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在前面的话
文:段少锋
赵延斌人称小黑,小倒不小,黑确实黑。
近些年几乎每一年都和赵延斌进行一个笔谈,我们也逐渐熟悉了这样有效的交流方式,翻翻以前的对话做的像模像样,仿佛就是为了今天拿出来看的,这些笔谈对我们就像是时间流逝的证据,虽然某种程度上有点像是为了找点事而找点事的便捷途径,有点讨巧,如此也不妨碍我们持续每年都来这么一段,平时其实聊天挺多的,落实到白纸黑字上的少之又少,这种笔谈的形式我从2016年开始就在使用了,那时候过的苦闷,生活糟糕,做艺术做的苦逼哈哈的,于是那时每天晚上都和朋友们做一个笔谈,后来陆续找了五十多个人谈了半年多,后来整理成了《我们这一代的怕和爱》一本小书,这本小书我现在都羞于拿出来,因为个人能力所限,所以中间很多谬误,粗糙的就像是那时候的生活。
《我们这一代的怕和爱》书影
《我们这一代的怕和爱》中就有我和赵延斌的第一次笔谈,那本书后来还用了他的一张画作封面,赵延斌的画不多,而且主要他也费力不讨好喜欢画大画,大画我自然买不起,所以作封面玩玩也不错。“怕和爱”是一个苦逼阶段的感受,那时候也总去1005艺术区,很多美院毕业的朋友都去那了,想起这些总是把人拉回到几年前的时光,仿佛却又不是几年前的事情,似乎过了十来年。2017年的时候赵延斌给我画了一个肖像,事先我并不知道,拿到的时候很喜欢,搬家之后就把这个小像挂在了家里,有一次拿东西不小心给碰了下来,画面有些磨损,我于是问小黑能不能修补一下,修补肯定可以,里面的旧时光是没法弄了。
赵延斌是1991年生人,我是80后生人,这些年越来越害怕谈年纪,一晃都不好意思叫自己青年了,兴许过些年如果还有公众号这种东西,“新青年艺术沙龙”也该改成“中老年艺术沙龙”了。赵延斌的画里的内容我很感兴趣,不知道为什么,九零后的他经历的分明我这个山西乡镇里的八零后也这么熟悉呢?我多年前看贾樟柯的《站台》也有这种感觉,七零后的贾樟柯拍的《站台》为什么我这个八零后看着电影里的一切这么熟悉呢?也许对于中国内陆省份的乡镇里的孩子,2000年以前其实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整个经济迅速的腾飞应该是2000年后的事情了,零零后肯定不会有我们这种体会。
贾樟柯电影《站台》海报
小黑的画里面就是这一代九零后的成长史,大城市的姑且不说,应该是小城镇九零后的成长史,从童年到青年,现在小黑的画总算是画到高考了。在这些画中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理解,有的人看到的是怀旧的情愫,有的看到的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有的人看到了幽默,有的人看到了伤感,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好的,至少我都能体会到这些况味,之前赵延斌的个展名为“我和我们”,恰恰就是九零后的特点,他们开始注重个性,他们在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夹缝中,他们特立独行却又处在一个集体之中,虽然是独生子女一代,却又在学校这样的大环境中成长,和八零后不一样的是他们与互联网的关系更为紧密,个性的意识更强烈,兴许是互联网的原因,他们更喜欢表达自己的观点。我发现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打开微信看朋友圈,在我的八零后同学中,各个行业的极少愿意表达观点发朋友圈,而九零后很乐于发表观点和使用社交网络。我想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不同吧。
最后还是回到这个对话,这个笔谈从二月开始,断断续续持续了大概快一个月的时间,期间恰好是疫情最为严重的时候,那时所有人都是焦虑的,这种笔谈的方式让我短暂的能够沉静下来,这个对话最早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去年我怂恿赵延斌做一本像样的画册,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吧。
这篇文字长达近两万字,其中图片所包含的是赵延斌2014年到2020年的大多数重要的创作,某种程度上这个链接是一本画册,也是一个展览,最近线上展览出现了不少,无外乎是图文结合,那么这个链接姑且也能算一个线上展览,虽然这种长文字本身有点反订阅号阅读,毕竟没有人能读完两万字,能读完的都是英雄!赵延斌的画和话都有趣,姑且称其为《笑画集》吧!
赵延斌与段少锋在Andy’s joke展览现场
关于段少锋和赵延斌
段少锋,201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艺术管理系,现工作生活于北京。迄今为止策划以及参与的展览有:“发现:新青年影像展”(中央美术学院、今日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星空间,2012),“没有天空的城市:青年当代艺术展”(元典美术馆,2013),“后沙峪时代看不见的影像” (炎黄艺术馆,2014),“出柜:一次驱魔仪式”(东京画廊,2014),“观世界·世界 观:漳州国际当代艺术展”(漳州博物馆,2017),“徐冰和他的学生们:雁渡寒潭不留影”(苏州,诚品生活,2017),2018 艺术北京公共艺术单元“行走在自然中的艺术”(北京,北京农展馆,2018),“没展 2018”(上海,喜马拉雅美术馆),“兰之猗猗:陈琦和他的学生们”(北京,无忧艺术中心),“魔都蚁行志”(上海,宝龙美术馆),“开合未来:"Undefined Future”,(武汉,合美术馆,2019)等展览。
赵延斌,1991年生于河南新野,2010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2014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获学士学位,现工作生活于北京。举办的个展有:“明天有西北风”(Gallery Liusa Wang,巴黎,2017), “我和我们”(名泰空间,北京,2016),“乡关何处:程保忠&赵延斌双个展”(秋刀鱼艺术中心,台北,2018),“瞧,小东西们!:赵延斌、李萧禾双个展”(桥舍画廊,深圳,2014);参加的群展有:“Andy’s joke Shoot@Shoot”(AC Gallery,北京,2019),“青年艺术100”(嘉德艺术中心,北京,2019),“出山入江:漳州当代艺术邀请展”(漳州美术馆,漳州,2018),“历史与现实:中国当代艺术展”(宁波美术馆,宁波,2018),“吃瓜!吃瓜!:第一届花家地双年展”(花家地小区,北京,2016),“62度灰和Ta的朋友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5)等展览。
《大空间少儿书画班》,22×32cm,木板坦培拉,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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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明天照常上课》
段:《明天照常上课》这件作品算是你现在作品风格一个确立的开始,在此之前做的创作和《明天照常上课》这样的风格有没有关联性的作品?
