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家许容家世新证三题 - 西泠印社

篆刻家许容家世新证三题

文/彭伟

《如皋日报》副刊编辑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江海文化研究会理事

【摘要】
许容是清初著名篆刻家，注重创作实践与理论研究相结合，后人奉为“东皋印派”开山祖师，在中国印史上当有一席之地。他的篆刻艺术、生平交游已有文论述，但是生卒时间、晚年遭遇，及其族人的篆刻活动，鲜有翔实论证抑或论述。2019年，笔者于其后人如东许建处获睹《如皋许氏宗谱》（民国刻本）36册，该书载有许容世表、传记、著作，为澄清许容生卒时间，发现其篆刻家学，提供了第一手新证。

【关键词】 许容　生卒时间　东皋印派　篆刻家学

从1980年《明清篆刻流派印谱》面世，到2018年《东皋印学》发行，前后已近40年。其间，诸多印人，有方去疾、仲贞子、陈振濂、韩天衡、刘聪泉等，纷纷撰文著述，探讨“东皋印派”鼻祖——许容的篆刻生涯。今岁春杪，笔者有幸拜观全套36册《如皋许氏宗谱》（民国刻本，图1）。此谱楮墨留香，为研读许容家史家学，提供新证。于是笔者爬梳全谱，结合相关史料，重新探析许容的生卒时间、篆刻家学等内容，以补乡史，以正印史。

◎ 图1 《如皋许氏宗谱》许容像

一、关于许容生卒年

关于许容生年，学界各抒己见。郭若愚推为“约在1631年”（《许容的古文印》，刊于《艺文丛刊》第5辑），韩天衡定为“1649年约此时期”（《中国印学年表（增订本）》），博雅认为“约1635年”（《如皋印派之祖——许容》，刊于《人民日报》2006年12月22日）。刘聪泉据如皋市博物馆所藏许容批校本《淳化阁帖》中留有许氏遗墨“乙亥二月如皋许容实夫氏译，时年六十”［1］，定为1635年。此证不无道理。

◎ 图2 《如皋许氏宗谱》世表

近见《如皋许氏宗谱》世表（图2）记载：

容，字君裕，一字默公，号实夫。礼部儒士。……生于崇祯九年正月初四日酉时。［2］

“崇祯九年”即1636年，与1635年仅差一年。1636年源自直接证据，应属准确，又非孤证，可与“乙亥二月如皋许容实夫氏译，时年六十”所记互相契合。古有习俗，今有民俗，如皋人惯用虚龄，老人更有“过九不过十”（如六十大寿，59岁提前庆祝）的风俗。所谓“时年六十”为虚龄，实龄只有59岁，这也符合历来人物年表、年谱于谱主生年即1岁的惯例。乙亥为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减去59，正是1636年。许容采用虚龄，不止一次。他还作有一首古诗《康熙丙寅十月，客古平原粮署之吏隐园，绘〈抱琴策杖图〉偶笔自赠，时年五十有一》［3］（此诗见于家谱，《东皋诗存》未录）。“康熙丙寅”为1686年，减去实龄50，也是1636年。从家谱到诗跋，都可证许容生年应为1636年。

关于许容卒年，学界说法不一，家谱亦未明示。新编《如皋市志》记为“1969年”［4］，疑为1699年的笔误，询问编者，来源不清，难成一说。《许容篆刻艺术研究》（成勇杰，渤海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记为“1723年之后”，出处为刘聪泉旧稿《许容生卒年考》。刘先生在《东皋印学》中，最终将卒年时间修订为“1695后”［5］。《如皋印派之祖——许容》记为“1696年”。

许容友人佘仪曾（冒襄好友，寓居如皋）在《许实夫画跋》中写道：“实夫游京师先后二十余年，作画仅三帧。一为安藩，一为张大宗伯，一自存。戊寅岁夏孟归里，余因得见其所存画。”［6］“戊寅岁”正是康熙三十七年，即1698年。因此许容卒年当为“1698年后”。

二、许容暮年遭遇考释

许容一生，命运坎坷，尤其暮年，经历落水与失子两件人生悲事，对于他人生轨迹的转变有着重要作用。若要厘清此二事，还要从两篇传记谈起。癸酉年（1693）十月，粤东四明人左方曙（如晦）于河南观察胡公（即河南按察使胡介祉）官署中，与许容同食同宿。［7］两人情投意合，许容邀请好友写下《实夫先生传》（图3）。左氏另撰《许君大林公传》，悼念许容亡子。两篇传记所述两件悲事，较为翔实，但时间前后稍有矛盾，今作考释。

