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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尔·塞尔|拇指女孩或未来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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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女孩或未来的年轻人

米歇尔·塞尔著,谭华译

选自《拇指一代》,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


2019年6月1日,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尔(Michel Serres)去世,享年88岁。

这篇访谈是米歇尔·塞尔应法国《哲学杂志》主编勒格鲁(Martin Legros)和作家兼记者奥托利(Sven Ortoli)之约所作的长篇访谈《泛托邦:从赫耳墨斯到拇指女孩》的节选。

 

在您最新出版的一本书《拇指一代》里,您谈到我们和知识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巨变。此书在销售上获得极大成功,作为一本哲学著作,这样的成功是极为罕见的。在您看来,为什么这本随笔和它的女主人公会使读者这么着迷?

假如您去翻翻那些关注教育问题的书,那些有关“新一代人”教学法的书,您会发现,这类书都是从成人的观点去写的——教师、家长或部长。我相信,这样的出发点只会指引一条歧途,使人对问题产生错误的理解。这些作者一上来就占据一个权威的位置,这个或那个位置,谁知道呢。然后他们就琢磨怎样把自己知道的东西灌输给不知道的人。这就形成了一种预先假定,结果,大量有关教育的论述都带有他们那种断然的、不容置疑的调子。他们用的是高屋建瓴的论说方式;我呢,我只是把角度转换了过来:既然一切都经过供给这道三棱镜来审视,那我就选择了需求的视角,也就是学生的视角。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要从孩子的“观点”去重建一整套教学法,如同一些人积极奔走的那样,呼吁孩子们自己去建立一套知识。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在考虑内容之前,首先要讨论的是人们一思考教育问题就采用的那种“权威立场”。这种立场,我认为有必要与之拉开距离。所以,从《拇指一代》一书开篇,我就这么做了。而且我认为,这种拉开距离对这本书的成功起了一定的作用。

至于我的女主人公,把她定为女性不是偶然的……在我的整个教书生涯中——已经四十年,至今还在持续,我亲眼见证了妇女的胜利。事实如此:我们最优秀的学生是一些女生。今天,在期考和会试中,女性领先百分之十到十五。明天,我们的大多数医生将是女的,大多数法官也将是女的,大多数精英都将是女的。不是因为我喜欢女人才这么说——我确实是喜欢她们,不,是职业游戏很快将发生彻底改变。正因为这个缘故,在思考数字化时,我选择了一位女主人公,这与文化和世界的更为广泛的变化是同位的。

 

拇指女孩”这个名字,是对那些童话故事的影射吗? 

它跟佩罗的《小拇指》无关,跟安徒生的《拇指姑娘》也毫无关系。我把她叫做“拇指女孩”,仅仅是因为拇指。这个想法是在地铁里诞生的,当时我看到有个年轻女孩在手机上敲字,那灵巧劲儿真让我自愧弗如。不知您注意到没有?数字化到来时已经是成年人的人——这些人今天都在三十五岁以上,更多的是用食指在手机上写字,而且常常十分笨拙;相反,与数字化同时出生的一代人——他们都在三十五岁以下,运用的是两个拇指,而且动作没有半点的迟疑。就因为用两个拇指在手机上敲打短信时如魔鬼般灵巧,我的拇指女孩就有了这个名字。而我之所以把她称作“女孩”,是因为她出生在1980年代至1990年代之间,正好是个人电脑进入我们私生活的时候。这里有一种断裂:年纪更大的人,比如我,虽然对电脑的使用也是日常性的,持续不断的,但只是作为工具而已,关系是外在的,总之,就像骑自行车;而拇指一代却生活在数字建起的那个世界的内部。一个少女每天要发一百条短信,她的男性同伴则每天发五十条。我呢,当然,我也跟所有人一样发短信,可是,发多少呢?五条、十条最多了,肯定不是一天一百条!拇指女孩完全浸没在新科技里了。她和同代人一样,生活在计算机带来的世界里。她在一个世界的内部,而我则是从外面观察这个世界。我使用电脑的地方,正是她与电脑共同生活,共同思考的地方。

 

她的个人经历是什么?

