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年白家庄纺织部宿舍大院里的部分发小,右二为本文作者
怀念何群—-顺便追忆一下和青春有关的事情(二)
李雪丰
(承接上文)
场景五:中纺里大院WQ的单身蜗居公寓,各种世界著名的艺术家画册打开摊放在床上、桌上、椅子上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在一派肃杀的文革期间不但十分难得而且非常危险!余生也晚,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人类艺术精华,虽然是印刷品,但当时当刻给我的震撼程度并不亚于多年以后站在罗浮宫里的真品面前!知道这是何群偷偷把家搬了一个底儿掉,但具体为了什么是后来才明白的。
何群的仗义在朋友中是有名的,在当时那个特殊年代甚至没有底线。那年院里的才子W.Q正在追求砖塔胡同zhu家的四姑娘,zhu家的孩子文化教养良好品位颇高, Zhu‘四姑娘’冷艳孤傲对风流才子保持彬彬有礼但若即若离。WQ的追求方式堪称是一场文艺叫板:从贝多芬到肖邦李斯特、从大小仲马到拜伦卜伽丘…该侃的都侃过了,zhu四姑娘应对如流面不改色…… 久攻不下的WQ感觉需要动用一些特殊的资源以打动芳心和扭转局面,而当时的朋友们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个顶个的捉襟见肘,经历了’破四旧’之后除了父母的技术专业书籍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求助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了何群——这身边眼前的朋友中唯一出自艺术家庭的哥们儿!于是就有了本场景刚开始的画面……后来WQ是如何操作的就不得而知了,但不久便击败一衆竞争对手赢得美人归!
帮了大忙的何群则如当年的张子房一样功成身退……后来还为此挨了一顿痛打!原来是其令尊何老先生从东北劳改农场返回北京后整理藏书时赫然惊见多年珍藏劫后余生的《苏加诺藏画集》中的世界名画册页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摞工业广告——邓禄普汽车轮胎!
场景六:北京朝阳区和平里,挺普通的一座楼房,中央歌剧舞剧院 导演谷风家……
许多人知道何群说话逗而不知他唱歌好:其嗓音浑厚嘹亮,飙高音时有‘金属感’,据说是头腔共鸣的结果;而我喜欢朗诵,在特定的调门儿及有限的音域内自认为算是男中音……此时已是文革后期,北京的社会风气悄然发生了变化,一味的打架斗狠和青春反叛在一个个以机关大院为群体、原本良家子弟中正被各种形式的地下文化活动所取代……在当时那样的历史条件之下,小伙伴们的音乐素养渠道可说是五花八门甚至是乱七八糟:下雨天儿对应的是“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爬上香山八大处则要来一嗓子“我站在高山之颠,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去农展馆后湖游野泳时唱“今天啊我们要去航行,水面上飘扬着旗帜🚩…”;京城夏天炎热,天黑后荷尔蒙蔓延四溢,于是就有“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忘记那情切切甜蜜接吻,忘记那缠绵绵美景良辰…”,就个人而言喜欢在冲凉时来一段“你在普洛文察地方,度过幼年好时光,自从当年离家后,亲爱的故乡都遗忘…”或者是“感受不自由莫大的痛苦,你英勇地牺牲了生命!在我们…” 后者据说还是高尔基他老人家的原词;彼时《长征组歌》在京城大院里泛滥流行:“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肖华的歌词不俗;以致于院里六区的小伙伴夏夜偷瓜得手时居然唱起“调虎离山袭金沙,毛委员用兵真如神…”;一次上学途中同院的‘赞东’、‘罗贝儿’、‘五毛’、‘冬冬’等在和三五零一被服厂子弟的一场例行遭遇战过后齐声高唱的竟然是“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童声那叫一个嘹亮!都是无处安放的青春闹的。
