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内容由昊美术馆策展人付了了推荐,片段摘取自法国哲学家米歇尔·赛荷(Michel Serres)的著作《寄食者》。

“寄食者没停下来。他不停吃吃喝喝,不停叫嚣、打嗝,制造成千种噪音,成群结队,以噪音占据空间。寄食者就是扩张,他奔跑,他成长。他攻伐,他占领。他一下子就从这几百页书漫溢出来。洪流上涨,泛滥成灾。
漫溢出来的,还有喧哗、嘈杂、暴戾、繁嚣、不解。
还有不对称、暴力,仇杀与屠戮,箭头与斧头。
还有贫苦与饥饿:看那门前的行乞人,一贫如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还有疾病、瘟疫、流行病。
还有禽畜的变形:微生物、昆虫、老鼠、豺狼、狮子、狐狸;动物被政治吞噬,野兔啃咬爱的花束,情人被撒旦拆散。”
(Michel Serres, Le Parasite, 1975-1979)
去年夏天逝世的米歇尔·赛荷(Michel Serres)不仅是一位重要的哲学家,他的研究亦涉及自然科学、政治经济学、历史、文学与音乐等诸多领域。在《寄食者》一书中,Serres从法语Parasite(寄生、噪音)和hôte(主人-宿主、客人-寄食者)这两个都具有双重语意的词出发,通过再读拉封丹《寓言诗》、柏拉图《会饮篇》、莫里哀《伪君子》和卢梭《忏悔录》、圣经与希腊神话等经典,将人类历史论述为“寄食者”的历史、“噪音”的历史。《寄食者》亦被认为是Serres写作风格的转折作品,一反学术写作的传统范式,用四个“用餐时刻”对应“逻辑”、“技术、劳动”、“经济”、“社会”,质疑人类文明和生产的既有系统,向“人类中心主义”史观发起激烈的抨击。
今天再读Michel Serres这本写于上世纪70年代的书,本身就具有“寓言”的意味。正如Serres自己所说的那样,这是“一本关于口和耳的书,它谈到饥饿、凶杀’也涉及知识和奴役。就像那首寓言诗一样,本书内容涵盖物理学和某些精确科学、某些通讯技术,还包括生物物理学和某些生命科学,如寄生虫学等等,也论及文化、人类学、宗教与文学,同时也是一部政治学和经济学作品 。事实上,我还不确定这种种学问的出场次序。但拉封丹诗中必定包括它们,如同本书一样,也如同伊索、贺拉斯,以及博贺素一样。只是以不同的语言,但又有什么关系?”(Serres,P31)
值得一提的是,Serres在写作中并未大量使用引文批注,而本书的译者伍启鸿与陈荣泰两位先生在翻译的过程中为读者提供了详实的背景资料,便于中文读者阅读理解。
*以下文本摘自《寄食者》第一部“被打断的饭局——逻辑”第四章节“二分、三分——被纳入的,被排除的第三者”(P50-P56)。寓言文本与注释除“原注”以外均为译注。
二分、三分[1]
被纳入的,被排除的第三者
乡巴佬在冰天雪地捡起了一条冻僵的蛇,还用炉火帮他取暖;蛇一醒转过来便有气,作势往乡巴佬扑去,于是便被视为忘恩负义,当场被斧头劈成三截。
拉封丹《寓言诗》
可是,他算错了。蛇不是房客,它从未寻觅栖身之所。有人回应它,尽管它未曾呼叫。有人对它施舍,却不听它的意见。是有东西“给” 它没错,但也或许是让它吃了“亏”。有人不管它如何,却要它奉自己做恩人、救主、大爷。你夜来安寝,但一觉醒来之后,便债台高筑。你本来生活无忧,但霎时间,却有人来硬说自已救了你的祖国,说他捍卫你的阶级、你的权益、你的家族、你的餐桌。
于是,总的来说,该要报的都报了。东主并非如他所想那般迎宾,也并非如他所想那般好客。他无疑是好斗的。争论的热点就在这里。该付钱的是谁?这是严肃的诉讼。谁是“hôte”,又是什么意义下的“hôte”?“给”在哪里?“亏”在哪里?好客的人也很常逐客,又是同一个法文字,[3]同样的事。[4]这案子没有第三者做裁判,但确实,在别的地方,第三者挺身而出把蚵壳撬开,大啖其肉;或啃噬兔儿和黄鼠狼。[5]这第三者当然是裁判;换言之,他决断;换言之,他斩断。像“分肉侍臣”[6]似的,一刀斩断。我们淹没在一堆字词和语言里,惘然若失。
右一为圣朱利安像(Saint Julien l’Hospitalier)
亚历山大编年史局部,图中站在君王桌旁的两个侍臣专门负责替君主王公切肉
既然“hôte”是主也是客,是敌也是友,那么就来决断吧。嗯,要当机立断。决断(décider)就是切开的意思。乡巴佬便拿起斧头。注意:他没做判决,注意,他没做决断,即并非单纯的切开,而是斩断(trancher)。“斩断”的法语“trancher”源自中世纪“trinicare”这个字,是通用拉丁语,意谓“切三分”。 就这样,他拿起斧头斩断畜牲,两下子把蛇切作三分,蛇身、蛇头、蛇尾。我不喜欢说:死刑犯的头都被斩断(tout condamné à mort a la tête tranchée)。[7]因为明明只有两段,不是三段。
两位朝圣者在海滩发现牡蛎,因此争吵不休,想独自享用。最后汤丹来了,二话不说打开牡蛎,把肉吸走后,再判给朝圣者每人一片蚵壳,以示公平。
拉封丹《寓言诗》
汤丹(Perrin Dandin)就对了,他确实斩成三段,把两位朝圣者的鲜蚵啃了,再每人分一瓣蚵壳。[8]这盘数算得精啊,一共有三分,钱子归他,两造只得袋子,或者空罐子。一般都是这样算的吗?到底那第三分是什么?或者说,在这三分决断的逻辑里,到底第三者是什么?他有没有被排除在外?[9]情况其实是三值逻辑,但我们一向却以为只有二值。[10]同类在前头,他者在尾段;或者存在的在前,不存在的在后。在中段的,则既是同类,又是他者;既存在,又不存在……或所有你想到诸如此类的。