她的肖像吧?这副肖像直接来自《人类新生》。容我概述一下……拇指女孩从未见过“小牛犊、母牛、猪,或一窝孵出的小鸡”,她对农村生活一无所知。她从未经历过战胜,至少在她自己的国土上。她的母亲生她时大约三十三或三十四岁,放在上一代,则她生孩子大概是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长话短说,她和自然、世界、生活以及父母的关系跟我完全不同。除此之外,她还习惯了文化的多元性,因为她平日也遇到黑人、北非人后裔、白人和黄种人。另外,鉴于平均寿命的增长,她的性生活和感情生活都将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方式:假如她结婚,摆在她面前的会是离婚的前景。过去,一对伉俪发誓相守十年;如今他们要照着六十年发誓了。婚姻还是同样的性质吗?这种演变导致了众多后果。正如我们所见,它们不仅触及到政治,还涉及了道德或生态。关于教育这一块,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一本有关教学法的书里,还像上代人那样反复唠叨同样的规范和准则,是极为愚蠢的。不了解一个人的学习方法,就不可能向他传授什么。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个货那个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和大学生,你想向他们传授什么都是无用的。

 

关于人和知识的关系,发生了一场关键性的变化,您是第一个竭尽全力把它揭示出来的人。伴随着数字革命,您解释说,知识“外在化”了,正如“离开”的本意,它离开了我们的脑袋,物化成一堆信息和软件。您在《拇指一代》中写道:“从我们那骨质的、布满神经元的头颅中,智慧的脑袋走了出去。我们手中的电脑盒装载和驱动的,其实是从前被我们称作认知力的东西:一个是记忆力,比我们的强上千倍;一个是想象力,配以数以百万计的图标;再一个是理性,既然那么多的软件能够解决我们连百分之一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的脑袋被抛到了我们面前,成了一个客体化了的认知盒……知识已放在那里,客观的,蒐集起来的,集体的,在线的。”

我年轻时的哲学教科书里讲道,人的知性由三种认知力构成:记忆力、想象力和理性。我们曾经把它们当作思维主体活动内部的能力来奉守。然而,如果您仔细想想,从今以后,这三种认知力大部分已经在电脑中客体化了。

首先是记忆力,被压缩在电脑芯片里。确实,无论是个人记忆(它记载了我们的照片,我们的交往,我们的通信和我们的文字,记载了我们在社交网站上“公布”的我们行为举动的痕迹)还是集体记忆,皆如此,既然史上的全部知识都将像全世界所有图书馆的书籍一样,不久都要数字化了。难道不是一有某个日期,某位作者的名字,某本书的书名想不起来,我们就忍不住要到维基百科里去查询吗?一旦输入手机,我们还用心去记朋友的电话号码吗?这些小小的日常经验很能说明我们记忆力所发生的变化。

第二种能力,想象力。这一点,每个人都很清楚:如今,画面是由电脑制作的,也储存在电脑里,它们在网上大量传播,比我脑子里任何时候能出现的画面要多千百万倍,精确千百万倍。今天的画面是数字画面。我说的是画面,而不是想象。

最后说到理性。当然,我们还是通过自己的大脑进行思考,但这并不妨碍软件在理性方面取得远远超越我们的成绩,解开一些极为深奥的微分方程。

所以我们必须承认,精神的伟大认知力,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已经转而落到电脑中去了。这种外化还只是刚刚开始。书写和印刷术早已让人类得以将记忆储存在书籍中;如今,一种新的寄存,一种新的外化我们记忆和知识的方式出现了,它将比书籍走得更远:这就是说,从今以后我们的认知力本身外在化了。

 

这么说,知识完全掉入机器中了?从书本和课堂里消失了?

