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18日晚上,由华侨城创意文化园主办,《打边炉》和华侨城策划规划联盟协办,《打边炉》主编钟刚策划的OCT LOFT “一人一世界”讲座第20季“对对碰:深圳艺术和设计的100个问题”在华侨城创意文化园举行。
第三场活动的对话嘉宾是艺术家梁铨和建筑师张宇星,主题为“在深圳,艺术和设计可以互相拯救吗?”以下是活动上半场梁铨向张宇星提问的部分,发表前经过双方审校。
梁铨:一开始我认为,任何事情、任何时候都具备互相拯救的因素,主要看悟性,但我现在改了,因为这里是深圳。我想“对对碰”如果放在北京,肯定是另外一种场景,可能是策展人、画廊主和艺术家的交流,不一定是设计师。深圳没有像外地那样的艺术土壤,是深圳的设计师、建筑师开创了当代艺术的氛围,当代艺术才一点点发展起来,这是深圳的一个特点。那么在深圳,任何时候这种互相拯救是有可能的吗?
张宇星:前两个月的访谈里,我曾经提到,当代艺术和当代建筑可以相互拯救,它更大的背景是,大家都被一个全球化的系统所控制。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中,大家才需要相互拯救。但我觉得梁老师说的,更多是自我拯救,即顿悟,突然改变了对世界的认知,先拯救自己,再去拯救别人。
我们来到深圳,都没有说要拯救别人。整个华侨城创意园的发展过程,就是我们在拯救深圳、拯救自我的过程。2005年,这里是一个荒芜的工业园区,经过十几年,变成了创意园。我们身边很多人都是直接的参与者,真的是靠自己的修行,一点一点地拯救自己,当然也拯救了整个城市。这不是禅宗里的顿悟,而是完全的渐悟。在参悟的过程中,不是说我们有多大的道德情怀,更多的是,通过做事进入到这样一个时间和状态,一切都没有预设。
梁铨:我们年轻时总听到这样的说法: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不知道现在这个说法还成立吗?
张宇星:在我看来,这句话的核心问题是,大众比较容易理解音乐或绘画这类艺术形式,当一般人对建筑不太理解的时候,他会用一个更加普遍的东西来解释。从中也可以看出,建筑的专业性很难被理解。其次,以我对建筑的认知,这句话是不严谨的。音乐的形式非常多,比如摇滚乐、RAP等,它们好像跟建筑很难对等。如果可以对等,建筑会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
这句话里,我比较感兴趣的是音乐和建筑之间,到底有什么更加内在的贯通性?在我的理解中,音乐的核心是声音、频率,西方音乐注重不同频率、不同音色、不同音响的组合,但中国古代音乐强调道家文化,强调大音希声,最好是没有声音。比如中国古代的编钟,它实际上就是一个频率慢慢延伸下去,以现代音乐的标准来看,它根本就不是音乐,但这恰恰反映了古人对世界本质的另外一种认识。建筑也一样,很多人是通过表象、外观、颜色、形状来理解建筑,而很少关注引力、重力、材料等,但作为一个建筑师,会更加关注这些本质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看,音乐和建筑,二者考虑问题的方式以及对世界哲学的理解是一致的。正是因为这样,建筑、平面设计几乎跟所有的艺术行业相通,只是表象不一样而已。
梁铨:平时你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
张宇星:很通俗地说,我喜欢听中国古代的音乐,比如古琴,即便连续放,任何时候都不会厌倦。实际上我平时很少听音乐,只在绘图的时候听。这并不是说我不喜欢音乐,而是我更喜欢自然的声音,比如外面的鸟叫声、风声。我觉得音乐的本质,不是听音乐本身,是通过听音乐的训练,来提高我们对声音的辨别能力。
梁铨:在深圳,你比较喜欢的建筑是什么?为什么?