◎ 图3 《如皋许氏宗谱》所录左方曙《实夫先生传》书影（部分）

关于落水一事，《东皋印学》已有记述：“1684年秋，许容奉檄解饷，舟至大河，遭飓风所覆，许容因此弃官。”［8］此说的时间与事件大体无误，不过细节与左方曙两则传记尚有出入。据传记所载，癸亥年（1683）仲春，许大林与母亲张孺人告别，跟随许容前往福州任职，四月到达官署。次年甲子（1684年），巡抚委派许容护送供贡入京。许容一路北上，途径清河县（今属河北省邢台市），渡河忽遇飓风，船舟与贡品俱没，唯有许容侥幸逃生，暂居清河，奉命停工。他返回福建，才到杭州，就被罢官。［9］许容罢官的导火线是押送贡品不力，根本原因却如左方曙有言：实夫“不肯曲意阿世”［10］。沉船事件使得许容产生心理阴影，晚年颇为惊恐。他在诗中写道：“湖天烟送白云飞，急流声吼还惊梦。”并附注：“余从覆舟后，闻河流声吼，魂梦皆惊。”［11］

至于亡子一事，两篇传记均有记述。许钧，字大林，生于1665年农历九月。1683年，他随许容南下福建，履及仙霞关（闽浙赣三省交界处），随父吟《题关山祠壁》：“路人青天上，身临碧汉间。泉低只见石，树远不知山。父步行能健，儿心安且闲。护帏（一作“堂”）悬念日，想亦喜开颜。”［12］不料，数年后，他即在福州下世。许容想把大林灵柩带回如皋下葬。福州同宗许氏认为翻山越岭，颠簸不止，死者不宁，于是就近埋葬。墓址选在福州东门外十余里的金鸡山，紧靠始祖文定公坟茔，立碑“清故宋状元二十世孙如皋许大林之墓”。许容绘下地图，带回府中。《实夫先生传》记录许容遇险后，再遭逢亡子；《许君大林公传》则记录两件悲事同时穿插发生，大林卒年为甲子年（1684）三月十二日，年仅19岁（虚岁20岁），因此家谱世表中又记大林“年二十卒”。但许容作有《乙丑春杪归里，张元标招同张公佐、兄均节及钧儿灯下赏牡丹》［13］，即1685年暮春，许钧仍随许容去同邑友人处赏花，足见许大林活到了虚岁21岁，亡故于许容遇险（1684年）之后。

失儿之殇，痛不欲生。在许钧过世后，许容返乡，必过仙霞关，重见儿子题诗，笔画飞舞，墨迹犹新，心中感慨万千。左方曙见到许容所录相关文字，不禁潸然泪下，写道：“事在昨日，恍惚隔世，先生（许容）能不抚膺断肠乎。”［14］死里逃生，又逢儿亡，许容在晚年对于人世已有厌倦，愈加笃信宗教，寻求归隐。先看许容诸号，目前学界熟知“默公”“嘉颖”“遇道人”三号。《实夫先生传》则记许容“晚名迂道人，号东皋二梦、洁身居士”［15］，可证许容晚年既信道，又皈佛。再谈诗作，他赋有一首《企隐》，中有“白发逡巡倏五旬”（作于1685年），心有感慨：“年来渐觉厌嚣尘，欲买青山作主人。”［16］晚年惨遭变故，作别俗世，企望归隐山林，也促使许容拥有充裕的闲暇时光从事篆刻。

三、许容篆刻家学简录

当下有关许容篆刻的研究，囿于“东皋印派”，即注重许容与该印派篆刻家的交游与影响，而忽视了对如皋许氏篆刻家学的研究。许容成为篆刻家，得益于家学的传承与族人的有力相助。据《如皋许氏宗谱》，许容祖父许文燃（1567—1617），字仲藜，一字焕吾。文学生。许容父亲许登明（1602—1645），字子显，号经世。礼部仪制司铸印局儒士。葬谢家甸河南新庄西南处。许容母亲石氏（1605—1677），旌表节孝。许登明共生六子：许聪、许雍、许强、许刚、许毅、许容。所谓“铸印局儒士”，就是良民因为擅长书法、篆刻等技艺，通过考试选入礼部铸印局，获得儒士头衔，负责篆刻官印。［17］父亲许登明作为“铸印局儒士”（官方篆刻高手），许容诸兄应该会受到他的影响。虽然许登明于1645年早逝，许容最小，“年始九岁”［18］，但在祖母、母亲含辛茹苦的关爱下，他克绍箕裘，认真学习。