不,不是只是,但至少是信息。我不希望让大家以为,发明一项新技术会把之前掌握知识的设施全部摧毁。人们不会因为写字了,就不再说话了,不会因为印字了,就不再写字了,同样也不会因为有了电脑,就停止了印刷。相反,今后人人家里都有一部私人打印机。不,所有这些“技术”都在累加。与其谈论消失,为什么不设想一个累加的情景呢?不管怎么说,数字化是当下的一个大潮,给教育和政治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事实上,知识的客体化彻底颠覆了传授空间。今天,大学生可以直接进入知识:手机和手提电脑跟着他们到处走,有时甚至跟进了教室或阶梯大课堂。这一切使教师、学生和知识之间的关系也分崩离析了……

所有老师都有同感:过去在课堂上给他们树立权威的那种“知识垄断”,现在没有了。更有甚者,一位历史老师搞混了两个日期,或者弄错了年份,就有被学生“提出警告”的危险,因为学生“当场”就可以核实老师说的是否准确。这确实彻彻底底改变了传授空间和教学关系。但是,课堂远没有消失,它正对互联网发生兴趣,正在一个开放的、可参与的模式上重新调整自己。昔日,课堂被书页模式格式化了,老师是以作者的姿态站在课堂上,也就是以有知识者向无知识者传授知识的人的姿态站在课堂上。今天,这种模式瓦解了。所有老师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当他们走进一间教室或阶梯大课堂,宣布这堂课要讲花生,阶梯大课堂里的一半人都极有可能在搜索引擎上搜索“花生”一词。当教室里的一半学生已经透过比如说维基百科,与找到的信息建立了某种关系,那么师生关系就彻底变了。

 

这就是您所说的“能力推定”的颠覆……

确实。我们从“无能力推定”过渡到了“能力推定”。那些被我们假定为无知识和无能的人,变成了潜在的有能力的人。这不仅仅涉及到学校,还涉及到所有依赖于传播的职业。他们的听众很可能手里已经掌握了所有信息。记得,也就是三十年前,我大着胆子向给我看病的医生提问:“大夫,您往我的眼睛里放了什么?做这个手术,我会冒着什么样的事故风险?”几位医生向我投来不以为然的目光,甚至连沉默也不做任何解释。“这是我的工作,不是您的!”好像他们是这样回答的。而今天,医生把他们提出的整套治疗方案详细地解释给您,请您授权实施,有时甚至让您自己决定是否做手术。这是前所未有的变化!尽管能力不会真的突然转到另一边,但只要有这个可能,关系就彻底改变了。

学校,医院,政界也一样,那些不懂的人也像很懂似的,开始提问题了。二十岁时,我是认识论专家,搞科学史和科学方法论。在学术领域,这是个小科目。今天,记者问过路人,您对转基因生物,对核问题,对代孕母亲……有什么看法。人人都成了认识论专家,都像我们不久前那样,可以对科学做一番评判了。知识推定完全变了,最后便导致了一种新的民主,它建立在多多少少为人掌握的知识之上,而这种知识是共享的。

 

就像您常常做的那样,在《拇指一代》这本书里,您抓住一个基督教传奇人物,用来说明这种突变的意义。这就是圣徒德尼被人斩首的极为强烈的画面。您能不能就此再谈一谈?

确实,这段故事在我头脑里来得正是时候,帮我理解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德尼是巴黎第一位主教,当时,也就是3世纪,这个城市叫卢泰西亚,城里的基督徒正在遭受罗马人的大规模迫害。在记叙圣徒生活的《金色传奇》一书中,雅克·德·渥拉金这位中古作家讲了一个神迹显而圣人出的奇事:德尼在讲道时被罗马人逮捕,他先是被关押起来,随后被判斩首,推到后来称作蒙马特高地的山丘上处决。行刑那天,走累了的罗马人不想再往高丘顶上爬,于是半路上就割了他的头。正当头颅在地上滚动时,奇迹出现了!德尼站了起来,拾起他自己的头颅,拿在手上,朝山坡上走去——那条路后来成了“殉难者街”。当时罗马人见状吓得四散而逃。德尼在一处泉水洗净他的首级,又继续走了六公里,这才把头颅交给一个女人,然后就倒了下去。人们在原地埋葬了他,后来又修建了一座大教堂,圣德尼大教堂……