张宇星:喜欢的建筑有两种,一种是我们能够接触到的、能生活在其中的、跟我们有直接关系的建筑。比如华侨城创意园,这是我几乎天天来的地方,我肯定喜欢它,这个地点跟我之间是一个身体的关联,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跟建筑风格没有任何关系。很多人也说,家是最好的建筑,天天呆在那,不可能不喜欢。所以建筑的一种形态、一种定义,就是我们的生活空间、工作空间,跟我们身体能碰触到的所有场所。
第二种是观念上的建筑,比如从图片上看到的、或是听来的建筑。就像巴黎圣母院,在没有去实地看之前,我们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图像、幻象,如果因此就喜欢那个建筑,认为它是美的,其实我们是被控制了,根本就没有真正触碰它,它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对建筑的理解,首先要站在一个更全面的角度,不然,有可能会进入到以自我为中心的定义。我喜欢的东西,对别人来说,很可能会起到反作用,特别是专业人士。所谓的喜欢以及对建筑的定义,我认为是非常复杂的,不希望把一件事情表述得那么简单,这可能衍生出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状态,而这个状态又完全超出这个语义之外。
梁铨:听你这样说,可能我以前是以貌取人,看到外形漂亮的建筑就喜欢。
张宇星:当然这个也很重要,毕竟建筑是一个传播的媒介。设计师、建筑师现在也非常重视这点,如果不能通过媒介被别人接受或喜欢,将来这个建筑很可能就被拆掉。所以建筑师很痛苦,既要考虑建筑的本体,也要考虑非本体的东西或超越本体之外的图像。我相信艺术家、画家也一样,大家都在面临相同的问题。
梁铨:不讲深圳,你认为不怎么好的建筑有吗?
张宇星:我认为评价一个建筑的好坏是非常复杂的。建筑不仅仅是审美,它也是财富,相当于一个货币,你能说钱不好吗?不可能,钱当然是好的,所以建筑肯定是好的,因为建筑承载了人一生的财富。对建筑进行评价,要把我们的角色分清楚,是站在纯粹的美学、社会学、还是站在资本的角度来看?这些角度乃至所有的感性体验,都是评价的关键部分,没有必要把它固定化。
梁铨:你曾经对现代水墨有过一些艺术评论,能不能谈一下你对中国当代水墨艺术的整体感受?
张宇星:我是一个水墨爱好者,从小喜欢中国古代的水墨画、古典文人画,经常翻看床头一套高居翰写的书。
我认为,中国当代水墨是拯救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机会。粗浅地来看,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前40年,更多是在学西方,我们当代艺术所有的形式、观念几乎都能在西方找到源头。到了今天这个节点上,中国的建筑乃至所有行业都希望走到一个引领性的位置。如果要原创,首先得有根源,而原创最大的土壤是回到过去。中国古代的水墨是未来中国当代艺术创新的土壤,当代水墨的价值非常大。然而,现在很多人还是把水墨当成绘画的一个门类而已,好像跟其他绘画相比,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但我不这样认为,这是我第一个观点。
当代水墨还是要回到水墨本身,中国人为什么喜欢水墨、不喜欢色彩画?古代难道没有蓝天、没有青山吗?好像不是,古人看到的天应该很蓝,水很绿,山也很青,但在宋代之前,青绿山水只是辉煌了一段时间。宋明清以后,绘画几乎是以水墨为主体。为什么突然画里没有色彩?我认为这是跟中国文化深层次的演化有关。因为中国文化是一个比较早熟的体系,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成熟,并且发展出一整套艺术文化的体系,这个体系就是道家基本学说。道家学说认为,世界的本体不需要那么多颜色,更重要的是阴阳,阴阳之后就是道。换言之,阴阳就是水墨里的黑与白,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表达世界的道,这就是中国人的哲学,由此才产生出水墨的一整套体系。虽然中国水墨画的大量形式是山水,但我并不认为古人是在画山水画,山水不过是符号,根本没有比例,他们借助山水,来表达自己对世界本体的深度认知,这是我第二个观点。
如果现在画水墨画,我们应该怎么做?古代画家所画的水墨,是把现实社会中的一些元素抽取出来,比如树、水等定制化的概念。而水墨发展到现在,应该有更多立足现代社会的表达。举个例子,建筑师关心的引力,物理学家关心的能量、黑洞、波函数,生物学家关心的生化反应、细胞等,这些都是现代社会所面临的问题,但好像没有艺术家去表达,人文科学也几乎没人应对,这是一个巨大的缺陷。在我看来,如果用水墨来表达现代性,会更单纯、更容易表达世界表象的背后,同时也会更有力量。
梁铨:喜欢深圳哪一家饭店?哪几个菜?德国有一个哲人讲过,小路就是文化。作为建筑师,你们有没有考虑设计一些小空间、小街道、小饭店?做一些小的、亲切的、有文化的空间?