赵:没有,之前都是课堂作业,老师给个要求,照着做,很少有主动表达,或者说独立创作。《明天照常上课》是在毕业论文《学生时代的恶作剧》基础上产生的,之前都是老师给个课题,照着这个方向做,突然给你自由了,脑子其实一片空白。我大学一直在考前班代课,最熟练的技能就是画画,不管学校安排什么样的课程,画画从来没丢过,所以老师建议可以把学生时代的所有恶作剧画出来,毕业论文提供了详实的故事素材,印象中教室里发生的恶作剧最多,这样就有了大概的轮廓,找到了方向。
《明天照常上课》,130×300cm ,纸本丙烯、课桌、椅子,2014
(请横屏观看)
段:《明天照常上课》讲述的是学生时代的记忆,你后来的很多作品也是这种学生时代的记忆,《明天照常上课》描绘的信息很多,这种叙事像是把很多小故事放在了一个大的故事框架里,这些小的故事和场景是怎么产生的,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找的素材?
赵:大二,进入实验艺术的第一堂课——《公众家庭审美调查》,教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收集素材方法“田野调查”。我有很多朋友都在画室代课,画室的学生们来自五湖四海,从画室找素材效率最高。我做了调查问卷和采访录音,把它们整理成文字,再梳理和筛选一下,就有了作品里五花八门的真实小故事。这些故事要最大化的出现在画面里,所以教室的场景就有了散点透视和焦点透视混搭在一起,原则是看着舒服就是对的。不同季节的恶作剧内容不一样,所以就把时间平面化,1.5个窗户对应一个季节,窗外的景色、窗内的学生服饰和发生的故事,对应一个季节。我上学时,四五十人的教室,坐了120人左右,非常的拥挤,夏天一到,屋里全是人肉味。我想象着,如果俯视看这个场景,还挺像一个大工厂,大菜市场,大超市... ...。这么多人,要有很大的窗户才行,要是到了冬天,太冷不敢开窗户,所以就画了排风扇,我希望场景尽量真实可信,就参考了很多工厂的窗户和排风扇。房间这么大,要有柱子支撑,就画了5根大柱子,并把名人名言挂在上面。名人名言,其实找了很多,最后选用的是我觉得印象最深和值得怀疑的。总之,为了画一个教室恶作剧的百科全书,把所有故事画进去,让所有人能合理的呆在这个空间,就顺理成章的推画出这些场景细节。
《课堂NO.1》,30×45cm,纸本丙烯,2014
《课堂NO.2》,30×45cm,纸本丙烯,2014
段:你上学的记忆是来北京之前吧,在河南老家的教室是这样的,你在中央美院附中读的高中,肯定和画里面不一样,你通过画这个作品,有没有对于在河南老家读书的学生时代有一个仔细的考据?
赵:这个一定会有,收集的素材,有很多是我老家画室的孩子们写的故事,我也回去拍了很多教室的图片,但主要是我的初中教室,因为那段时间最煎熬、最难忘,我复读了一个初二和一个初三。
段:《明天照常上课》这件作品在主题上描绘的场景就像是一个城镇中学的2000年左右的场景,你的这种绘画方法像是把各个戏剧化的情节浓缩在的一个画面上,这种方法有点像是连环画和《清明上河图》的方式,这件作品的产生有没有借鉴这样的方法?
赵:借鉴过,但是不太能用得上。看的最多的是中国新年画和勃鲁盖尔的作品,没想到勃鲁盖尔作品中小孩玩的游戏竟然和我小时候玩的一样,时空不同,如此相似还挺有意思的,于是我把这些小孩画在窗外旗杆下。
《明天照常上课》,130×300cm,纸本丙烯、课桌、椅子,2014现场图
段:这件作品所表现出的时代背景大概是2000年前后吧,我不太清楚你对于过去这段时间的记忆,我是最近恰好在看那个阶段的一些文字和老的资料,看似好像过去十几年的时间,其实变化特别大,总的来讲那个阶段恰好赶上了一个精神昂扬的时代,至少现在回头看是这样,你能讲讲你对于九十年代甚至于2000年前后这段时间的记忆吗,恰好这个我觉得和这件作品的背景和气息都是有关系的,无疑那时候是一个有趣闹腾的时代,我最近恰好看的电影冯巩《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和冯小刚的《不见不散》,我觉得你所反映的那个时代是让人怀念的。
赵:那会父母好像没现在这么焦虑,虽然也穷,但生活还挺有滋味的。记得小时候爸妈晚上带我去河滩,光着脚,拿着蛇皮口袋,在月光下捡青蛙,很像鲁迅小说里那样的场景。印象深的还有父母开车带我去树林里抓知了,大灯一开,知了就往灯上撞,大家赶快往塑料袋里捡,然后回家用油煎着吃。那会还是太小,记得事情不多,对社会环境也没有大的认识。
2016年工作室一角
段:《明天照常上课》这件作品里如果选择五个容易被忽视的局部场景,你觉得哪五个细节最有趣?
赵:讲台上的通知,老师的姿势,课桌上的涂鸦和文具书物,黑板上的内容,画中正看向观众的“我”。
段:这件作品后来去哪了?现在回看这个作品有什么心得体会?
赵:后来被澳大利亚白兔美术馆收藏了。它建立了我的语言和工作方法,依靠“田野调查”收集素材,整理素材,制作思维导图和剧本,用风俗化语言,描绘一个宏大琐碎、喜闻乐见的日常故事。
段:可以看出来你对于过去的那段时间和老家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这之后你的作品也和这种情绪有关系,你的老家在记忆中是一个什么印象?
赵:县城非常小,很讲人情关系,酒文化浓厚,城市发展特别快,然而熟知的人没怎么变。印象最深是超市东西很全,但大多是杂牌,性价比很低,过年我买了一个海绵墩布,小侄子帮忙拖地,把不锈钢的杆儿掰成了两半。
关于性启蒙的记忆
段:《啊!》这个系列作品想法怎么产生的?