一个人手持自己的头颅,这个画面非常震撼人——小时候,听人讲这个故事,我禁不住要问,一个无头之躯怎么还能向前行走……难道身体没了眼睛也能辨别方向?或者,虽身首两处,二者仍能保持配合?这个问题暂且留待以后再探究,今天,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人手持自己头颅的画面。每天早晨,当我们打开电脑,面对我们的邮件、文档和软件,我们不都多少有点像德尼吗?我们也一样,把自己“装得满满的”头割了下来,放到电脑上了。它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不得不问自己:我们的无头之躯还剩下什么?或者说,我们的空脑壳里还剩下什么?莱昂·博纳在表现圣徒德尼的殉道场面时(这幅画今藏于巴黎先贤祠),在断头的部位画了一簇光。这恰恰就是为我们剩下的东西:当我们的认知功能外化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也就注定要变得聪明起来。“装得满满的”脑袋(知识)和“健全的”脑袋(软件)都一股脑儿甩出外面来了,掉进了电脑这个便携式脑袋之中。留给我们的是创造性和适应性。幸好,这一点恰是彰显了人类的特征。

 

继五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发明文字,五百年前欧洲发明印刷术,数字革命是不是第三次符号大革命?如同苏美尔人的黏土板、古登堡的印刷机,连接互联网的电脑屏幕不仅仅是一种新媒体,它也改变了它所传送的知识的性质和功能。

完全同意。但也要看到,您提到的每一场革命,都相应地伴随了一种新哲学的诞生。书写革命,尽管时间上溯得更远,却可以在柏拉图那里找到哲学表达。您应该还记得那场大辩论,代表口述传统的苏格拉底拒绝把他的思想写下来,他拒斥书写就像拒斥药药一样,药虽然可以把思想的痕迹保存下来,但危险也很大,甚至可以损害记忆,把生动的思想扼杀在死亡的符号里。说到印刷术,我们当然要提到蒙田。蒙田是怎么说的呢?与其有一个“装得满满”的头脑,不如有一副“健全”的头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在古登堡之前,一个历史学家未必那么容易就接触到古抄本,所以得把蒂托·李维或塔西陀熟记在心,但是随着印刷术的发明,他用不着去死记硬背了:他记在脑子里的东西从此就放在他的“书架”上了。脑子清空了记忆。“装满”头脑这件事从此由书橱来担当了。这样一来,蒙田请我们把注意力放到别处,而不是背书和重复从前那些大作家的话。今天,数字革命再次要求出现一位哲学家来认可这种向新世纪的过渡,抓住思想的新用途。我,便尝试着做这样一位哲学家。

 

这样一位哲学家,是不是应该设计一种新的教学法,其模式既有别于希腊人伴随书写而来的教化,也有别于文艺复兴时代因印刷术而产生的studia humanitatis[人文研究]?不管怎样,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观察到知识变得就手可取这一事实……好像这就是一个解决办法。因为,要想掌握手中的知识,拇指女孩还该做些什么呢?

这三次符号大革命,也即文字、印刷和数字,从根本上改变了什么呢?是整个认知发生了变化。就说第一个吧,文字革命。苏格拉底站出来反对这场革命。他断定,文字是死亡了的思想,只有鲜活的话语、对话才是富有生命力的东西,所以,真正的知识只能是从这儿来。苏格拉底是口述时代的拇指女孩。而柏拉图,他完全转到了文字王国里。整个希腊教化[paideia]的关键就在于摆脱过分的口述性,从而进入文字的时代。那时,希腊重视的,比如说,是《伊里亚特》和《奥德赛》。吟游诗人是引领风骚的知识分子,以口语的方式保存和吟唱诗句。对此,苏格拉底也以自己的方式予以肯定:知识就是记忆嘛,是隐藏在我们每个人最深处的思想记忆的浮现。然而,人们一旦有了文字,记忆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苏格拉底,这次作为柏拉图的人物,击败了《美诺篇》的小奴隶,因为小奴隶只靠记忆,而苏格拉底靠的是论证——论证使他达于同样的结果。从这里我们看到,载体的变化彻底打乱了智力功能:跟文字一样,像几何论证这样的理性操作把事物的记忆打得一败涂地。最早的学校,譬如柏拉图学园,出现了;于是,吟游诗人们被手捧教科书的教师取代了。骤然间,记忆不再是学习知识的核心。

