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宁与吴冠中

纪念吴冠中先生诞辰一百年

风景也有情

——与吴冠中的对话

吴冠中：著名画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董学宁：吴冠中学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师

 地点：北京方庄芳古园吴冠中寓所

时间：1999年9月

董：您送我的画册我都看了,文选还没看完,画集都看了,我最喜欢最打动我的就是您72年在河北李庄下放劳动时画的这部分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感情特别真挚.

吴：你的这个看法与赵无极是一样的,74年他从法国来看我，我给他看画，他说李庄这些画令他十分感动，你稍等.(进屋片刻抱出一摞画作).

吴冠中作品

董：太麻烦了,您不要特意找了.

吴：不麻烦,正好下个月文化部要在美术馆为我举办回顾展,我正在筛选参展作品,画都摊开了.

董：这些画都是画在纸板上的?

吴：是的，当时在农村劳动没有油画布这些条件,我发现村供销社里的小黑板可以画画,它是硬纸板做的刷上黑漆原本用来写宣传口号用的.

董：那时就是跟老乡一起下地干活吗?

吴冠中作品

吴：不是的,我们是军事化管理,军队派的连长指导员带着我们,完全学习解放军下地干活路上也要排着队唱着歌.白天干活晚上还要政治学习,当时的气氛根本无法画画的,但是手不能画我就用眼睛画,观察庄稼地里的农作物也观察田间地头长出的野花小草看着它们发出了芽长出了叶每天都在变化,后来气氛宽松了一些,但还不是完全自由的,悄悄的背上老乡拾粪用的粪筐,里边放上画具外出写生,后来有人称我们为粪筐画派我觉得挺贴切，当我拿起久违的画笔心情就如同两个久别的恋人重逢一样特别的激动,虽然许久没有画,但是一直在观察在思索,那些玉米高粱野花小草已经烂熟于心了.

风景也是有感情的,有些常人看似平常的景物在画家眼中都是非常美非常打动人的,你要跟它交流全身心的爱它,跟它恋爱,这样才能怀孕才能生出漂亮的孩子(笑).

吴冠中作品

董：我这部分画给您看过吗?(拿出画的照片)

吴：这副水乡石桥是我上次去你家看到的那副吗？

董：是，当时刚起稿，这颗老树是后加的，因为画到后边觉得比较平，因为大家都画水乡，总想追求一些新的不一样的东西。

吴：都是写生的吗？

董：都有写生稿,但是完成的作品都是编的(笑),我记得有一次您给我们上课,同学们都围着看您画,有一位女同学说;吴老师这没有树啊?您回答她;没有树我可以栽一棵嘛.

吴：是的,我的作品没有完全按照实景写生而成的,有的人说某某地是吴冠中画里边的地方,没有,你去实地看找不到跟我画中一模一样的景色,我的原则是一切服从画面效果,可以移花接木也可以移山填海,一切服从我心中追寻的美.

吴冠中作品

董：确实是这样,看您的画要比实际的风景更美,您画画时如何取景的呢?

吴：首先你要感动,你自己不感动画出的画怎么打动别人呢?其次画家追寻的美与常人眼中的美不一样,我去宜兴写生,当地文化馆很热情,派了向导,他们就说某地某地风景如何漂亮,去了一看并不觉得美,后来都是我自己选风景,我们常说大自然并不缺乏美我们要学会发现美,别人眼中的美不能代表你心中的美,恋爱对象还要自己选不能拉郎配(笑).

董：是的是的,谈恋爱别人无法定代替,心中的美景还要自己选,这个我深有体会.

吴：你的颜色有表现派风格,你喜欢弗拉芒克?

