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之后，未来之前 | 策展人于非评田牧

田牧一手打造的虚拟世界宛如现实的镜像。历史在某处变异、分叉，从此彻底拐向一个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的路径。仿佛在又一次神秘的大爆炸后，物质世界分崩离析，基因技术暴走，合理性被抛诸脑后，目力所及尽是支离破碎的局部：机械的零件、动物的躯干、人体裸露的器官，凡此种种，一拍即合。无机与有机、机械与肉身所构成的某种意义上的新物种，被赋予了醒目的色彩与均质化的表皮，释放着既幽默又暴力、既日常又陌异的双重信号。一切表面上的杂乱无章与天马行空实际上扮演着批判的糖衣。这一场弥合了不同物质属性的机体派对，正在预演一场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无声抗议。而这次展览则是身处幕后的田牧站在后人类的语境中对当下与未来发动的一次主动干预。

展览现场

钻头/ 2016/ UV喷绘，镜面铝塑板/ 100×150cm

对于未来生命体的形态，人们似乎早已存在这样的共识：人类将作为更复合、更多元、更智能的主体在未来登录，甚至这种未来已经随着生物科技的超高速迭代提前降临。在现实层面，3D打印器官技术的逐步市场化，基因编辑作为医疗手段的问世，意识信息化实现数字永生的尝试越来越频繁地进入大众的视野与生活。在文学、电影、游戏领域，大量的赛博朋克作品作为主流科幻世界的造血者，更是频频以先知的姿态预言着人类文明的走向。拨开对于极权的超资本主义社会政治命题的探讨，在这些叙事中，人类往往作为故事的主角出现，遭受着自我异化与他者入侵的双重夹击，一方面担忧人类主体性的丧失，一方面对于他者人性光辉的闪现给予褒奖。尽管在当下，后人类世界的到来已经成为了讨论未来生命可能性的前提，“人类”两个字却依旧不断被强调、大写，几乎不可避免地陷入自恋式的人文主义情怀，以及技术达尔文主义所引申出的智能崇拜，无形中在对后人类概念的曲解和歧义之下走向了真正意义上后人类的反面。面对如此这般虚构世界的妄想与现实科技的野心，田牧如同一个少数派分子选择站在这两者的对立面另起炉灶。他在某种意义上采取了一种反未来的姿态，以果决的破坏力将“人”打碎，让“我”的概念蒸发。无论是二维数码打印、现成品改造、还是三维立体雕塑；无论是汽车引擎、人体肠道、还是昆虫的头颅在田牧的作品中统统一视同仁，被无差别对待：机械没有沦为人的义体成为增加肉身体能的工具，动物也没有被拟人化、智能化为某种更为先进的主体，而人更是以丧失了主导权的姿态出现，成为了与前者在等级上别无二致的共在。与此同时，这些驳杂的机体在共同体的生命形式中进行着某种意义上的相互抵消与掣肘。这些往往以有些不切实际的方式组装而成的新机体因为逻辑的刻意抽离而失去了真正运转起来并投入实际使用的可能。这些看似被废弃的、无用的机体的集合所试图抵达的正是对功能、利润、与进化的瓦解。

皮囊/ 2018/ 大理石，发动机气缸，天线，翠石，砂金石，铝管，塑料/ 50×33×60cm

青蛙剖析/ 2017/ 电路板，感应器，马达，蒸汽引擎，链条，模型/ 59×38×17cm

乍看之下，田牧所创造的机体间病毒般的组合方式毫无规律可循，且完全超出了当下生物与物理学的合理范畴。实际上人类对于无机物世界的开发，本就与自然界中与人类活动密切相关的有机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人类扮演造物主的角色从工业时代开始至今，在设计并研发机器时所参照的原型小到神经网络、细胞结构，大到昆虫青蛙、鱼类鸟类，不一而足。因此将机器看作是自然界有机体的生物结构在功能与形象上的外延和转化可以说是恰如其分。仿生学在理论与应用上已经打通了有机体与无机体之间的壁垒，而田牧在此所扮演的角色绝非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相反他刻意制造了功能与形象上的错位，并不十分融洽且颇为突兀的机体间的共生关系由此变得戏谑滑稽、暧昧不明。在一系列雕塑作品中，坚硬冷峻的大理石被用来雕琢成细胞组织与人体器官的形状。经过反复的抛光与打磨，大理石表面也奇异地逐渐形成一种类似有机体的质地。汽车零部件从原有的机械结构中剔除，置换到此处模拟一种新机体运作的组成部分。有机物与无机物在彼此功能与材质的双向渗透中被双重陌生化了，其产生的间离效果无形中暗示了无机体与有机体之间的微妙关系。