赵:身体的发育,引起对性的好奇,我想知道怎么回事,但大人不教,老师不好意思教,自学的过程中,会有一些滑稽、尴尬、难忘的事情,这些事情可能在很多人身上发生过,但大家刻意回避,让我更好奇,不得不表现它。刚开始只是画在纸上,感觉有点直白、太单薄,我就做了个门来装裱,后来还是感觉不太对,就干脆做了个小盒子,再把门和画放进去,这么一来,就有意思了,能调动观众的好奇心,可以参与。它可以是一个私密的空间,一个伤心的空间,一个现实的空间,总之,这个空间充满了可能性。它里面可以是张画,是个景观微缩,是个影像等等。后来呈现方式上,是想把墙掏空,把盒子放里面,一面墙上不同样式、不同大小的门,打开之后,里面是不同深度的空间,空间里有各种有意思的事情。
《啊!NO.1》,14×18cm,纸本丙烯,2014
《啊!NO.2》,14×18cm,纸本丙烯,2014
《啊!NO.3》,14×18cm,纸本丙烯,2014
《啊!》,综合材料,2015
段:你在身体发育期时候遇到这样的尴尬的事情吗?这些反应的有点像是少年的烦恼,身体上的变化带来的烦恼,很重要的就是生理的变化,对于女生会有新的认识,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荷尔蒙极其旺盛的人,所以有个问题就是你的性启蒙是怎么开始的?
赵:作品中的故事,基本是都是我经历的事儿。性启蒙可能是从偷窥开始的吧,小学暑假大家经常晚上去操场玩,有很多情侣在那亲热,当时不太懂,但偷窥时身体有反应,大家虽然不知道他们为啥要亲嘴,但就是想一直看着,谁也不敢出声,谁也不想回家。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害羞、紧张的感觉,月光下,一群小孩,伪装在玩,然后一点点靠近他们,像狩猎一样,三三俩俩的围个圈,观摩学习。
段:这个好像和你后来有一件作品有关系,原来这两者之间有这么一个关系,那件作品描绘的就是你说的这样一个场景,这种场景农村孩子好像都经历过,类似这样的作品还有哪些?《百鸟图》好像也是这样的,这个话题在你作品序列里好像挺多的,有童趣又有一种农村孩子的劲头。这些和性启蒙相关的作品多年后现在去构思这些场景你希望表达的是什么?
赵:这个系列的作品还有《老师他摸我》、《丛》、《别告诉别人》、《巴水之约》、《两只老虎》、《你不是说带我去海边吗?》。我希望作品能够先有意思,后有意义,趣味过后,有根小刺时不时在心里挠你一下,再次回头,正视我们的身体,正视人性。一开始我表达的色而不淫,很含蓄,像小孩的视角,可能之后我会表达的非常赤裸、暴力,更接近现实。
《老师他摸我》,20.3×26.9cm,纸本丙烯,2015
《丛》,68×108cm,纸本丙烯,2016
《别告诉别人》,32×42cm,木板丙烯-2015
《两只老虎》,45×60cm,纸本丙烯,2019
《你不是说带我去海边吗》,60×90cm,纸本丙烯,2019
《你不是说带我去海边吗》,60×90cm,纸本丙烯,2020
《百鸟图》,42×28cm,纸本丙烯,2014
《花好月圆》,直径60cm,布面丙烯,2015
段:这几件作品总能把人带回到九十年代末的记忆中,我最近刚看冯巩九十年代的电影,就是你画面中的感觉,其实还是很浪漫和昂扬的,那时候对于性这种话题的忌讳和小孩子结合到一起其实不是一种脏的而是很生猛的东西,我觉得这些都和你对于九十年代的记忆是有关系的,你是个小学生吧,所以总能在你画里面找到小学的记忆,你对于九十年代的学校生活有什么记忆吗?
赵:幼儿园时,老师给大家吃白色的小药丸,记得很好吃,后来才知道,好像是驱虫的,有个同学上厕所就拉出来一个很长的小细虫,然后大家特别开心的去厕所看。我妈在街边摆小摊,每次放学回家过马路时,我都会在街对面大声的喊她,等路上没车了,特别开心的跑过去,冲到她怀里,记得她会抱住我,拍拍我背,幼儿园之后再也没有印象被我妈抱过。我上小学时,经常被老师留下来背书,有一次印象特别深,下午放学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怎么都记不住,背不出来,直到天黑都没背会,我妈以为我贪玩,到处找我,后来找到学校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老师还是不让走,妈妈陪着我背书,最后把老师要求的背完,才回的家。那个年代,体罚很常见,记得有个女老师,特别爱掐人,那个疼,真是刻骨铭心。小学学校有鼓号队,我是吹小号的,遇到节日了,学校会组织上街游行,我们在家里用醋把铜号擦洗的锃明发亮,要戴上白手套,穿上白袜子,到了学校,老师会给我们化妆,额头还点个小红点。记得有一次,快出发了,有了同学等了很久才来,后来有人发现,他手上戴的是白袜子,估计太着急没找到手套,老师就把他调换到中间的位置,路上大家一直偷偷嘲笑他,他好像哭着把游行走完的。
关于校服的记忆
段:你的作品里校服我们之前好像也聊过,这是一个很明确的意象,很有代表性,现在估计很多地方的学校没有校服了,或者比之前好看多了,你去了美院附中之后也就没有校服了吧,所以我觉得校服在你的作品出现的这么多还是有趣的一个现象,你现在看你之前的作品,重新审视校服这个意象,我觉得里面有记忆,有规训,有集体记忆等等各种东西,那么你可否谈谈关于校服的记忆,这个符号穿插了很多学生时代主题的绘画中。
赵:我只记得小学和初中穿过校服,一般都是因为学校开大会或者领导要来检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觉得穿校服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因为校服太丑了,穿着还不舒服,小时候大家都挺有个性的,就想和别人不一样,校服一穿上,就像戴了紧箍咒的孙悟空。后来大学代课时,有很多深圳来的学生,他们每天都穿校服,我才知道,原来校服还可以这么好看,他们按自己的喜好,把校服稍微改一下,露脚脖,女生稍微露点腰,或者故意大一号的上衣,挽起袖子,很嘻哈,还有人在校服上涂鸦自己的座右铭或者偶像。可是我分明记得我小时候校服是很神圣的,是整齐划一的,要求干干净净,从来不敢想改造它,即顺从校方要求,又让它顺从个人喜好,也许大城市和小县城,管理的尺度不一样,也许大城市更有弹性,人性化一点。校服一穿上,好像大家就不是野孩子了,是个文明有身份的人。但一套衣服就能管住身体里那颗充满荒蛮、野性的心吗?这样的规训是否有效,我想现实告诉了我们一切,该发生的还会发生。所以,我的画里有很多做“坏坏的”事情,是穿着校服的学生,也有一些大人不敢说、不敢做的事情,我让校服少年去做,孩子总是容易被原谅的群体。
《纸飞机》, 82×52cm,纸本丙烯,2014
《大墙》,76.5×165cm,纸本丙烯-2018
段:校服是不是代表着你对于一种纯真时代的记忆,你后来去美院附中就没有校服这种东西了吧,所以我觉得校服特别像一个分界点,从河南突然来到北京,附中的生活和学习和以前肯定特别不一样,是一个新的开始,在你的作品中其实对于这段青春期涉足的不是很多,迄今为止你呈现的还是附中之前的,你也特别不像是一个我印象中的美院附中学生,告别校服的高中时代为什么在你的很多表述中是缺失的?
