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尧翀：于林汉的悖论 | 艺术评论

这颗子弹的冲击力来自于林汉所追求的悖论。于林汉形成标识性艺术语言的方式，涉及摄影、线描、印刷、手绘等综合技法有序形成的创作工序。一系列严格又节制的步骤又固执地将一切——主要是媒介的再创造，即其外扩、变形及叠合，驱回他所认同的“绘画”本身，借格林伯格著名的说法，即“平面性”，或一张展开的画布。于林汉坚持平面创作，并要求作品在观察中能自我显示某种平衡。平衡的另一面则是张力：一方面，他将自现代主义以来便祛除了外部意义的媒介自明性贯彻始终；另一方面，平面性又拖延了自明性所必然导向的形式自指游戏，即无意义的堆砌、繁复甚至哗众取宠。

悖论是激情，但于林汉的激情却寄身于不起眼的、甚至毫无个性的事物。一次性医疗耗材固然在医疗系统中具有工业设计的精确和美感，终归在回收环节成为无用的医疗垃圾。枝桠横生的树丛也谈不上生态系统中的美景。医疗器材与自然物，对于林汉而言都是自我所遭际的异在。但是，他并未直接赋予异在的他者经验以刺激性外观，相反，他迫使其进入了创作工序，使之重新技术化，重新诞生于彼此呼应、自我指涉的艺术形式之中。于林汉坦言，他不喜欢叙事性的作品，也试图杜绝具象作为题材，成为作品被阐释的固定内容。

显然，于林汉乐于讨论自己的作品，也喜欢谈论自己，但明显有一个与之冲突的前提：作品的自主性是先于阐释而存在的。从个人生活史中吹来的阵风，无论多么猛烈，哪怕盈满作品之帆，却无法撕裂它的形式。于林汉声称，他的作品和具象艺术的要素并无不同：点、线、面及色彩等构成关系。形式即内容，内容即形式。至少在现代艺术阶段，艺术媒介已摆脱了外在意义的加载，获得了自身尊严，即哈贝马斯称之为“感性自在”的状态。诚然，艺术家的自我理解虽构不成答案，但有一点依然发人深省：艺术品“不好看”便失去了存续的理由。但是，当代艺术“好看”与否不再是符合某个审美范畴或是否引起直接的情感反应，也许宜以“场域”名之：艺术家精心呈现的视觉效果、观众的体验及情感反应、公众及艺术品市场的预期、策展规划及学术脉络的建构等复杂因素交织而成。

哈贝马斯曾对此忧心忡忡：视觉艺术经先锋艺术损耗，是否已经无法唤起非商业化的情感。早在半个世纪以前，本雅明便目睹摄影攻陷了绘画的阵地，它挥舞的正是那种瓦解了“灵韵”的对象：不再是早期摄影中新兴上升阶层含有忧郁气息的人像，而更多是建筑、自然风景和事件的图像。正是本雅明称之为灵韵消失的社会进程，让更多的事物逐渐被制作为文化产品，获得了其现代形象：一节栏杆、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干、煤气灯，或者说，那些被忽略和被遗忘的事物。于林汉所拍摄的医疗耗材、凌乱的树枝，和某张关于某个偏僻的无人之地的照片一样，大体上都属于此类。现代文化逐渐具有了网罗万象的历史意义。罗蒂把现代文化理解为诗化文化，他的意思是，现实的基本原理是由审美构成的，它整个儿已经成为了制作出来的文化产品。它允许人们的理解从一物跳跃至另一物，通过一种文化产品来理解另外一种，但永远也不可能参照现实“本身”。至少，这种说法击中了某种奥秘，艺术这堵描画过的墙之后，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墙。也许，艺术早就知悉并如此自我理解，只是一直未能得到文化的承认。

马拉美可能是最早洞悉到这一点的现代诗人之一。在标题为“超越自然”的片断下，他用带点儿戏谑的口吻写道：“一切都是现学现卖，连美都是，比如昂首的姿势，我们是从某人那里学来的，也就是从每个人那里学来的，正如裙子的穿法。逃离这个世界？我们就在世界之中；奔向自然？正如我们飞快地穿过它，在它外在的现实中，穿过它的风景，它的场所，到达某个地方：这是我们眼中它的不足的现代形象！” 对于当代文化而言，尽管有难以计数的展示和解释，但自然仍是“不足的现代形象”。无论自然意味着无穷尽事物的统一，还是这些事物本身，都埋藏着当代艺术生产的矿藏，自然的现代形象仍在送往锻造炉的路上。于林汉念兹在兹的自然异在感的意义恰恰在于，它还没有被生产为艺术这堵墙上的恰当形象，它还没有成为艺术的“试金石”。也许，这不仅是于林汉，也是当代艺术要从事的“生产”，是其生产性的动力之源。我注意到，在“轻度阻碍”系列（2017）和“紫药水”系列（2019）之间的一年，于林汉创作了与“紫药水”系列同样主题和视觉效果的一张黑白作品，并命名为“必然”。

我和于林汉在柏林一次画展上偶遇，我不熟悉当代艺术，充满了好奇和困惑，于林汉的直率和健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按照一个约定好的时间，我穿过一场缓慢的雨，去他位于柏林北边的公寓拜访他的作品。沙发背后的墙上，正挂着他数码喷绘的四张静物系列，散发着技术复制时代特有的“灵韵”。我们讨论了许久，达成了某种共识：艺术与理论/批评是平行的，但也许在无限远处交汇在了一起。面对于林汉的作品时，我较多是，如果智性确实有此状态的话，智性的“感受”——被彼此冲突的理论问题所淹没。

我在于林汉的作品中体验到最后一点悖论是：作品也许永远是孤岛。任何阐释也许都难得有力，但又必不可少。当讨论艺术是否有权力介入生活之时，无疑不自知地走上了艺术理解的某种末路。艺术家除了作品之外仿佛一无所有，他甚至从未设想过在他和世界之间，还存在着称之为艺术的中介，仿佛自己生出了某种魔力，能使幕后的东西出现在台前。这相当于对一位魔术师的要求：这里有顶帽子，也有块布，你变出一只活兔子来！观者总是对具有明显悖论的表象奇迹抱有无穷无尽的期待，而艺术家早已抱着死兔子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