飞人/ 2018/ UV喷绘，镜面铝塑板/ 100×150cm

美杜莎/ 2019/ 大理石，汽车部件，金属管，塑料，树脂/ 50×52×65cm

如果说未来是以科学为导向的，那么追溯到古老的文明历史中，占主导地位的则是神话，而未来与历史之间似乎总有着惊人的对称结构。在古希腊神话中，众神有着与人类别无二致的体貌，唯独具有永生的特权。随着当下科学技术不断逼近奇点的所在，人类生与死界限的不确定性成为了近在咫尺的课题。对于永生的追求在某种程度上与其说是对未来的抵达，不如说是一种根植于文化中的原始欲望的回归。科学在推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不可或缺，但它的确凿与规律对于艺术来说未免容易画地为牢。与之相对，神话本身的荒诞离奇反而对创作提供了包容开放与自由活动的空间。田牧在作品中对于古希腊神话的援引涉及到形象和叙事两个方面。古希腊神话中的妖怪多以杂交的体态示人，这种形象上的多重来源恰恰是田牧作品中的视觉基础。田牧更进一步跨越了生物种类上的多元，将异质的机体以更加离经叛道的形式嫁接起来。在创作《飞人》时，田牧所参考的原型是啄食普罗米修斯的恶鹰，只不过所呈现的形象是一个人机结合，且只有躯干没有羽翼的失效的飞行器。《飞人》背脊上的驾驶座位似乎也在同时提示着它无法作为一个主体自由飞行。在神话故事当中，这只鹰被驱使着日复一日啃食普罗米修斯不断生长出来，食之不尽的肝脏。这段持续万年的漫长过程对于普罗米修斯来说是一种惩罚，对于鹰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劳役？另一件《美杜莎》不言自明所关涉的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目光有着将人石化的魔力。田牧在作品中并没有试图还原美杜莎的形象，而是转而塑造了被“石化”的对象——一件大理石雕琢而成的汽车引擎。对现实事件的引申在此与神话一起形成了一个自圆其说的叙事：多发的坠机事故频频引发人们的讨论与猜度，神秘事件背后的真相是飞机引擎在高空中美杜莎的注视下石化、停摆，进而引发悲剧的产生。合理科学解释的缺席恰恰为神话故事与现实中的荒诞不经提供了不谋而合的接口，作品从而扮演了催动奇异联想的引擎。

一次愉快的狩猎经历 01/ 2019/ cnc打印，合成木，金属支架，棘铁丝，荧光喷绘，塑料喷绘，颜料，粘土/ 96×90×22cm

怪物/ 2018/ UV喷绘，镜面铝塑板/ 110×80cm

三头六臂/ 2019/ ABS塑料，烤漆喷绘/ 尺寸可变

从古代文明流传下来的不仅是神话还有童话。前者作为文化精英的提炼产物成为了艺术史中的经典母题，在历代艺术家们的创作中被建构起丰富的视觉形象；后者最初是民间智慧的集合，之后渐渐转向成为针对儿童寓教于乐的读物，而后更是在动画产业中被赋予了鲜明的、符号化的人设。以迪士尼为代表的动画巨头在对经典童话的改编翻新之外，源源不断地产出着原创性的人物与故事，构成了当代流行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田牧乐于从中截取广为大众所熟知的动画形象，置于他所创造的全新语境之中以生产新的意义。在《倒刺》系列作品中，田牧将迪士尼动画中具有代表性的反派角色汇集起来，以带有危险性暗示的倒刺网的结构一边显露一边遮蔽着它们的邪恶形象。《怪物》里的爪痕背后依稀可见的是怒目圆瞪，长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的名副其实的怪物，这个有些陌生的形象实际上是广受喜爱的米老鼠的黑化版。田牧用调侃的方式撕开一道现实的口子：正如诸多主流文化传播的动画作品与童话原著有着不小的出入，主流文化本身何尝不是规训的产物，是被人为的筛选、过滤、矫饰过的部分。田牧所创造的自成一统的机体世界除了对现有文本与图像的挪用之外，自然少不了原创性的角色和故事体系。这些人物以相似的形象和姿态游走在不同的片场，在不断的自我复制中企图构成一种当下视觉文化的图腾，将当代的图像消费观与原始社会的图腾崇拜相对接。在最近的作品中，田牧开始将个人肖像照片作为新的形象元素纳入他的机体系统当中。在这个自洽的虚拟图像池中蓦然出现的真实人像反倒似乎变成了外来的入侵者。主体与客体的倒错，操纵者与被操纵者的身份界限的模糊使得机体共生关系更加矛盾化和复杂化。

罗西·布拉伊多蒂在《后人类》一书中曾经提出，身体政治学的改变带来了新形式的弱势群体。从虚构的机体世界中短暂抽离并回到现实，田牧创作的起点恰恰是他所亲身经历的后工业时代的转向，对那些被动从集体中剥离出来的个体所带来的无所适从的阵痛。每一次文明的接力、社会的转型都会遗留下精神与物质层面的难民。在可预想的某一个版本的未来中，个体资本的多寡决定了将能以怎样的物质形态生存，是低配版的人类裸机，还是高配版的智能与肉身都经过强化的超人类，抑或是彻底摆脱机体的信息化云端意识。田牧在此提供了另一个版本的可能性，为终将被时代所裁员的机体们写下和谐共处，抑或相爱相杀的脚本，在自治的平行时空中进行永不停歇的末日狂欢，因为确定无误的是，Hybrid远比Matrix更加有趣和值得期待。

展览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