张宇星:我平常吃饭,也经常去购物中心,确实很方便、快捷、安全,先解决温饱问题很重要。设计创造有文化属性的空间,几乎所有的独立建筑师都愿意干这个事情,当然过程会很痛苦。因为现在的消费体系、生产体系不允许这样,必须要大批量的生产,大批量的消费,才能把成本降下来。如果我是一个大的运营商,我也这样做,没办法。
但实际上,人的本性需要小的地点、小的街道、有特色的菜,这是改变不了的。所以现在不少购物中心也在进化,比如万象城,它已经发展出一个街区,很有活力,晚上全是年轻人,但唯一的缺点就是街道太短、小店太少。再比如华侨城创意园,十年以前,很多人都不认为它好,肯定更喜欢购物中心,但现在发现,越来越多人喜欢这个地点,并认为这是他们梦想中的城市。所以我觉得不用太急,这是一个进化的过程,需要建筑师、艺术家和整个城市的人共同培育、共同迭代。
梁铨:介绍最近看的一本有点感动的书,或介绍大家几本书。
张宇星:我基本上是根据需要看书,比如要写一篇文章,就开始找有关的一些书。我现在看的书全都是哲学和社会学的,建筑学的一本也不看,艺术书偶尔会看,艺术纯粹是我的兴趣。另外我发现,书会越读越少,因为不断地追根溯源,通过引用找书看,最后引用的书就越来越少,现在很喜欢看这些最源头的书。整个知识体系里,我认为有价值的书,全世界可能就那么几千本,如果有精力把它们都读完,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就会大大提升。
我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爱好,就是看《汉语大词典》,因为是写作的需要。我把这么厚的词典拆开,让一个朋友帮我放大成A3纸,分成六本,放到我家餐桌上,每次都翻着看。我看完以后,真的很感动。在这本书里,你看不到作者,作者都在前面列了一堆,根本不知道他们具体写了哪一段,但里面所反映的知识,非常令人敬佩,并且它也体现了人类在整个知识体系里所做的传承工作。读这本词典,几乎中国古代的文化不用看,诗词不用看,随便找一个字,所有相关的字词、中国古代的某一首诗歌、某一首曲、某一篇文章的原文全都引出来,读者一下就能进入到那个场景里,这简直是一个宝库。我认为,词典的核心,就是知识建构的过程。
现在是碎片化阅读、碎片化生产的时代,我很担心我们这一代人会被整体遗忘。现在每天发的微信、微博没有人收集,也没有人做百科全书,我们自以为好像起了作用,过了十年以后,换一套电脑软件,这些东西可能完全消失,我们这些人都白活了。所以,我现在有一个比较怪的想法,如果设计建筑,我准备用最坚固的石头,在石头上刻东西,这样留的时间长一点,玻璃、混凝土可能很快就没了。
梁铨:你能对参加这次对话的另外几位艺术家建筑师作一些评论介绍吗?
张宇星:我了解参加这次活动的,都是深圳最好的建筑师、最好的艺术家。
虽然深圳建筑师和艺术家这个圈层还需要培育,但我们一点点看着这个生态圈发展到现在,是很开心的。十五年前的深圳,找两个人对话都很难,大家都忙着挣钱、画图。这么多年过来,完全是靠大家把这个圈子慢慢放大,建筑师形成小的群体,跟平面设计师连接,跟艺术家连接,再跟北京、上海的艺术家圈子连接,到现在,开始出现北京、上海的艺术家、建筑师主动跟我们连接。这样一种过程,我不想对建筑师、艺术家做任何评论,因为没有意义。
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是一个社会活动,是一个社会行为,艺术家、建筑师是以更大的社会角色,突破自己的专业,给社会创造一个生态圈。实际上,建筑师、艺术家跟其他行业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也没有比别人高多少,大家所做的事都一样。决定我们在这个社会所做的贡献,更多是能不能去影响别人、能不能连接更多的人。我很欣慰的是,深圳的建筑师、艺术家和设计师圈子非常有趣,而且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是现在中国其他城市都没有发生过的。
梁铨:为什么?
张宇星:因为这里面有深圳的基因。深圳的基因就是改革开放、自由创新,永远希望颠覆自己、拯救自己,希望去行动、超越这些空谈等等。这决定了深圳所有人都愿意去谈具体的问题,谈更加专业、更加尖锐的问题。这些东西大家讨论清楚了,艺术或建筑的生态环境好了,我们创作起来当然更开心,可以创造更好的作品,艺术家的画可以卖得更好,建筑师的设计费可以更高,这是一个闭环。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都是在拯救自己,说得高一点,是在拯救这个社会。
OCT LOFT “一人一世界”第20季特别策划
对对碰:深圳艺术和设计的100个问题
时间:2019年9月12日、17日、18日、19日
主办:华侨城创意文化园
协办:打边炉 华侨城策划规划联盟
场地合作:华侨城创新研究院
策划人:钟刚
讲稿编辑:劳秀汶(实习生)
视频制作:王若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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