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浮士德》和魔鬼互文共融，向世界温柔以待

不提古典歌剧的取材，也不提国内演过的5个版本，仅2019年《浮士德》就有两部外国导演版本。连默剧也敢挑战人类精神探索的极致——欧洲戏剧界的怪才汤姆·库阿斯执导、德累斯顿国家话剧院以及法国马戏艺术中心献演的默剧《浮士德》，以喜剧、音乐、诗意、舞蹈、黑光剧、马戏等静音抵达戏剧冲突。

而提振跨年热情的当属连年狂吸中国粉丝的立陶宛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率全班主创执导制作的《浮士德》，南京、西安、杭州、无锡长线奔袭包抄北京的姿势、口碑突转的赞誉争议平添戏份。足见《浮士德》一生的结局象征着人类的命运和前途，是迄今为止艺术形式最多样化的实践。

在歌德的《浮士德》原作中，心灵觉醒与尘世跋涉，感官之爱与艺术之美，共组一种平衡的生命观照，共同驱使冀望超越自我，而最终绝对完美的善，却要透过上帝的恩宠才能获得。这一版《浮士德》并没有让戏剧结束于浮士德的尸体被上帝派出的天使们抬向天国而获救。浮士德的死凝固于永远指向不屈探索的悲壮站姿上，所有被魔鬼墨菲斯特利用引诱犯下的错误、失陷的迷津，最终都被勇敢无畏的自我否定踩在了脚下。他的灵魂终究未被墨菲斯特带走。

那一刻终于失去对手的墨菲斯特如同丧失了命运共同体而黯然神伤，颓然坐在书堆上泪光莹莹、第一次翻阅起浮士德的书籍，追索逝者智慧的灵光。那一刻感人肺腑只因人类真正的得胜依赖于自己。

图米纳斯这一版《浮士德》依然延续了以往对音乐、形体和舞美设计、空间分割的美学特征，简洁浓缩了每个场景甚至每个道具的象征寓意。堡垒一般的黑立方书架和冠冕堂皇虚位以待的椅子，都延伸着多种想象。

墨菲斯特出场的弦乐旋律音量不大，音乐形象精于算计饱含心机，音符在怀疑躲闪中断续跟踪，好似廖凡的偷眼斜乜暗自讥讽。这段诡异狡猾的音乐暴露出浮士德和墨菲斯特在讨价还价中的迟疑盘算，既纠缠相吸又互斥警醒，保持距离又如影随形。

墨菲斯特在寒冷地狱里翻滚、在黑暗泥泞中碎步小跑，而上帝威仪万方声振寰宇；一群代表中世纪暗黑腐朽的造型肢体时而像海浪下的珊瑚虫一样摇荡苏醒，时而像毕加索所画的世界末日《格尔尼卡》；一根撬棍和宏阔轩昂的管风琴和弦塑造了上帝的洪荒之力，作用于墨菲斯特手里的撬棍使得上帝和魔鬼是同一映像不可分割的两端表征：魔鬼躬身发力，充气木偶般的上帝被拨快了弦动作飞快到滑稽，墨菲斯特稍有放弃，在巨大的泛音轰鸣中上帝如同泄气皮球，世界滑入失控深渊，巨大的恐怖绝望灭顶而来。

剧中所有的形体桥段和音乐一样包含张力。墨菲斯特带着浮士德来到布罗肯山中和女巫们共进晚宴喝下魔药，在蛊惑癫狂里浮士德放浪形骸的灵魂义无反顾坐上了过山车，陷入迷狂颓废里一去不返。这段在柏辽兹的《幻想曲》里极为出彩的音乐场景被再现为张扬魅惑的现代舞。在与墨菲斯特这“一切的障碍之父”、恶的化身结为主仆，浮士德的前途虽然危机四伏，却从此充满跌宕波澜的传奇。全局节奏据此狂飙突飞急转直下，开启了这对患难兄弟光怪陆离的梦幻之旅。

知识和学问固然有趣，但永远无法替代丰沛和缤纷的现实生活。当浮士德脚踏木凳（慷慨陈词后又踏上更高一阶）、在玛格丽特面前做先贤伟人状，令人忍俊不禁的同时深悉一枚老学究面对情欲享乐和施展宏图大业时深刻的矛盾。所以尹铸胜稍带铿锵朗诵腔的台词，愈庄严愈荒谬地传达了人物藏在拘泥教条僵化下的喜感。