我们再来看看拉伯雷的人物卡冈都亚的例子,他处在第二次革命也就是印刷术革命的中心。当时,知识界的头面人物是索邦大学的神学教授,也就是经院哲学家。不用说,经院哲学家不会对一本描述上千种进食、消化、睡觉方式的书持欢迎态度的——这些都被视为庸俗之物,不值得一提。从我们的角度,我们不能说拉伯雷不是我们的父亲。可是,这也经历了伴随文字发明而来的同样的曲折。我倒是认为,我们今天处在相同的情形中:看到一个新的载体冒出,人人都觉得完蛋了;可是,鉴于数字化今后将承担过去由我们的大脑来完成的一系列功能,我们最好还是动动脑筋,想一想这个我们还要继续开发下去的新大脑。所以,当有人跟我说拇指女孩手上拿着上千种东西,却不知道如何运用,又说她的注意力受到打扰,不可能集中精力,也没法投入学习,我真想回答说这种疑虑是毫无意义的。这太像印刷书籍出现时引起的惶恐了。现在大家都忘了,但书籍出现时,那些博学之士就是这般惊恐万状的:这么多随手可取的本本,学生怎么可能学会在其中挑选呢?口述时代的记忆完全不同于印刷时代的记忆,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我们的神经元肯定也发生了变化。我不说这是好还是坏,我只是说出现了一种“知识学的”或“认识论上的”变化:对资讯的获取改变了我们的知识,对知识的获取改变了我们的认识。

至于说人们不懂得引导这种变化,在我看来并不奇怪:正像当年索邦大学的神学教授没法引导印刷术的历险,今人也不见得比他们强到哪儿去。相反,我知道的是,那场革命过去一个世纪后,人们还在嘲笑他们哩。莫里哀继续嘲讽那些在索邦大学讲拉丁语的医生,这些人以为只要给出拉丁文的定义,就能把新出现的疾病治好。没错,这里有种深层的认知断裂。我这代人中的所有科学家,比如我的天体物理学家朋友皮埃尔·雷纳就曾经对我说:“我用电脑工作,新一代人在电脑中思考。有什么东西呗我丢失了……”大家尚未理解这种文化,这很正常,但我倾向于站在拉伯雷这边,而不是索邦大学教授那边。仅此而已。这就是我押的赌注。我也可能是错的,但我愿意尝试。

 

不过,即便蒙田和拉伯雷这些被您树为典范的人嘲讽了索邦大学那帮教授,也并不妨碍他们通晓拉丁文、希腊文……

甚至比前辈掌握得更好呢!但是他们使用的方法是不同的。蒙田并没有按索邦博士们的方法去使用拉丁作者的著作。可是,蒙田确实跟他们一样,也读了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但他用在完全不同的地方。我自己也身处数字时代,但我还是懂希腊文、拉丁文!

一种新的精神能力降临了。前面的两次符号革命解放了思想:文字革命发生时,人们发明了几何学;印刷术革命发生时,人们发明了实验科学,因为这时人们的脑子空出来了,可以用来观察正在坠落的物体。发明印刷术的时代,物理学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个学者,他必须把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和斯多葛学派的物理学熟记在心。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工作时,脑袋完全是被塞满了的。后来,突然有一天,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被印出了,斯多葛学派的著作也印成书了……而这位物理学家,他究竟做了什么?他知识看着苹果掉了下来。作为从前那种旧式的物理学家,他本来成了个无用的人,可是,他却发明了数学物理。我说的是伽利略。他与耶稣会士和乌尔班八世所做的斗争,虽然使他与神学家为敌,但让他更加对立的却是那些熟悉亚里士多德的人,这些人大段大段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而他引证的是别的东西——精神的新用途。跟人们所想的不同,认知力不是天然就赐给人的大脑的,而是创造出来的。

 

认知力是通过什么程序创造出来的?