赵:高中时代在我记忆中是隐性的,也是最重要的,它从未缺失。高中之前,被家长管,被学校管,上了高中后,这分明就是大学。我是中央美院附中燕郊校区的第一届学生,入学报到在望京校区,报道完就把我们拉到了燕郊,当时学校还没建好,地砖没铺,也没树,篮球场是工地,后来变成了杨叔的菜园子;旁边是北蔡村,当时燕郊的红灯区,现在的夏威夷南岸小区。感觉被骗了,费劲的考上了最好的美术高中,结果把我们带到了河北,一个建筑工地,周围一片荒芜,看不到出租车,都是小三轮,买生活用品,要坐蹦蹦到步行街,一个城乡结合部感觉的商业街。校方可能也觉得尴尬,于是先安排我们军训,军训完回来,学校还没建好,就安排我们下乡写生,再回来,工地变成了学校。但刚开始,管理和设施还是不太完善,我们经常晚上查完寝室,就从二楼跳下去跑网吧玩;没有篮球场,我们就去附近的大学玩;要是看展览或者看电影,学校每星期会发电影票,安排校车,送我们去北京;我们可以大胆的谈恋爱,记得学校专门开会说,不反对也不支持我们搞对象,学校对面有很多小宾馆,那会就有同学开房了,还有同学,大半夜翻到女生宿舍,和对象亲热完再翻回来;我们同学有很多喜欢玩音乐的,自己组建乐队,搞节目,还请燕郊第一吉他手来表演;后来有了篮球场,学校组织比赛,老师带着全班女生组建啦啦队,有同学喜欢摄影,就带着器械现场录制,还有几个逗逼的同学头上戴个拖把,模仿黑人,现场解说,比赛的同学,当天下午还可以晚点去上文化课。学校每周要交速写作业,玩归玩,大家还是很爱画画的,我们周六日都会去北京火车站,通宵画速写,那是和社会的第一次亲近接触吧,这种地方人很杂,遇到很多有意思和难忘的事情。后来到了高三,一切好像变了,我们要考大学,要应试,每天都是画画和文化课,我们基本上都是外地来京上学,当时父母陪读的不多,基本还是靠自觉。高中时代塑造了我的性格和价值观,虽然很贪玩,但什么也没耽误,我难忘的不是其中某件事,而是那个年龄段所拥有的热血和自由。
《八九点钟的太阳》,59×153cm,纸本丙烯,2018
段:附中的时候算是真正接触了艺术,我觉得附中的氛围很好,附中人的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相比较其他考前班系统上美院的有一种艺术上的优越感,你在附中的时候对于成为艺术家这样一个事情有概念吗?
赵:我们那会对艺术家的概念是成为刘小东,就是大艺术家了。附中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有刚归国的年轻艺术家做老师,有大量存书的图书馆,有五湖四海、阶级不一的同学。但它也是有缺点的,教学思想保守、固化,艺术表达训练单一,造型基础训练是唯一基本功。成为附中的学生,是很自豪的一件事,因为我们有刘小东、赵半狄、王小帅这样的校友,他们在社会上的功成名就,似乎给每一个附中的孩子都加持了光环,这种光环,在现实中并没有让你的画变的更好,让你的艺术做的更好,它其实与你无关,这种优越感应该被正视。
《光环》,26×36 cm,纸本丙烯,2017
《立志成才》,57×72CM,木板丙烯,2017
《明天有西北风》,52×77CM,纸本丙烯,2017
段:到了你们的时候,附中已经搬到了燕郊,燕郊相比较花家地和王府井我觉得环境变化挺大的,甚至于和河南你老家应该都差不多,你在附中的时候有没有所谓做艺术的意识,对于未来成为艺术家有没有想象?
赵:想象着能像刘小东一样,世界各地到处画画,卖了画可以养活父母,娶个像喻红一样漂亮有才华的老婆,然后在北京安个家。做艺术的意识还是有的,学校里单一的技术训练,心里没有满足感,试着画些违背基本功的东西,找找规则之外的东西。我高中画了特别多自画像,有的是为了基础训练,有的是模仿大师的涂鸦,高中之后,再也没画过自画像了。
关于《大厕所》
段:《大厕所》这个作品样式上和《明天照常上课》有点联系,同样也是大尺幅的描绘一个小场景形成的大场景,这个作品的想法是怎么产生的?
赵:2014年毕业创作时,吕胜中老师说:“你为什么不画一个厕所里的恶作剧,可能比课堂里的有趣多了。”我当时《明天照常上课》已经画了一半,马上就要毕业展了,觉得不现实,但他玩笑式说的这句话,我记在了笔记本上,日后这句话总是在脑子里浮现,于是我就开始认真思考并收集素材。厕所,是日常刚需之地,也最容易被忽视,教室里有规训,那厕所相对来说,可能是“法外之地”,最理想化的“自由之地”,没了管束,那有意思的事情肯定特别多,而且一定比教室里的事情更荒诞、更野。
段:《大厕所》相比较《明天照常上课》尺幅上大多了,分为两个部分,创作时间都是一起完成的,你画里的厕所今天其实看不到这样的了,以前的学校厕所故事也多,也和性启蒙有点关系,比如说厕所里的涂鸦,更像是你说的“法外之地”的意思,但是我记忆中厕所的故事其实很局限,这个比起《明天照常上课》来讲故事的难度大多了,你怎么完成这些绘画中的叙事场景设计的?