董学宁作品

董：是的,特别喜欢,1988年夏天我应邀去德国使馆听音乐会,当时两德尚未统一,他们很忌讳称西德,你如果说西德她们会马上纠正;是联邦德国,大使馆有一间图书室,里边有许多画册,音乐会没开始我就坐在图书室看画册,有文艺复兴,有印象派,有象征主义,有野兽派有德国表现派;诺尔德,弗拉芒克这些,我一下就迷住了,以前在工艺美院图书馆也零星见过这些人的画,但是跟国外画册相比颜色,清晰度相差太大了.音乐会开始我浑然不觉,仍然埋头看画册,这时来了一位中年女士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联邦德国驻华文化参赞洛舍,她问我;"怎么?不喜欢音乐吗"?我回答"喜欢,但是我更喜欢绘画",交谈中她得知我是工艺美院的教师,给我留了名片也要了我的地址,不几天我就收到了一个来自德国使馆的包裹,打开看里边有几大本画册;有克里姆特,有莫迪利阿尼,还有德国表现画派,至今我还珍藏着这几本画册,他太珍贵了,他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对我后来的创作影响极大.

董学宁作品

吴：弗拉芒克开始是学凡高塞尚,连笔触都是学的梵高,后来他加入到野兽派就完全释放了,他并没有进过美术学院,他原先是法学博士是律师,但是他出身音乐世家,他本人是非常出色的音乐家,所以他的画与别人不同.好像有一种旋律在里边.颜色很响亮很有节奏.

董：节奏?您是说画面里有节奏?

吴;我们画画还是要学会经营，不能平铺直叙，自然什么样你就怎么画那是懒人，还要人为制造点什么，拿你的这幅画来说;画面里有洁白柔软的雪,有黝黑苍老的树干,下边静静的湖天上翻滚的云,这个对比就感觉生动,就有节奏,我注意到你画的云大多是彩色的?

董学宁作品

董：是的,我以前画天空总是蓝色的或者灰色的,有时会画几朵白色的云,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有一天傍晚我抬头望去,哎呀那云是五彩斑斓的,真是美啊,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那种美深深打动了我,从那以后我画的云.往往带有颜色了.

吴;你的画虽然受弗拉蒙克影响但是有你自己的风格，你的画比较抒情，有浪漫主义的色彩，看你的画最让我欣慰的是作为我的学生风格并不像我，那一次我和几个学生在历博办画展，我记得你去了？

董：是，我去了。

董学宁作品

吴；原本画展的名字叫吴冠中叛徒画展，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我最反对学生像老师，后来大家说这个名字容易造成误会就改成吴冠中师生画展了，我有几个学生一直学我，太老实了，做人要老实，画画就不能太过老实，你知道美术学院是成就人的地方，也最容易成为误人子弟的地方，我经常强调；美术学院不能单纯教技法，更重要的是教思想。

董：我看到您桌子上放着法国小说选,您这么珍惜时间还有空闲看小说吗?

董学宁作品

吴：我从来都主张学美术的人应该多读书,不能做一个简单的手艺人,实际上画家画到后来就是画修养,我们总是说画画要有自己的风格，风格是什么？风格就是你整体修养的体现，你的世界观，你的审美，你的文化积累，你的你修养好画出的画自然就好,你是个浅薄的人画出的画也不可能深刻,有一年科学家李政道找到我找到李可染希望科学家艺术家坐在一起好好研究一下科学与艺术的关系,这样的研讨会我们在清华大学举办了好几届,因为他发现凡是有成就的科学家那些诺贝尔奖获得者往往都是非常热爱艺术的,他们对艺术的热爱促成了他们在科学上的成就,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科学与艺术就如同一对孪生姐妹相互独立又紧密相连,有着许多微妙的关联.以前我们总说美术与文学与音乐与诗歌有很多相通之处,现在可以说美术还和自然科学有很多的关系,我们不但要读小说听音乐还要学一些生物学地理学天文,美术学院绝不能成为培养画匠的地方,我们培养的是艺术家,要鼓励学生多读书打开视野丰富自己,做一个有文化的思想深刻的艺术家.

仅以此文纪念吴冠中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作者董学宁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