通过信息-载体这对组合。口语时代,载体是什么?是身体。信息是什么?声音的发送。文字时代,载体是什么?起初是大理石,在上面雕刻;之后是小牛皮,称作犊皮纸;羊皮,称作羊皮纸;再后就是纸了,即biblos。那么信息呢?是写本。到了印刷时代,载体变了,信息也跟着变了。教学法的基本变数,就是这对载体-信息,正是这对载体-信息把我们准确称为“能力”的东西诱入我们的认识机能。康德认为可依人的精神本性先天地加以界定的东西,事实上完全取决于知识的保存及传播方式。《纯粹理性批判》及其感性、知性、理性三分法,完全是个童话故事!不是什么,正是载体-信息这对组合创造了人的认知力。

 

您讲的这些都很有启发,但是,您还是没有回答最初的那个问题……即时拇指女孩能接触到全部知识,未必说明她都能理解,也不意味着她有能力掌握。而您的说法,就好像摄取知识根理解和掌握知识是同一回事似的。

试想一下,我是一名小学教师,我教学生们偶数和奇数,也就是学会计算的第一步。我向他们解释的东西,难道他们这就明白了,我自己也明白了?不,并非我说了“偶数”,“奇数”、“自然数”等等,我就明白了什么是数。连最伟大的数学家,首先是弗雷格和罗素,都曾经在这上面碰的头破血流。难道我们都懂什么是素数吗?不见得,因为素数的分布是完全不可知的,诸如此类。我们所解释和所接受的东西,如果都得全盘搞懂,那可就……

 

您说的没错,但您在玩“搞懂”这个动词。

人们以为,只有搞懂了,才算学到了,这是不对的。这一点,必须是数学家才能弄明白。而我们就像鼹鼠,拿来,学习,理解——然后才真懂!因为一开始,我们只是懂一点点。渐渐地,我们对自己说:“噢,原来是这个意思!”用来解带连续导数之函数的麦克劳林公式,我是死记硬背下来的。好像有人问过我这个公式想说什么……四十年后,我才看出了它的深邃之处!要求人们全盘搞懂讲解的或学习的东西,这想法纯粹是教学上的一种疯狂。事情不是这样就能行得通的。

 

您这不是给反对您的理由增添分量吗!因为,您对数学所说的这些,按理也同样适用于其他方面:必须有一套学习规程,这样一来,那些不懂的人可以去学,而授课的人可以假装什么都懂。

是的,但途径问题也就解决了。帕斯卡尔曾说:来吧,来吧,都来祈祷,信仰自会来到您心中!对数学而言,除此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来吧,默记,运算,信仰自会来到您心中!久而久之,您就懂了。您提的这个问题,与媒介和载体无关。

 

比方说维基百科。并非我从维基百科那里做了一道复制粘贴,我就掌握了知识。知识要求人们把学到的东西的涵义内在化。然而,现在的学生跟知识之间越来越近乎一种捕食或“采摘”的关系,知识在他们眼里就像是陌生的东西,杂乱无章……

您提出这个问题是有道理的,但我已经回答了。是的,信息并不是知识。在口语或书面传播中,这个差别早已昭然若揭。再说,我们上网和坐在一个很大的图书馆里,不就跟进了华盛顿的国会图书馆或法国国家图书馆一样,有同样的感觉吗?进了图书馆,我也会跟在网上一样迷失路径。回头看看启蒙时代那些大哲学家对出版书籍浩如烟海所做的评价,倒是件有趣的事情。比如,莱布尼茨当时就已经开始担心,这种不断增长的规模会给我们造成混乱,把我们推入一种新的野蛮状态。还是听听他1680年讲过的一番话吧:“我担心,我们将长久陷于因过失而落到这种混乱和贫乏的境地。我甚至害怕,我们无谓地耗尽好奇心之后,不仅没能够从我们的探索中获得身心愉悦所需的好处,反而对科学产生反感,人们甚至可能彻底绝望而跌回到野蛮时代。书籍泛滥成灾,还在不停增加,结果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这种混乱到头来会变得几乎难以节制,作者多如牛毛,哪一天真的汗牛充栋了,就会使作者们全部陷入整个被人遗忘的危险,那种在研究工作中给人以激励的对荣誉的期待也会突然中断;从前人们以当上作者为荣,到那时,也许就会羞于自己的作者身份了。”这个论断至今一点儿没变!