赵:画中的厕所,今天依然存在,在县城、农村,可以说还很普遍。我回老家拍了很多学校厕所的照片,这种旱厕在建造上有很多共同之处,找到规律,把它放在一个更大的空间,冲水系统、地漏布局、坑位的高度和间距等等只要合理,把它想象成一个真实的厕所来对待。厕所中的故事,局限在隐私,有意思也在于隐私。我做了田野调查,收集了特别多匿名的真实故事,因为它足够自由,所以有趣的故事比想象中的要多很多,有些荒诞的、过分的,我把它安排在厕所的最里面,老师们是不会来这的,大人入厕是生理需要,小孩入厕除了生理上的,还有心里的那些压抑需要发泄。每个季节发生的故事不一样,所以我把春夏秋冬画在一个画面里,一个窗户对应一个季节,窗外的景色和窗内的故事、装束相对应。男厕和女厕之间我安排了一些互动的故事,把它们联系起来。厕所是学校社会的缩影,它有足够的包容性,它是我认为最自由的地方。
《大厕所》,140cm×480cm,纸本丙烯,2016
(请横屏观看)
段:厕所和教室形式上其实特别相似,恰恰是两个反差特别大的地方,而且这两个在你的画面里都是夸张了,在这两者中其实体现的是集体生活中的个性,恰好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一个集体主义生活和个性之间的过渡时期,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你做个展我想到了“我和我们”这个主题,其实是一个个人和集体记忆的关系,大厕所和大教室,乃至于操场广播体操和高考等等都是这样的一个关系,这两个偏大的作品你其实做的是就是集体记忆中的个人个性,你现在回想一下你在青少年时期你和周围人的不同是什么?
赵:我很喜欢你总结的“我和我们”这个主题,我们这一代生活在群体的时代到个体的时代的变革期,它们之间的关系令我着迷,我希望它所涉及的不单是记忆这一话题,更多的是关于人性、规则、权力等作为群体中的人的基本问题。青少年时,用我发小的话说:“性格古怪,脾气很大、很倔,就是一个阁僚蛋。”
《大厕所》局部,45×60cm,纸本丙烯,2017
段:可是我和你认识的这些年我其实没感受到你的古怪,你是一个学生阶段所谓的“坏孩子”典型吗?
赵:我现在和小时候判若两人,可能是受家庭环境影响,小时候考附中,不是因为有骨气,而是没办法,那会儿只有考附中才能离开原有的环境,上了附中之后,整个性格、脾气都变了。如果用文化课成绩作为标准,我一定是个坏孩子,还是那个经常把全班平均分拉下来的坏孩子,虽然我成绩差,但是人缘还不错,老师和同学都挺喜欢我的。
《大厕所》,140cm×480cm,纸本丙烯,2016现场图
段:《大厕所》这件作品可能很多没有小城镇生活过的人不会明白这种生活记忆,这个作品对你来讲是一个迄今为止最大工作量的作品,这件庞大信息量的作品的完成对你后来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赵:最大的影响可能是变得更加自信了,建立了工作方法,以后遇到群像这类庞大信息量的大画能坦然面对。没有这种生活环境经验的人,确实不太能明白,甚至觉得很荒诞、无法想象,但看到里面的故事也许能有共鸣,就像我毕业创作时,看到博鲁盖尔画的小孩竟然也在玩跳马,时代改变了环境,但人性没变。
关于少年的英雄梦想
段:少年的时候有过很多幻想,我喜欢看武侠小说,后来读文学比较多,特别想成为一个作家,两个结合起来就是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你作品里有没有关于这种少年理想的因素?比如我看到了带着钢铁侠头像的孩子。
赵:我小时候特别希望自己能飞起来,想去哪就能去哪,可以像一只旁观周遭的鸟儿一样,俯瞰着我生活的地方,像看电影一样,看着它们。我还特别喜欢光,可能因为我从小怕黑,记得小时候,我床旁边贴了特别特别多的夜光贴画,一到晚上,关了灯,屋里满是绿色的光,可以看到衣柜门有没有动弹,窗户有没有移动。生活中,我也喜欢玩光,自己做个墩布台灯,用草帽盖住难看的冷色吸顶灯,把黑色的帽子套在台灯上,帽子被撑大,看上去像黑色的蕾丝灯,暗暗的,很性感。前几年,小米出了手机可以遥控的变色灯泡,让我特别兴奋,科技让我离小时候的梦更近了。用小爱同学,定好时间,躺床上,看着灯慢慢变暗、变黄,陪着你安然入睡;早上窗帘自动打开,空调也开到最大,播放一首舒缓的爵士,再懒洋洋的爬起床,听着《三体》画会画儿。我一直都喜欢科幻电影,连动画片,记得小时候也是“正义战士”这种类型的。我想这些在我的作品中可能会有少许影子。
《KEEP RELAX》,75.5×106CM,纸本丙烯,2017
段:超级英雄是西方的,武侠是中国的,男孩们都会有这样的幻想,你更喜欢武侠还是超级英雄?
赵:更喜欢超级英雄,比如钢铁侠,也许因为贴近现实,有可能性吧,未来某一天会有这样一个科技武装的超级英雄。
《今天天气不错NO.1》,45×60CM,纸本丙烯,2018
《今天天气不错NO.2》,60×90CM,纸本丙烯,2018
段:在长大的过程中幻想越来越少,理想越来越现实,但是做艺术其实有个好处就是经常可以往回看看,拿我自己来讲大学毕业后一段时间是最艰难的,没有爱情,也没有钱,有一段时间过的特别窘迫,恰恰是那段时间发现自己真正不能去想象了,理想越来越少,最后和朋友们聊天都是很丧,很苦中作乐的那种状态,我后来认识你恰好也是都在这个阶段,那时你还在1005,我对那段时间印象深刻,我觉得成长就是失去幻想的过程,所以有时候回看以前幻想过的英雄,自己能改变世界,想到这些容易伤感,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成长是一个幻想逐渐退去的过程?