廖凡把 “墨菲斯托”古文本中“不爱光明”和“破坏者”的元素赋予了呈现了阳光与阴影的莫测变奏，时而阴暗邪魔，尖酸刻薄，时而洞穿一切鞭辟入里，推波助澜冷眼嘲弄。他绝不挑明人类愚蠢的欲望，而是怂恿撮合百般成全，不惜低三下四化匍匐在博士的绳索下，只暗暗等待实现阴谋的时机。

谐谑幽默的舞台调性反向调侃贯穿着天主的神性、博士的高深，瓦格纳伪人格的装腔作势、寡妇玛尔特的扭捏矫情心神荡漾……墨菲斯特和浮士德学生的那段互顶气球，以墨菲斯特刁钻诡诈视角尽情嘲弄了陈腐虚空的理学教化对人的可笑愚弄。四位演员饰演的黑犬旋风奔袭，墨菲斯特深不可测的恐惧感瞬间降临。

荣格评价“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歌德历时61年之久创作了百科全书般的《浮士德》，脱胎于德国传说的史诗，长达一万两千多行，整部诗剧的构思与写作持续了64年，几乎贯穿了歌德的一生。浮士德在经历了书斋生活、爱情生活之后，继续上天入地所经历政治生活、追求古典美和建功立业的悲剧。本剧第二幕删减了原作众多篇章——魔鬼引诱浮士德走上仕途、为神圣罗马帝国做事，但在荣华富贵面前，在阿谀奉承的官场里，他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在魔鬼的诱惑下，他又与海伦象征的浪漫主义结合，不幸以儿子夭折、海伦悲痛欲绝而告终。后期浮士德平定了战乱，填海造福人民，结果魔鬼却将不愿迁徙的百姓活活烧死在房子中……过多的删繁就简虽然兼顾了鲜明的舞台主线，却导致了结构逻辑断裂所带来的结尾的单薄无力感。

“浮士德难题”以其更高哲学涵义面对人类共同的困境，在追寻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时都将无法逃避的“灵”与“肉”，自然欲求和道德灵境，给所有时代都提出了个人幸福与社会责任之间的两难选择。与《哈姆雷特》中“生存还是毁灭”的设问相似，《浮士德》的思想悲剧也在所有个体的生命中出现：有着与但丁《神曲》比肩的史诗性，《浮士德》的个体遭遇扩展成了全人类共有的悲剧困境。《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堂吉珂德》《红楼梦》的主角、《公民凯恩》在物质世界奋力抗争的无望，都和“浮士德困境”神交契合。

《浮士德》动用了极为繁杂的艺术载体和广博深厚的知识积淀：希望式悲剧、中世纪神秘剧、巴洛克寓言剧、文艺复兴假面剧、意大利行会剧以及英国舞台新手法、现代活报剧等等，几乎将已知的西方格律全部使用了一遍。内容上则涵盖了哲学、神学、神话学、文学以及音乐等知识，特别是在后半部分神话、传说与幻想相互交织，各种典故、隐喻层叠铺陈。《浮士德》的文学创作中达到的至高境界——抒情、写景、叙事、说理等也在图米纳斯自由的舞台切换中找到了一种洗练象征的诗意延续。

200年后的这个作品的舞台寓意尤其对当下中国现实具有借古喻今的警示意义。浮士德与魔鬼交易灵魂的隐喻，不啻和时下乱象惊人相似。羸弱躯体的虚弱慌张和狂放野心，独守书斋和引领社会，浮士德的追问也将永远回响。

图米纳斯的《浮士德》以一颗多感温柔的心为现代观众而预备，和每人内心共鸣的浮士德和墨菲斯特消除着沉重枯燥的鸿篇巨制和生活的边界。因为这种温柔的爱，玛格丽特每次出场都会拉着她的小木鸭车，白色小床如同一页童话孤舟；因为这种温柔的爱，第一次见到制作人雷婷听完她讲浮士德和戏剧，这位斐名世界的大导演微笑着欣然应允；因为这种温柔的爱，导演只给演员表演设定几个点，其他尊重演员的自由发挥，他会亲自给演员示范表演难点；因为这种温柔的爱，制作团队生怕演员精神负担大，任何提醒建议都小心翼翼，乃至趁着系鞋带装作轻松玩笑一带而过……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波兰小说家托卡尔丘克所说：

视频 |《浮士德》合成排练花絮

“人类永恒的赞歌”

歌德原著

里马斯·图米纳斯 /导演

尹铸胜、廖凡 /领衔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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