 

但问题还不在于能不能读懂所有的书籍,包括哪些数学论著,而是现在什么都搞不懂了……这个时候,如果不求助于一位媒人,一个中介,总之,一位老师,怎么办呢?

我没说教师群体要消失,而是说它将具有另外一种职能,这种职能在时间和空间上不是按同样的方式来组织的。哪一种方式,这需要我们去寻找。蒙田在他的《随笔录》里就已经把这当作重大课题了。是的,所有东西都现成的在书里了,但并不是您的书架上摆了全套希腊文的古希腊悲剧著作,您就可以阅读并理解它们。资讯在那儿,在书架上,但不是知识。教师的角色当然还会演下去。还有教师的环境,也会发生变化。自从我出版了《拇指一代》,有几个建筑师给我打电话,问我既然现在都在线授课了,将来的校园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怎么可能告诉他们未来的建筑草图怎么画,那太难了!

 

不就是因为这个,欧洲,而后整个西方,才把教学建立在书本和老师这个权威基础上的吗?

没错。每次出现载体-信息组合的更变,就会有一个相应的教学法诞生。对此,我完全没有异议。

 

您至少是在建议我们摆脱那种让我们拥有书籍的教学法吧?

我没说这个。我说的是,我的职业是把资讯转化为知识。而且,一旦资讯完全可以摄取,我就可以把精力集中到关键之处了,如蒙田向我们建议的那样,就是说集中到知识方面。或者说,我的职业更在于把资讯转化为知识和生动的学识。那个跟我解释某项目论证的人,他把我带入了知识。这就是教师的职业。今后,资讯随手可取,但我们仍然需要中介人把它转化为知识。

 

是的,知识今后教师被剥夺了从书本得来的权威,过去并非人人都能接触书籍。从前,教师是书籍里的知识与学生的头脑之间的中介人,如果知识突然转到了学生这一边,教师就不再是任何东西的中介人了。

那很好啊!我不是权威的拥护者。我甚至认为它正在消失。“权威”这个词,正如“作者”一词,来自一个拉丁语动词,augeo,auctum,意识是增长。我只向使我得到增长的权威鞠躬。

 

可是,在《拇指一代》这本书里,您却把一个切实的问题当作解决办法来介绍,您刚才也承认了……

这本书确实有点程序化了,而且带有很大的乌托邦色彩。我统一里面有些用语有点儿欠斟酌,而且缺少一页把资讯和知识区分得更加清楚。

 

您甚至写道:“没有人再需要昔日的传声筒了,除非有一种,独特而罕见,能有所发明创造。”在旧日的教学里,孩子们面对的是书本的传声筒。现在,您说这一切结束了,是因为不再有传声筒了?

教师站在讲坛上向虔诚得一片肃静的听众滔滔不绝地灌输资讯,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聊天说话曾经是小学或初中的特权,现在已经传到了高等学府,甚至传到了任何一个讨论会场所。始终有一种背景噪音在那儿,我们最好是听一下。传声筒换了位置。

 

这种背景噪音,您归之于这样一个原因,即任何一个拇指女孩只要读维基百科就能什么都知道。这是不是把瓶塞推得远了点儿?光读维基百科上的[“欧洲压水式反应堆”]词条,并不足以了解核的关键问题啊……

是我的错。再说一遍,我没有把资讯和知识分得更加清楚。确实,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找到拉富格对费马大定理的论证,但却完全不知所云。我自己也是一窍不通。但如果有一个人向我解释这个论证,那他就可能把我带入知识。这就是教师的职业:把资讯转化为知识。确实,在我这本书里,这方面可能有点……

 

……简略……?