赵:可能做艺术的好处是,你可以一直幻想,有些幻想其实在现实中越来越近,但有些幻想确实已逐渐退去。1005是我最幸福的时光,肯定的说不可复制,当时没有意识到,失去后才看清它的面貌。虽然那会很穷,但幸福感特别强!将来也许有一天我有钱了,但换不来1005那种象牙塔般的生活。它是我这些年生活的分水岭,我大学刚毕业时,状况可能正好和你相反,每天斗志昂扬,充满理想,拥抱着爱情,只恨时间、精力不够用。1005被拆之后,我整个生活都变了,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有种发不出力的感觉,很压抑,作品产量降低,作品面貌其实也变了。我真正的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孤立的人,虽然只是环境没了,朋友们安然无恙,但我明白,没有了土壤,我们会渐渐远去,我会再有女朋友,也许是老婆,但不确定还会不会是爱情。
《白日梦》, 53×21cm,纸本丙烯,2014
段:说说《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这件作品吧,这算是我最熟悉的一件,之前《我们这一代的怕和爱》这本书的封面我也用了这个,其实“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特别像是小时候理想的一种写照,特别希望走出去,环游世界,一心就想离开老家,现在真正可以走出去了,偶然中又会觉得以前多好啊!《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这件作品创作的背景是什么?
赵:大学毕业头一年,我一直呆在一个小房间里创作,那会还没工作室,在单元楼里租的次卧,作品尺寸由房间大小决定。上学时,对未来还是有想像的,急切希望赶快毕业,然后到处走走,看看这个世界。但想象和现实总是有很大的差距,我天天在房间里画画,偶尔回学校打篮球,基本上两点一线的生活,很枯燥,对这样的生活有些失望,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费这么大劲儿考到北京,考上美院,毕业后,仍生活在一个牢笼里,很不甘心。这种状态,让我想到了小时候排队背书,教室门口有一个特别大的磁砖墙,眼睛看着书,心却想着墙外的世界。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223×81cm,木板丙烯,2015
(请横屏观看)
段:你的工作方式和很多艺术家一样,大多数时间是要和自己相处的,据我所知你走的最远的应该是法国巴黎吧,那时候恰好有一个法国的个展,去了法国呆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现在回想有什么对你冲击的事情吗?
赵:那是我第一次出国,飞了差不多11个小时,我自己住在一个细长条形状的一室一厅,用我巨差的英语,在那儿生活了一个月,幸好画廊主是中国人,在生活上给了我很多照顾。我看了很多美术馆,里面的作品几乎都在书上出现过,走在卢浮宫,感觉在美术史中穿梭,有种非常饥饿的感觉,恨不得一下子全看完,但是它真的太大了,袜子都走破了,还是差很多。我到的那天,刚好赶上了当地的“美术馆不眠夜”,看的第一个展览在蓬皮杜,离我住的地方很近,吃完饭溜达过去,人非常多,法国人是真的很爱艺术,好像也真的很悠闲,排了快一个小时的队,头顶全是鸽子,我没见过这么多鸽子,黑压压的一片飞来飞去的,当晚印象最深的是“大卫·霍克尼”回顾展,展览结束的地方,墙上手写着“Love Life”,是的,从他的作品中能看得出,有意思的是,他岁数越大作品尺幅也越大,有很多从未见过的线描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画的很轻松、很耐看。蓬皮杜不太大,一晚上就逛完了,说实在的,很多作品都看不懂,我美术史不好,语言也不通,单从表象,很难读懂作者的意图。这儿的观众离作品的距离可以近,没有护栏,简单的安检就可进入,我不止一次看到外国朋友,触摸了作品,当时都惊呆了。我看作品时,会离远看作品和空间的关系,再离近看作品的制作细节,运气好的话,了解一下作品名字和背景。有一次我离作品非常近,站在那看了好久,又从侧面看它怎么装裱,怎么上墙的,回过头准备离开时,发现一个老奶奶很不高兴的盯着我,也许我看太久影响了她的观看或者离太近冒犯了作者,因为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远远望着,好像有一个自觉、默认的观看距离。后来去奥赛美术馆,看到很多梵高的作品,他作品中用笔用色的理性和准确性令我很震惊,他应该画的非常快,颜料也并没有书中描述的那样很厚,原作真的很好看!还有高更的回顾展让我印象很深,如果不热爱生活、热爱生命,肯定画不出这样浓烈厚重的作品,那种张力直击内心最深处。那段时间太难忘了,我突然从一个惯性的生活状态中出来,有点不太适应,他们每周六日,是家庭日,全家人不管做什么,这两天现在回头看,对我创作上的影响,是让我更加自信和坚持,看了这么多作品,没有一个我这样的,哪怕类似的,这是好事儿。我作品中的时代记忆,他们或许不能理解,但关于人性、规则、权力的想象和探讨,国外观众是能产生共鸣的,这给我今后的创作主题做了提示,并非要迎合国外观众的胃口,而是我觉得好的作品无国界,作品的主题格局可以更大一些,可以更纯粹性一些。作品的内容产生了相对应的语言和呈现方式,不要追寻表面的形式。要在一起彼此陪伴,这让我感觉很温暖,我之前所理解的生活,其实更多的是指生存。有一个乞丐,也可能是难民,让我印象非常深,我碰到他好几次,都是睡在纸盒上,脱掉的鞋里放瓶红酒,手里拿着烟,晒着太阳,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他就像这条街的皇帝一样。现在回头看,对我创作上的影响,是让我更加自信和坚持,看了这么多作品,没有一个我这样的,哪怕类似的,这是好事儿。我作品中的时代记忆,他们或许不能理解,但关于人性、规则、权力的想象和探讨,国外观众产生了共鸣,这给我今后的创作主题做了提示,并非要迎合国外观众的胃口,而是我觉得好的作品无国界,作品的主题格局可以更大一些,可以更纯粹性一些。不要被社会中五花八门的新的形式所影响,作品因内容而产生了相对应的语言和呈现方式,把精力放在内核上,往深了挖。
