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在：谈博尔赫斯丨

寺山修司/文

张冬梅/译

蹲在家门口的老人，不断地讲述着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某个瞬间，这件事就在家中的某个角落真实重现了。

这是博尔赫斯的小说《家门口的男人》（又译成《门槛旁边的人》）的故事梗概。 

水滴石穿，就像几代人都在研究的格言一样，老人那被时光磨平的时间，像短跑运动员一样赶超过去的“我”的时间，这两个时间形成的圆环的交汇处，就是博尔赫斯的视角。

在博尔赫斯看来，“世界，就是一个记忆的圆环”，因此，“所有最初看似新奇的东西，最终都将被忘却”。

这位老一辈的前卫作家1899年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7岁的时候就缩写了《希腊神话》，23岁的时候出版了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

不过，博尔赫斯作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而受关注，是在他50岁之后。他发现了阿莱夫，一个直径只有3厘米的球体，却可以看到整个宇宙的细节；他还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举世闻名的狮身人面怪物的故事。

读过博尔赫斯的小说后，就会了解我们生存在其中的圆环结构和它内在的无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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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死，我们被赋予了在迷宫中徘徊的命运。在《两位国王和两座迷宫》这部短篇小说中，博尔赫斯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

有一天，巴比伦王国的国王召集建筑家和魔术师，命令他们建造一座聪明的男人都不敢走进的错综复杂的迷宫。

然后，他诱使前来谒见的阿拉伯国王走进这座迷宫。阿拉伯国王被迷宫搞得狼狈不堪，最终在神的帮助下逃了出来。他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召集军队，攻陷了巴比伦国，并俘虏了国王。

阿拉伯国王对巴比伦国王说：“你也来试试我的迷宫吧。”然后将巴比伦国王绑在骆驼上，赶进了广袤无边的沙漠。这个叫“沙漠” 的迷宫，“没有可以攀登的阶梯，没有可以打开的门，没有无尽的回廊，也没有悬崖峭壁”，是由全知全能的神创造的真正意义上的迷宫。这也是博尔赫斯讲述的一个鲜活的复仇神话，“对于希腊人而言，迷宫就是一条直线” 。

博尔赫斯在小说中运用了很多非常有特点的意象（如“镜子” “虎”“图书馆”等），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关于“父亲” 的内容。“父亲”和能够映照出全世界的“镜子”是同义的，因为他能够“让宇宙繁衍并扩散”，是不死的。

雨果·圣地亚哥曾是博尔赫斯的秘书，也是我的朋友。他导演过一部电影，名为《战火浮生录》（Les Autres / The Others，1974由博尔赫斯编剧）。这部电影的主人公是一位父亲，他一直在寻找失踪的儿子。

博尔赫斯和雨果·圣地亚哥

父子二人在塞纳河边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书店， 但是有一天，儿子就像书架上的书凭空消失了一样，突然就不见了。父亲认为，儿子就像图书馆里所有的男人一样，到什么地方旅行去了。

从父亲的角度来看，他经营的这家书店就是整个宇宙，因此，离家旅行的儿子成了被忘却的存在。天文台，带着老虎面具的女儿，不知道本来面目的魔术师们……这一幕错综复杂的超现实主义画面，引诱着父子走进了迷宫，变成了同一人格。

在这部几乎没有故事情节的影片中，无论父亲打开哪扇门，走到多远的地方，最终都会发现，自己走不出书店这个空间。这个时候，儿子的朋友告诉父亲，他的儿子要去拍一部电影。

儿子（Machiu）的朋友告诉父亲：“他想拍的电影的主题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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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八十多岁的老博尔赫斯，变成了一个盲人，而且是一个不死的盲人。

但也可以这样说，视网膜看到的只是事物的表面，成了盲人，才拥有了可以看到更深刻的内容、洞察一切的眼睛。作为一位父亲，又老又盲的博尔赫斯，也许是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生命的延续。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自己的父亲，并娶了自己的母亲为妻的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在反俄狄浦斯的时代，老博尔赫斯占据在父亲的位置之上，在入口处，将这个“几十年前发生的事件”作为一个现代预言来讲述。在二十世纪，一位不存在的父亲，支撑起这个充满负能量的和谐。

人类在寻找不存在的父亲的同时，也在互相厮杀。豪尔斯·路易斯·博尔赫斯在讲述着父亲永远存在的同时，自己也成了一位瞎眼的父亲。如果你单纯地认为他是在讲述一个传奇故事，那你肯定不是他忠实的读者。我们应该了解的是，《家门口的男人》讲述的是安提戈涅式的悲剧，并且就在家中的某个地方上演。

选自第三章：我之谜

题图：年轻的寺山修司，来自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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