待到许容成人，刊行印谱，族人又给予大力支持。如皋籍国学家冒广生（1873—1959，许容好友冒襄的后裔）拜观许容《韫光楼印谱》《谷园印谱》诸谱，写道：“谱中所列参订姓氏，有兄自聪君颖氏、雍均节氏、自疆君健氏、嗣隆山涛氏、自毅君仁氏，唯山涛官中允，尝典试云南，有《使滇集》。其他诸兄与校订之侄铃（当作“钤”）木宣氏、男大衡氏皆无考。”［19］冒广生先生关注如皋许氏印人，可惜大多生平不考，只能遗憾志之。

笔者查阅许容著作，结合《如皋许氏宗谱》，考证相关印人生平，可为冒氏解惑。

一是康熙四十一年（1702）新镌的《许氏说篆》，分为《篆体原始》《篆体正宗》诸章。《篆体原始》印有“如皋许容实夫辑著，兄雍均节同参”。“兄雍均节”即冒氏所述“雍均节氏”，即许容二兄许雍。许雍（1625—？），字君捷，一字均节，别号亦人。增修支谱，著有《读书初阶》一卷，配石氏。兄弟情深，许容留有诗作《寄怀仲兄均节》：“惜别黄河岸，他乡返故乡。心随江树远，愁共海天长。雨后花俱发，春深燕自忙。新诗题草阁，有便寄僧房。”［20］

《篆体正宗》录有“如皋许容实夫辑著，兄其晋昼初、嗣隆山涛同参”。“兄其晋”，冒氏未有提及。许容从兄许其晋（1631—1709），字昼初，号蕃锡。康熙壬子（1672年）科岁贡，官湖南布政司理问。他二人关系友善，许容初去都城，就与其晋结伴同行。《佘公华之墓志铭》有录如皋节士佘公华孙女嫁给许其晋（此说家谱未录），许容为佘公华之墓篆盖。［21］冒氏对于许嗣隆略有所知。至今《如皋市志》对于许嗣隆记述仅有数语。据家谱，许嗣隆（1631—1705），字文穆，一字继美，号山涛。康熙壬子（1672年）科拔贡、乙卯（1675年）科举人、壬戌（1682年）科进士，出任钦点翰林院清书庶吉士，授检讨、翰林院编修、春坊左中允、云南正主考官等职务，诰受奉直大夫。娶胡牧长（贡士）的女儿为妻。［22］同邑胡香山［清雍正元年（1723）进士］为他写有像赞。与王阮亭、徐元文［清顺治十六年（1659）状元］“涂藁怀铭”，声名远播。与邵潜有交游。

《许氏说篆》中还印有《诸先生赠言目录》（图4），多位许容族人为此书撰写诗文。上述许其晋、许嗣隆二人还为《许氏说篆》写有序言。此外家谱中可考者，还有许容的两位族叔。一位是许慥（1614—1688），字茹庸，号武东。顺治辛卯（1651年）科举人，官四川保宁府南部县知县。为《许氏说篆》作诗。另一位是许纳陛（1622—1707），字元锡，号雪庵，别号竹溪山人。康熙丙寅（1686年）科岁贡。著有《家塾偶存》等，参与编纂康熙年间《如皋县志》，为《许氏说篆》作序。

◎ 图4 《许氏说篆》赠言名单

二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新镌《印鉴》，著者为许容，其兄许嗣隆参与校对。

三是康熙二十八年（1689）半沤堂刊藏版《韫光楼印谱》，如皋许容实夫氏摹勒，侄钤木宣氏、男大衡氏校对。据家谱记载，许容二兄许雍之子为许钤。许钤（1648—1695），字木宣。后迁居如皋下驾园（今如帛市下原镇）东南薛家庄。许容有两子，许钧与许。许（1669—？），字大衡。国学生，候铨州司马。