关于流浪北京的生活
段:你作品里有1005之后画的一些作品涉及到了拆掉的工作室,毕业后好像你的第一个工作室就是在1005,现在过去几年了,1005那段时间的生活是一个毕业中转站,讲讲在那的生活吧。
赵:工作室被拆让我看到了人的脆弱、命运的无常,群体中的个体们是一个命运共同体,谁都逃不了,艺术家们只是某个庞大群体中的一部分。无论天灾还是人祸,我们表现的总是那么无能。但人有时候挺有意思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抱着幻想,行不行,先试试,还不行,再想想办法,总有一天也许能行的。我把这种想法表现在了作品中,有的面朝大海等待曙光;有的稍作休息,遐想未来;有的奋力抵抗,哪怕是无用功,至少表明态度和立场。它的有效性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放弃对那一丝曙光的想象和追寻。1005是位于东坝后街北小河边上的一个大院子,它紧挨着黑桥艺术区,偏僻但不算远,离798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初到时,一路尘土飞扬,满眼荒凉。从砌墙,走下水,通电到装暖气,凭着有钱装好点,没钱装出品味的态度,开始置办我们的家。后来陆续有新成员加入,已经是有艺术家、摄影师、设计师等三十多人组成的大院,我们并非离群索居,也不是寻找一座乌托邦,只是生活和年轻的选择,有种木心扭头走上莫干山的悲壮,也是浪漫的。在这儿白天工作,晚上喝酒,聊天,谈诗歌、爱情和生活。时不时邀三五好友吃顿饭,常常吃着就成了十几个人。这里让人想起伍迪艾伦《午夜巴黎》里的蒙马特高地,想象会不会出现下一个黄金时代。无论如何,年轻总要干些年轻人的事—像哈姆雷特那样勇敢,像唐吉柯德那样克制和坚守,放纵与激情,和着青春这杯烈酒,一饮而尽。我们一无所有,所以失无所失。这里不仅仅有诗和远方,还有每个人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大家忙碌着,耕耘着,希望开出花、结出果,也希望晶莹且干净的活着”——艺术家陈作于1005首次展览的开幕词。1005被外人所熟知,应该就是院子的第一次展览,大家凑钱租下院子里的一个房间当展厅,我们所有人披着正式的上衣,下身穿个内裤露着大白腿,站在院子里的煤堆上,男男女女扇形展开拍了展览海报。当晚来了大概三四百人,因为我们包了一个煎饼果子摊儿,老板说卖了三四百张煎饼。大家按喜好改造了房间,志邦的房间变成了迪厅,小菊房间是大飞、艺超的“骚癌晚期”乐队表演,大叔的房间变成了榻榻米野营旅馆。当晚村子的路,被来观展的车辆给堵了,院子里也已经停不下了。后来,我们受邀请,在“国美艺术基金会”的空间做了第二次展览。这里发生了很多好玩和浪漫的故事,大雨过后,我们常爬上屋顶看晚霞落日。夏天要是停水,大家就带着媳妇,把黑桥的男女澡堂子给包了,有朋友刚和对象好上,跟大家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澡堂“赤诚相见”。回来的路上,月光照亮了影子,我们叼着烟骑着车,迎着夏天的小风,大声唱歌,大声笑。
《保留一扇窗》,118.5×136cm,纸本丙烯、窗户,2016
《鸡圈》,57×72cm,木板丙烯,2015
段:我去过几次1005,我们也是在那里接触频繁起来,1005在我看来特别像是后校园时期的缩影,还是像一个大学宿舍的后续,相当于在学校和社会之间建立了一个中转期,那时候大家的生活状态基本上差不多,一方面都有激情,一方面也迷惘,我对于那里记忆深刻也是因为那种乌托邦色彩,那个地方本身很有特点,我记得在母亲河渔业,这个名字很有特点,它突然消失我觉得挺伤感,总觉得一个阶段就这么结束了,你后来就搬到更远的燕郊了,现在去燕郊的年轻艺术家也是很大的一部分,那边的艺术家的生态怎么样,你怎么适应燕郊的生活?
赵:一开始大家定位“母亲河渔业”,后来搜1005的多了,地图就标注了我们院子,可以直接定位到。工作室拆了之后,有的考研,有的出国,有的失去了联系,还有一小部分,继续怀揣着梦在顺义李桥找到了一个大院子,里面种满了梨树,树的四周是仓库改建的工作室,之后因为各种原因,很快又被强拆了。我独自一人先搬到了河北燕郊,好像又回到起点,在我读附中的旁边小区,住进了单元楼。刚到这里很不习惯,天天自己一个人,周围朋友不多,同行更少,大家离的远了,平日的来往不多。但这里生活很方便,是艺术区不能相比的。
《岛》,45×60cm,纸本丙烯,2018
《未来》,32×42cm,木板综合材料,2015
段:这两年艺术区越来越不稳定,大多数年轻艺术家也不租以前的大工作室了,而是搬到了居民楼里,你也搬到居民楼了,大工作室的时代好像是过去了,重新回到燕郊这个我忽视了,忘记了附中就在那边,你的生活和附中那时候比起来也特别不同了,在北京流浪是一个大多数艺术家都会面对的问题,很多人也因为这个问题离开了,你之所以还在做艺术,肯定有你作品艺术市场不错的原因,另外让你能坚持在北京做艺术的信念是什么?
赵:我赶上了工作室时代的尾巴,也算是幸运的。7年后回到燕郊,这里变化特别大,比我上学那会繁华多了,什么都能买到,以前的河滩建起了小区,多年无人接手的烂尾楼现在变成了酒店,小三轮看不见了,网吧也几乎没有了,曾经遍地繁华的KTV,现在也很萧条。附中对面的餐厅,好多变成了考前班,到北京的930公共汽车也改名了。我其实挺讨厌北京的,生活压力大,节奏快,空气污染严重,很不适合生活,年轻的时候来这里打拼还行,岁数再大些,有了家庭,我可能会离开这里。现在仍在北京,一方面是因为朋友,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和从高中一路走来的好兄弟;另一方面是因为事业的发展,北京的艺术资源还是很集中的,有什么事,当面聊或来工作室坐坐,能讲得清楚。但现在网络这么发达,艺术家也不像以前那么扎堆儿了,上海等地方的艺术氛围发展的很好,也许北京越来越留不住艺术家了。
关于家人的故事
段:我们做过两个项目是和你家里有关系的,一个是《迎春》,一个是《都挺好》,你对于家里的事情是一种欲言又止的状态,首先问一下,你是从河南一个县城考到美院附中的,在一个地方县城这样考进美院附中的我的印象里不多,当时考附中家里是什么态度,他们知道考附中意味着什么吗?