当年的自己和乱世中的青春年华
那时候《第九~》、《英雄~》这样的西方古典音乐精华以胶木唱片和手摇双速唱机的形式被年龄稍大和胆子更大的孩子们从焚书抄家现场及‘抄家物资存放处’悄悄带回而得以流传;平生第一次接触西方当代流行音乐被我记述在一篇博客里:“……第一次见到印有列侬照片的唱片封套, 大概是三十五年前所处的那个黑暗压抑的年代, 当时文革已近尾声,京城里各种地下文化暗潮涌动... 北京白家庄的中央工艺美院宿舍院儿, 发小何群的家里, 在场的还有少年英发嘴叼烟斗的张廖廖。屋里遮的有点暗, 老式唱机上有张胶木唱片以每分钟33转的鸟语演唱着一只令人兴奋外加抓心挠肺的快曲。何群神秘的告诉我:这就是传说中的悲拓斯(Beetles)!现在想起来那曲子应该是《love me do》吧?……”
言归正传,那天不请自到敲开谷风家大门的不速之客正是何群和我(何家与谷风是世交所以真正的不速之客其实只我一个)。风度翩翩应声开门的谷风先生认出了何群,礼数周到的把俩小辈儿让进狭小而雅致的客厅。主人的体贴和真切很快就打消了俩愣头青的拘谨,并以无知者无畏的气概表明了寻求指教以及报考文艺团体的心愿。说实话,那天晚上我俩唱没唱、唱了什么、谷风和蔼可亲的和我俩谈了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喝过茶吃过饼干出了谷家门骑车回家的路上,何群和我都比去前成熟和脚踏实地了很多:身在高手如云的京城,吃文艺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以我俩的天分和实际状况还是专心画画靠谱。
《谷风先生》油画. 丁天缺作
时间进入公元1977年,百废待兴的国家和正值青春气盛的年华,国家的去向和个人的命运一时模糊难定。此时传来大学即将重新恢复高考招生的消息:虽说这原本是我辈被无端剥夺而本该应有的权利,但生于斯时斯世,还是要感谢一下邓小平当年的勇气魄力,这是就事论事。当时我已从北京中阿友好公社下辛铺生产队被招回城成为北京七九八厂工具车间的车工学徒。何群与我各自干活儿的地方虽然相隔远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们之间的交往。
场景七:北京朝阳水碓子,刘伟星家。出场人物有(不按任何姓氏笔画顺序)刘伟星、姚萍、何群、我、小沈、寥寥、吴欢、李庚、周曼游、赵文亮
伟星是章乃器之子:相貌清秀、举止儒雅、谈吐有教养、对艺术有见解、画一手好油画、弹一手优美的曼陀琳;当时我已开始师从李少文先生学习素描,但真正开始领悟色彩和见识到曼陀琳的美妙是从认识伟星开始的!记忆中第一次被何群带到伟星家的时候,见到房门敞开的一房间里有一个着圆领汗衫的老人背影,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那颇为标志性的头型发式令人印象深刻:那一定就是令人敬佩的章先生了。至于说伟星为什么姓刘而不姓章?对于何群和我来说,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我们甚至都没有私下探讨过,因为那是朋友家的私事,和我们没一毛钱关系!再者说:就当时乃至现在的国情而言,为政治原因避凶化吉免受牵连子女不从父母之姓的情况从古至今难道还见的少吗?几年后我们分别去国离家转眼间和伟星失联已三十多年,其间看了一些章立凡的文章,曾对自己的记忆进行了堪称严肃和认真的梳理……希望在有生之年能与老朋友再见面把酒话当年时还原一下历史的真相,这重逢的画面已在脑海里反复演示多次了。
在当时所有一起画画的朋友中,伟星家是一套有三间房间的老式公寓无疑是条件最好的,自然而然就成为了色彩训练基地。面积最大、用作客厅的房间里似乎永远都摆放着一组静物,而围着静物画画的人却不固定时多时少不断有人加入有人离开时不时的会有新鲜的面孔出现;何群、寥寥、小沈和我是最有规律的常客;李庚来过,只聊天儿不画画;吴欢外向聪明而健谈,那晚告别伟星后一同骑车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朗诵他最近新做的古体诗,可惜其余的几位在当时都一门心思的向往西方艺术对中国传统的诗词形式不置可否,骑行至呼家楼路口兵分两路:吴欢家住东大桥直行奔西,其余三位转弯往北骑向白家庄…一时闷骑无话,冷不丁寥寥冒了句:这位欢爷!何群和我车把都差点儿扶不住了,马路上一通乱扭!
