车工人,有一年高考之后我甚至想好了去一个汽修学校,又或者我就是一个高中初中的教师,在县城里过着和那些有意义或无意义的深刻无关的日子。兴许只有不读书或者不读那么多书,我会呆在他们的身边,看着他们一点点变老,他们不需要再每隔几天给我打电话问我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北京的天气怎么样。或许只有这样,他们不会担心我在北京过得好不好,在他们看来,在老家我做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会更稳定,此生更无忧。
父亲偶尔喜欢看我写的文字,虽然他大多数时候不知道我写些什么,他也对于当代艺术和文学电影完全没有兴趣,但是写东西就是我的一部分工作和兴趣爱好,他还是饶有兴趣的读,我仅仅基于此,他是深深爱着我的。我想起小时候的日子,那时我父亲总带我去买罐头,九十年代的山西农村确实没什么水果,罐头是个好东西,以至于我每次想到罐头的玻璃瓶子和模糊的关于罐头的味道记忆,都觉得那是最温暖的时刻。
我想回家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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