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里娜，“我爱你。和平咖啡馆，下午见！”

12月14日，法国著名女演员安娜·卡里娜因癌症逝世，享年79岁。

卡里娜是法国新浪潮电影的标志性面孔，她与著名导演让-吕克·戈达尔合作的七部作品代表着后者灵感炽热燃烧的创作高峰期。

两人合作的轨迹也恰好和他们从相恋到黯然分离的过程相重合，短暂的恋情与婚姻，却成就了即便在自由不羁的新浪潮时期，也堪称最为才情四溢至令人心醉的作品序列。

近几年，雅克·李维特、拉乌尔·库塔尔、阿涅斯·瓦尔达等新浪潮名匠相继逝世，卡里娜的离去，让新浪潮时代的风云变幻更显模糊不清。

今天我们纪念卡里娜与戈达尔这对曾经眷侣短暂而夺目的爱情，也是在纪念那个触不可及的作者电影的黄金岁月。

《法外之徒》

一

让-吕克·戈达尔，基本上是公认的还在世的最杰出导演。

他用自己绵延六十年的导演生涯，改变了电影史，留下了让人既费解又入迷的五十多部长片。

但他成名后最被世人铭记和熟知的，却大多是他在上世纪60年代拍摄的作品——《随心所欲》、《法外之徒》、《狂人皮埃罗》、《女人就是女人》、《阿尔法城》。

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由他当时的缪斯安娜·卡里娜主演的。

戈达尔与安娜相识于1959年，1961年结婚，1964年离婚，合作关系则在1966年彻底终结。

对这段热恋的记录，是他们合作的七部长片，在其中，戈达尔咄咄逼人的才气和无拘无束的创造力都显现无遗。

但这些电影中的轻盈、快乐与游戏感，却是拥有无忧无虑天性的安娜所赋予的。两人完全不同的个性，让作品变得迷人，也让他们的爱情稍纵即逝。

二

戈达尔和安娜初次见面，是在前者为《筋疲力尽》选角时。

他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安娜躺在浴缸里出演的肥皂广告，对其印象深刻，于是他给安娜发电报，邀她来办公室详谈。

“我想请你饰演一个小角色，被男主角偷了钱的那个前女友。”戈达尔说，“但有一点我们要讲清楚，你要在镜头前面把衣服脱掉。”

安娜当时只有19岁，没演过故事长片。她一直梦想着成为明星，但邀她拍电影的第一个导演就要她露点出镜，这让她很震惊。“我不会脱衣服的。”她回答。

“可在那个肥皂广告里你脱了啊。”戈达尔不以为然地说。

“你疯了吧？我在那广告里穿得严严实实。肥皂泡沫一直漫到我脖子上。是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安娜感觉受辱，从办公室摔门而出。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古怪的导演再也不会见面了。

但她错了。

1959年底，戈达尔拍完了《筋疲力尽》。这时，安娜收到了来自这位导演的第二封电报：“这次我想邀您演主角。”

初次相见的不快，让安娜对戈达尔依然持保留态度，但她身边的朋友都说，戈达尔就要成为全法国最炙手可热的导演，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太可惜了。

但安娜还是要问个清楚：“这次我还要脱衣服吗？”

“不用，这是部政治片。”

“可我对政治一无所知啊。”

“没事。您照我说的做就好了。”

三

日后的事实证明，让戈达尔感兴趣的，不只是政治。

在他的第二部作品《小兵》的片场，虽然他不太和安娜说话，但他的眼神几乎从未离开她。

《小兵》

影片的拍摄战线拉得越来越长，戈达尔经常以没灵感为由，取消一整天的拍摄。

可是在明眼人看来，戈达尔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他和安娜共处的时间久一些。

然而，两人之间存在着“障碍”。

安娜当时的男友作为工作人员全程跟组在瑞士拍摄，而他自然感受到了戈达尔与安娜之间不同寻常的苗头。

一天，当剧组在洛桑聚餐时，戈达尔突然在餐桌下给安娜塞了张字条，然后就离开了。安娜立刻跑去旁边的房间，打开字条，上面写着：“我爱你。和平咖啡馆，午夜见。”

然而，她的男朋友也随即冲进了这个房间，他把字条从安娜手中夺过来，然后恳求安娜不要去见戈达尔。

但安娜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怪人，她没法违抗自己的内心，于是当晚她就打包了行李。

当她在午夜准点来到咖啡馆时，戈达尔正若无其事地读着报纸，虽然他很可能已经来了很久。

两人在接下来的拍摄中如胶似漆。影片杀青后，戈达尔开车把安娜送回巴黎。当他们快进城时，戈达尔问安娜，该在哪把她放下。

安娜回答道：“你不能丢下我。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四

戈达尔和安娜很快就搬到了一起。他们在巴黎的街道彻夜兜风，或是散步；他们和朋友见面、饮酒、聊天、看电影。

那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光。

但《小兵》因为涉及敏感的阿尔及利亚问题，被法国政府禁映。于是戈达尔又为爱唱爱跳的安娜量身打造了一部歌舞轻喜剧——《女人就是女人》，让安娜终于成为了世人皆知的明星。