一天画画画累了,我和伟星去找同住水碓子的一初中张姓同学,张同学寡言内秀,家里有台钢琴🎹,我俩就是去听琴的。记得张同学那天弹的是《献给爱丽丝》,我俩听得入迷。伟星说这音乐里似乎有一个来自天上的声音和一个来自地上的声音在互相对话!张同学笑而不语,转身把那曲子又弹了一遍,似乎比上一次更好!可能是弹奏者用心,聆听者有意?仿佛真的听出了伟星描述的那个意境。
那一年,在美术馆举办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法国印象派画展,虽然人家并没拿来精品,但足以在当时京城艺术青年中引起震动!观展后,大家意犹未尽聚在伟星家聊天,座中有常听伟星谈起的周漫游和赵文亮。戴黑框眼镜的赵文亮健谈而言辞激烈,面色苍白的周漫游则从容不迫温润优雅,这两位于我而言都是江湖中前辈,过去只闻其名今日终见其人。
1977年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头一年,对得上口儿的只有工艺美院和中央戏剧学院的舞台美术专业。在戏剧学院的考场上人头攒动,我们各自被分在不同的专业考场……俩学校我都报了,工艺美院压根儿就没准我的考!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图案应该是个什么概念。
第一次高考尝试以全军覆没宣告结束,但我们各自积累了经验。
场景八:白家庄工艺美院宿舍何群家:报考戏剧学院的失利并未挫伤大家的锐气,都憋着1978年的中央美院和电影学院呢!一天聊天谈起报考油画专业之竞争惨烈,何群忽然说:那你干嘛不学学雕塑啊?干脆你跟我爸学雕塑得了!一句话把我点醒了:只要能从事艺术具体做什么根本就不是问题!何群陪我去拜见经常见面但没有认真谈过话的其父何燕明先生,说明来意之后何先生并未马上答应,而是让我回去随便做个什么拿来看看,以检验我是否是这块材料!事不宜迟,当天回家以兆丰为模特做成了我平生第一个泥塑头像。(见图)
兆丰像——我的第一件雕塑作品
等泥塑干透,双手捧着去见先生。何先生仔细看过雕塑又认真看了我带去的素描,最后说:“看来,你是可以学雕塑的。现在,让我给你讲讲什么是雕塑吧……”从那天起“叔叔”变“先生”,朋友的爸爸成为影响了我人生的三位恩师之一。
此时,距离78年的考试仅有不到一年时间,在堪称疯狂的备考阶段,我们发动了一切人脉资源-画遍了几乎所有的朋友!彼时,愿意充任模特的女性是很稀缺的,靠何群的面子当时能找来邢瑶、周丽云这样人才出众的朋友牺牲大量时间为我们充当素描模特,其中我画周丽云的那张胸像还得到了何先生的夸奖。多年以后在伦敦我对周鸿许诺将这张肖像由她转交给被画的人以做为对逝去年华的纪念——认为是此画的最好归宿;可惜此画和我青年时代的几乎所有习作一并丢失了!美好的东东都脆弱多舛,没有尽好保存爱护的职责令我深感内疚!何群也曾为我充当过模特,过后我们管那件完成的雕塑头像起名‘民族英雄阮文追’,可惜没有留下照片资料。
何燕明先生是我的雕塑启蒙老师
转眼间78年高考季到了,成败在此一举!因为是破釜沉舟所以志愿只有一个: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雕塑相比油画虽是冷门,但全国招生只取前五的概率使人心中难免忐忑,更有消息传出:仅在北京的考生中就有一位师兄、一位某名师的高徒和一位天才神童!专业课三门是:素描头像、雕塑头像写生、雕塑创作;外加文化课的:政治和作文,均由美院自主出题!考雕塑时,‘高徒’紧邻在我右侧、‘神童’隔着中间的模特在我对面;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随监考老师一声令下,大家开始起稿堆泥那一刻起,我悬着的心就彻底放下了。雕塑创作和文学作文出的题目都是《最让你感动的人和事》,我均取材和构思自不久前发生的‘四.五.事件’!亲临其境的真实感受,加上得益于老师平日细致入微之专业指导,使我对自己的创作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那年我被美院雕塑系录取,兆丰考上了暨南大学的英文系。终身从事纺织工业的老父虽然嘴上抱怨孩子们都选学了文科没人步自己的后尘,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对于没有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父母而言,一九七八年无疑是最开心、自豪和眉头舒展的一年。
何家三兄妹何布何群何薇均榜上有名连中三元!身边到处是浪子回头令人刮目相看的故事。齐家园外交部宿舍的汤雷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欣喜若狂四处奔走相告,敲开何家的门后直呼何群外号(估计他也不知何群还有大名)被孙阿姨堵在门口一通好训!乖乖接受了一顿有关教养的学前教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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