但我相信,我们是可以做决断的。在这里,拉封丹继承了菲德拉(Phedre)[11]或伊索,写出了那位农民的观点。寡情薄义便该死。至少,我们在交换的严峻法则里学到:感恩戴德是生死大事。反之,我刚刚却试著从蛇的逻辑出发。我要借问一声,到底是哪一位才不知感恩呢?你们当中有谁本来在自己地盘躺得好好的,愿意被人挪移,被人搬动?谁愿意被动地变成别人任意妄为的对象,被第一个来散步的人带走?而且,对于擅自替你作决定的人,谁会去感谢他啊?那便会像是对专业政客铭感五内。那些人,他们只会把人家视作石头。冷冰冰的石头。那些人,他们强势底下,其他人都只能是物件。任人搬动。那些人,一旦被动的物件苏醒和发火,他们便诧异不已。谁要是没有对著那些大善人、救世主、老头子喝倒彩,谁要是没有从冷酷被动过渡到热烈进击的话,他便是忘掉了自己所有的本份。哪怕一死。斩为三段。
人抓到蛇,说他忘恩负义,理应处决,蛇便找乳牛、公牛和大树来评理,无奈最终还是被人当作胡说八道,当场把他摔死。
拉封丹《寓言诗》
我说过了, 我们大可做决断。或许在拿起斧头前,去找一位中间人。打是要打,但不妨先听一下。游蛇被装进布袋里,它说:来,我们来开庭审讯,看谁才是不知感恩。他对那个人说:我这条命在你手中,要斩便斩吧,但请你搞清楚,寡情薄义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们找牛大妈评评理,怎么样?牛说:人啊,我把我的奶和孩子都给了他,但他只以死亡来报我。牛老兄也来了,它是另一位仲裁人。它说它把力气都贡献给人,但人总是执鞭子来回报,最后还把它送上祭台,了结残生。

人蛇对质(L’Homme et la Couleuvre),《拉封丹寓言》插图
所以说,一切都在为人作奉献,人呢,却名符其实地无以为报。甚至我们再走下去,去问问大树的意见。庇护、点饰、花果、绿荫……它给人的东西还少吗?但反过来,人们砍了它,只为了领薪水,更为了收租金——因为大树既替人遮风挡雨,也被拿来佔地挡路。大树下断语:忘恩负义的是人。人挤牛奶、让牛卖力、拿树来做屏蔽……它们一致裁定:人是寄生虫。天地万物,都是为人而生;四足动物是如此,两脚的人也是如此。