冒广生所述许容诸谱校订者中，还有“自聪君颖氏、自疆君健氏、自毅君仁氏”，笔者未在印谱中查到。幸运的是，家谱均有记述。“自聪君颖氏”即许容大哥许聪（1623—1692），字君颖。“自疆君健氏”即许容三哥许强（1627—1690），字君健。“自毅君仁氏”即许容五哥许毅（1634—1690），字君任。许容诸谱，有些一续再续，版本数种，像《谷园印谱》；有些鲜有人知，难得一见，像《企文仙馆印谱》。又，许容族人多喜篆刻，为许容修订印稿印谱者，难以一时搜罗完毕。所以还有冒氏未知者。其中一位便是许之男。黄楚桥《东皋印人传》有录：“许之男，默公从侄也，克承家学，尤工摹默公先生印。”［23］据《家谱》记述，许之男生于1653年，比许容年轻10余岁，但是两人同为仲礼公派十九世孙，实为从兄弟关系。许容二兄许雍亲自参加修谱，而黄楚桥生活年代比许容晚一百多年，较之后者，《家谱》的记述更值得重视。《蒲瑞公传》又录：“许之男，字周臣，号蒲瑞。少游邑庠，天资高迈。攻苦力学善诗，著有《耕岩诗稿》。工篆刻，与兄实夫公改订金石，究心六书。后人得其片石者，什袭珍藏之。”［24］

在许容后人中，还有许舜臣，著有《舜臣公印存》一卷。他写有《自题印谱》：“秋蛇春蚓久模糊，印史流传尚有图。金石臣能师吏部，蓝田谁肯淬昆吾。偶然笔虎蜚声久，得免雕虫小技无。点检叔重文字说，末教家学堕榛芜。”［25］全诗末句，直抒胸臆，不忘继承和传承许氏篆刻家学。

综上所述，许容一生命运多舛，但他继承家学，弘扬金石，成为“东皋印人”和“如皋许氏”的篆刻核心人物。在其众多同辈、晚辈族人的协助下，《许氏说篆》《韫光楼印谱》等许容著述，才能付梓问世，惠及印坛。

本文由西泠印社茅子良老师、李夏荣老师共同修订，在此一并致谢。

【注释】‍
［1］刘聪泉：《东皋印学》，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27页。
［2］《仲礼公派十六世至二十世世表》，《如皋许氏宗谱》第23册《十六世至二十世世表·卷十六》，民国9年（1921）刻本，第34页。
［3］许容：《康熙丙寅十月，客古平原粮署之吏隐园，绘〈抱琴策杖图〉偶笔自赠，时年五十有一》，《如皋许氏宗谱》第5册《著作·卷一》，第32页。
［4］如皋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如皋市志》，第23卷《人物》，方志出版社2017年版，第1529页。
［5］同［1］，第231页。
［6］许树枌等：《如皋许氏宗谱》，第5册《著作·卷三》，第11页。
［7］左方曙：《实夫先生传》，《如皋许氏宗谱》第6册《列传·卷一》，第49页。
［8］同［1］，第28页。
［9］左方曙：《许君大林公传》，《如皋许氏宗谱》第6册《列传·卷一》，第55页。
［10］同［7］，第51页。
［11］许容：《文殊院望家书不至》，《东皋诗存》卷十二，清文园刻本。
［12］许大林：《题关山祠壁》，《如皋许氏宗谱》第6册《列传·卷一》，第55页。
［13］许容：《乙丑春杪归里，张元标招同张公佐、兄均节及钧儿灯下赏牡丹》，《东皋诗存》卷十二。
［14］同［9］，第56页。
［15］同［7］，第50页。
［16］许容：《企隐》，《东皋诗存》卷十二。
［17］管宏杰：《明代儒士身份确认问题探究》，《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4期。
［18］同［7］，第50页。
［19］冒广生：《〈韫光楼印谱〉跋》，同［1］，第309页。
［20］许容：《寄怀仲兄均节》，《东皋诗存》卷十二。
［21］彭伟、顾健：《东皋节士佘公华》，《江海晚报》2018年10月17日第12版。
［22］同［2］，第22—23页。
［23］黄楚桥：《东皋印人传》卷上，国际统一出版社有限公司2005年11月版。
［24］《蒲瑞公传》，《如皋许氏宗谱》第6册《列传·卷一》，第52页。
［25］许舜臣：《自题印谱》，《如皋许氏宗谱》第5册《著作·卷一》，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