《女人就是女人》

电影与现实总是难分难解。

在《女人就是女人》中，安娜的角色一门心思要当妈妈，并试图把男友拉进婚姻的烂摊子；在拍完这部电影后，安娜自己也怀了孕，只不过这一回，坚持要结婚的是戈达尔。

随之而来的，是婚姻生活中必须履行的义务：社交、打牌、一个又一个的派对。

安娜在社交场合如鱼得水，但戈达尔痛恨社交，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构思电影上。

终于，他受够了婚姻的繁文缛节。前一天晚上他会告诉安娜，自己要出门买包烟，而当他回家时，已经是三个星期后了。

安娜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生父的抛弃，继父的殴打，独自一人讨生活的艰辛，都让她亟需他人的关注和爱，戈达尔显然给不了这些。

分离所带来的抑郁，让安娜最终流产。

戈达尔试图弥补自己的过错，但他的心思总是在电影上。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

两人接下来合作的《随心所欲》，把他们婚姻生活中的沉重氛围带进了电影。

《随心所欲》

安娜还是个个性欢脱的女孩，而戈达尔比她大十岁，是个沉迷于抽象思考的工作狂，他没法与安娜一起享受生活。

在《随心所欲》中，女主角娜娜的活泼天性，也被戈达尔设计的黑白影像与严谨结构所限制着。两人的个性冲突，让他们的爱情变得艰难，却也让这部电影变得神秘迷人。

在影片临近结尾处，戈达尔通过引用爱伦·坡的小说片段，对他和安娜之间的关系做出了反思。

在小说中，画家痴迷地爱着妻子，并试图用精湛绝伦的技巧，将妻子的神韵凝固在画布上。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画稿，专注于工作，甚至忽略了为他摆姿势的妻子。终于，画稿完成了，妻子的风采在画布上面闪烁，简直像个活人一样。

然而当画家转头望向自己心爱的人时，却发现，她已经死去多时。

五

戈达尔和安娜的关系每况愈下。

调子轻快的《法外之徒》短暂地拯救了他们的婚姻，但安娜的出轨，又让关系走到尽头。

《法外之徒》

安娜在1961年就曾与表演搭档雅克·贝汉因戏生情，而在1964年，她又在片场和导演兼搭档莫里斯·罗内产生了情愫。

安娜的出轨，经常带着一丝求救的意味：戈达尔总因为忙于工作而忽略她，所以对她来说，就连戈达尔的嫉妒与狂怒，都能让她感受到久违的爱意。

然而这一次，戈达尔的愤怒是不可逆转的。两人在1964年分居，随后结束了婚姻关系。

但两人都还没法适应没有了彼此的生活。

所以在离婚后，他们又合作了三部长片：《阿尔法城》、《狂人皮埃罗》、《美国制造》。

《阿尔法城》调子阴郁，却有一个完满的结局，而在戈达尔凝视安娜的镜头中，我们也能看到，两人的爱情火花还没有熄灭。

但在《狂人皮埃罗》中，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部色调明快鲜艳的爱情电影，却在宽银幕画面中，洒满了戈达尔的嫉妒与怨恨。

《狂人皮埃罗》片场

影片的主人公费迪南只想阅读、写作，却被无法忍受寂寞的情人玛丽安娜（安娜·卡里娜饰）拉进了军火交易与政治阴谋的血腥泥沼，并最终被玛丽安娜背叛。

结尾处，费迪南杀死了玛丽安娜，并用炸弹把自己化作了浓烟与灰烬。这是戈达尔对安娜的报复，也是他写给安娜的最后一封绝望情书。

1966年的《美国制造》，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合作。

《美国制造》

戈达尔把这部电影的重心放到了对政治事件的影射上，然而在安娜所饰的女主角与其死去男友的关系中，依然能看到安娜与戈达尔之间关系的印记。

安娜的角色在片中说：“我们在那时已经不见面了。我甚至不知道我还爱不爱他，但我还是要把真相弄清楚，毕竟我们曾经相爱过。”

在影片结尾，安娜解开了谜团，驱车驶向远方。这也是她在戈达尔作品中的最后一次出镜：她永远地离开了戈达尔的世界。

安娜和戈达尔之后几乎再无交集。

唯一一次重逢是在1987年，两人共同出现在一档谈话节目中，但节目没进行几分钟，安娜就被戈达尔的奇谈怪论气哭了。

当记者在几年前问安娜是否和戈达尔有联系时，她回答：“没有，他不想见我。他不想和任何人见面或是谈话。我不知道他过得怎样，我希望他还好。”

戈达尔或许永远不会再次开口讲述他对安娜的爱了。那么安娜是怎么看待往事的？

“当我想起让-吕克时，我只会满怀爱意，没有恨。我们在一起只有七年半，但我们的爱情不会被人们忘却，我们的作品也会一直流传。“

“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世上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