人蛇对质(L’Homme et la Couleuvre),《拉封丹寓言》插图
拉封丹算得上是社会学家,大概也是擅于论政的,才能把人放到寓言里,令读者笑颜逐开。他说:那些大人物啊,他们的行径就像这样。是啊,没错啊,但其他的人呢?放牧的、搭屋的,甚至宰杀牺牲的,都不是什么上等人。历史对此直言不讳,没用比喻,不做翻译,也没有拐弯抹角。
但历史却对一件事三缄其口,即:人是万物的寄食者,他身边的一切都是他的寄宿场所。动物、植物,永远都是他的东道主,永远有义务接待他。予取予求,无以为报。他出于私心,擅自扭曲了交换和赠送的逻辑。他就是这样面对大自然。那么,对待人类同胞呢?他还是不改其寄生虫的本色。但他的同胞也想做他的寄生虫。所以才出现敌对。所以才有这位大文豪的敏锐触觉,把人类兽性披露得痛快淋漓。所以才有那一整个动物寓言的世界。若然我的同胞是禽畜,是牛犊,我便能静悄悄地待在他们身旁,就像寄情于大自然样。闲适自若是当代人的梦想,也是后代与祖先的渴望。予取予求,无以回报,我们一向活在单方付出的逻辑中。对狼来说,它的虱子是人。譬喻变换了位置,变了形。[12]
■ 相关注释:

《寄食者》Le Parasite
作者:米歇尔.赛荷(Michel Serres)
译者:武启鸿、陈荣泰 译
出版:群学出版有限公司 Socio Publishing Co., Ltd, 2018
社会秩序的起源是什么?是人与人的契约,还是凌驾个体的权力巨兽?迥异于传统哲学的回答,赛荷竟然说,人类关系的本质,与寄食者(parasite)和宿主之间的关系并无二致。地球是寄食者的地球。奇诡的是,从古代神话对人性的捕捉,到当代前沿系统科学之研究,无不呼应赛荷的论点。以寄食者取而不给、无法逆转的单向关系小箭头,赛荷建构出看似撒旦产物的暗黑寄食理论,却是我们在这失序的网络时代,重建技术与劳动、经济与社会等人类关系的一盏明灯。
*摘自诚品书店官网

米歇尔.赛荷(Michel Serres) 肖像
米歇尔.赛荷(Michel Serres)
生于1930年,法国哲学家、作家,1990年获选为法兰西学术院院士,在知名科学哲学家巴修拉(Gaston Bachelard)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莱布尼兹的系统及其数学模型》。赛荷深受1950年代至1960年代的新兴科学典范,如结构主义数学、资讯理论、生物化学之影响,其发展的思考架构反对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二分,也与当时主流的哲学论述保持一定距离。尽管起初较不为同时代的学者所注意,赛荷跨学科的研究取径,及其探讨的沟通、转译、噪音等概念,日后在社会科学的系统论与网络理论等流派,皆获得广泛回响,也让赛荷被视为晚近“后人类主义”思潮的先驱之一。1990年代起,赛荷写作风格转变,更加面向社会大众,在自然科学、文学、哲学、社会科学的理论与事例之间穿梭来回,解析人类社会的複杂性,其关注的议题更是包罗万象,涵盖生态伦理、人类物种、金融危机、网路世代等等。赛荷著作甚丰,目前已在台湾出版的译作则包括《失控的占有欲》(群学)、《拇指姑娘》(无境文化)。
伍启鸿,毕业于清大哲学所。
陈荣泰,台大化工系、清大历史所毕。
*译者信息摘自本书
朗读者简介

* 非特别注明图片均源于网络
昊美术馆(上海)
HOW ART MUSEUM (SHANGHAI)
图片©昊美术馆
昊美术馆(上海)是具备当代艺术收藏、陈列、研究和教育功能的全新文化机构,坐落于上海浦东,共有三层展览和活动空间,总面积约7000平方米,于2017年9月正式对外开放。昊美术馆首创“夜间美术馆”的运营模式,常规对外开放时间为周二至周五下午1点至夜间10点,周末及节假日开放时间为上午10点至夜间10点。此举能让更多观众在工作之余前来美术馆观展,昊美术馆也举办“国际策展人驻留项目”、“户外电影节”、“雕塑公园”等国际交流项目和户外活动,以此建立全新的艺术综合体和浦东新地标。
昊美术馆(温州)
HOW ART MUSEUM (WENZHOU)
图片©昊美术馆
昊美术馆(温州)延续昊美术馆(上海)的“夜间美术馆”运营模式,是浙江省首家"夜间美术馆",常规对外开放时间为下午1点到夜间10点,周末及节假日开放时间将向前延长为上午10点至夜间10点。昊美术馆(温州)将持续为公众呈现丰富的公共教育及户外艺术项目,引领融合艺术、设计、科技的全新生活方式。

📌暗号:进群
正在展出 Current
昊美术馆(上海)



昊美术馆(温州)








已展示全部
更多功能等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