我同意。

 

知识可不可以是民主的?

回答是肯定的。如果知识不是民主的,那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民主的了。不是权力是民主的,或应该是民主的,而是知识是民主的。其实,我们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您要做个绝对自由主义者还是个等级制度者?从我来讲,我把赌注押在了拇指女孩身上:绝对自由主义者会赢得胜利。当然,我也知道,在教学中,学生是需要有人伴随的。我没说不需要。我之所以成为数学家,是因为我有一个老师,他用手,用肢体向我示范什么是张量。假如我只是读了一部张量计算的论著,我是不会搞懂的,这是肯定的。我当然不希望取消教师队伍,但我坚信新科技已形成一股浪潮,这股浪潮势必要把旧式的教学冲刷掉。那种老师处于中心,学生成排而坐的课堂模式,已经不时兴了,结束了!应该发明一种新的跟踪方式。

 

您是极少数以如此正面方式谈论数字革命的哲学家之一。相反,很多人都担心这当中会失去很多东西:首先是注意力,越来越被屏幕和电话打扰;其次是专注力,尤其是阅读所需的那种专注。普鲁斯特把阅读定义为“孤独深处的交流产生的奇迹”。随着“数字人类”的诞生,难道不会出现一种危险,丧失或毁掉一些宝贵的经验,比如从头到尾读一本书的经验?

丧失……今天,所有人都怕失去点儿什么。让我给您讲讲我的朋友,史前史专家安德烈·勒鲁瓦-古尔汉是如何回答这类焦虑的。他蹲在地上,一边摇晃着双臂一边对我说:“我们曾经是四足动物,从某个时候,我们站了起来。哎哟,这下可麻烦了!两条下肢失去了部分支撑功能,这损失多可怕呀。是啊,可是我们发明了手!哎哟,手跟爪子可不是一回事!除非有一点,在人四肢行走时,嘴巴曾经行使抓取功能。一旦手收回了抓取功能,口就失去了这个作用。是啊!可是,手和口被解放之后,人又发明了工具和话语!”换句话说,在为一种功能的丧失唉声叹气之前,还是让我们先观察观察一种转变能给我们赢得什么吧。猴子经由双足行走而变成人科,双足革命可以视为相继丧失一系列东西的结果……但同样也可以当作赢得一系列东西的过程:变成直立后,两个上肢丧失了支承功能……但手腾出来了;嘴巴丧失了抓取功能,但口获得了说话的自由。每一种丧失的背后,勒鲁瓦古尔汉都发现一种新的能力。对文字的发明,印刷术或数字化的发明,道理也是一样的。毫无疑问,这些发明触及了我们的专注力和记忆,但同时也使我们赢得了新的能力,这个我们已经说过了。

今天,我们失去了一些东西,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失去的同时又赢得了很多!是的,大脑清空了,但这可能是一种解放,使我们面对新的运用时没有任何束缚,正是这种无拘无束造就了希腊奇迹、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知识和认知力客体化了,我们才能最终充分发挥我们的创造性天赋。思想不同于理性程序,后者是可以客体化的,可以外化到我们的机器中的。我思,我发明,甚至是在我与知识拉开距离的情况下。正是这段距离提供了发明的可能。

 

拇指女孩对您来说不仅仅代表了未来的学生,您似乎还从她身上看到了新的个体,新的公民……

我甚至要说拇指女孩是历史上第一个个体人。个体这个观念拥有一部很长的历史:是使徒保罗发明了它(您一定还记得他那句话:“不分犹太人、希腊人、自主的、为奴的、或男或女……”),但是,尚需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蒙田的“我”,笛卡尔的“我”,卢梭的多情的“我”,康德的道德主体……这一长串故事才使个体浮现出来。但它终究在那儿了,就在我们眼前,也许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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