赵:当时我妈非常的支持,我爸有些犹豫,我考上之后,有亲戚在我爸那说笑话,说那个学校是骗人的,要花很多钱,如果不是我妈坚持,我可能还去不了。我小时候学习太差了,总被教育,你看别人家孩子怎么怎么样,现在我变成了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他们可能有点接受不了,挺有意思的,所以我从小亲情感很弱。其实大家都不知道考上附中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是全国最好的美术高中,也许出来之后能挣大钱,大多数普通老百姓的价值观可能都这样,在学校时,学习成绩好就是好的,毕业了,能多挣钱就是好的。
赵延斌艺术项目《迎春》
段:你父母是做什么职业的,你的艺术启蒙和他们有关系吗?在县城这样的环境里选择做艺术其实还是很少的,比如我,我是我们县第二个在央美读书的。这个比例特别少,很多人也不会理解。
赵:我特别小那会,妈妈在幼儿园当过老师,听她说当时什么都教,弹琴、画画、做手工,后来就自己做生意,好像是县里第一家卖袜子的,中间有段时间,还在自家院子里养过猪,我记忆中最深的是在家门口摆摊儿,卖烟卖冷饮。爸爸是开拖拉机给盖房子的拉沙子拉砖头,我高中那会,家里在河滩开过沙场,后来生意不好赔钱转手了,现在我爸给红白事,拉东西。妈妈也算是个文化人,她有远见能理解我做的事情,要不是当时外婆家里穷没钱上学,她肯定是最早的那批大学生。我的艺术启蒙,主要靠小时候的启蒙老师赵国安先生,我是他教的第二个考上附中和考上央美的学生,我小时候坐不住,性子急,他很有耐心的引导我画画,教我做人。
《 》,28.5×37.5cm,纸本丙烯,2018
《 》,木板坦佩拉丙烯-2018
段:《迎春》和《都挺好》我们最早想着做也是希望处理你和家庭的关系,《都挺好》算是《迎春》的一个交代,现在家里人对你做的艺术都明白吗?他们和你聊过你现在做的艺术吗?
赵:他们是越来越不明白了,上了这么好的学,也毕业这么多年了,到了这个岁数,没钱、没车、没房、也没个女朋友,这学咋上的,实在想不明白,不是说全国最好的美术学校嘛,出来后咋混成了这样,要不别弄艺术了,赶快回家办个画室,这两年把婚结了,啥岁数了,也不想想。对我的作品,我妈比较感兴趣,每次让我画了新作品,就发给她看看,她每次都说挺好的,继续加油!前段时间她问我《都挺好》是啥意思,为什么要画这个,我能和其他人说的清,在妈妈那儿,反而不知怎么开口,很难为情。
《都挺好》,纸本丙烯,150×200cm,2019
段:我们的家庭情况差不多,我觉得这是一个克服的过程吧,其实父母也是一个朴素的愿望,希望我们通过做的事情过的越来越好,对于做的东西反倒没那么在乎,我有你这样的感受就是2013年到2016年这三年,我怀疑做艺术这个事情是不是根本不可能改善我和我家里人的生活,其实也是一种两难的境地,我无法跟他们解释我做的事情,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生活没有改善,这个是一个伴随我三年多的困惑,后来交流的也就少了。我觉得这就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不做艺术还能做什么呢?索性就一直做到了现在,做下来转机就出现了。就我所知你的作品的艺术市场也越来越好了,作品的传播度越来越广泛了,我觉得这就是一个转机的开始。越来越觉得艺术是信念和热情的结果。说到一个问题就是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在之前的交流中,我觉得你和父亲的隔阂是一直比较难化解的,这两年你回家过年的勤快了,和你父亲的关系有没有改善,他怎么看你画的你和他的那个合影?
赵:是的,他们其实对我做的东西没那么在乎,只希望我能生活的越来越好。创作让我有满足感和成就感,时间过去了,留下点东西,一段时间回头看,钱是能花没的,但作品不会,它一直在那,对我的人生有意义,也希望对更多的人有价值。我其实很多年没回家过年了,家里出了事,今年刚缓和些,也有了地方可以待着,所以就回去了。有些事情需要一个很长的周期才能慢慢解决,它也可能没有结果,是解决不了的。我没有给父亲看这件作品,我们没有正常交流的机会,他每顿饭都要喝酒,可以说一天两醉,平时不喝酒不说话,喝了酒就发火,然后不断重复一些我没法回复的现实问题。我知道他心里有心结,也许我生活过好了,有些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艺术在现实面前很无能为力。我临走的前两天,爸爸干活发了钱,问我:“你那钱还够不够,我再给你500”。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不知该说些什么。
关于高考的记忆
段:之前我们零散谈过你在考前班的日子,高考简单也提及过,你的创作中也在关注高考,你对于高考这个事情的关注点在哪方面?
赵:高考对大多数的普通家庭来言,有可能是打破阶级、改变命运的最民主、最有效的方式和信仰,这种群体信仰的表现形式非常有仪式感,类似于政治或宗教运动,比如“高考前的百日誓师大会,高考后的抛卷礼,撕书、焚书等。”千差万别的个人目标暂时被一个集体目标所代替,可以说高考前是“我们”,高考后是“我和我们”。
《大合影》,100×240cm,纸本丙烯,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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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我自己对于高考有一种很奇怪的情感,我一方面觉得高考这段时间特别不堪回首,我复读了几年,这段经历对我来讲特别灰暗,另外一方面我觉得高考的时光我其实很怀念,那时候过的很简单,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烦恼,做事情的目标很明确,你讲讲你的高考经历吗?有没有什么难忘的事情。
赵:我高考非常顺利,应届考上了大学,当年央美英语的小分分数线是70分,我就考了70整,少一分考不上,多一分没有用。高中四年,我英语从来没有上过70分,最多也是60分出头。记得当时一模考试,我267分,隔了一个月的二模考试,我376分,再过一个月,也就是高考,我总分419分。每科的分数都是我个人的最高分,当时查分数时自己都不相信。记得专业课成绩出来时,同学告诉我,班主任在办公室说:“哎呀,赵延斌专业考这么好啊,这孩子可惜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能考上,连我自己都不信,考试完我就把复习资料打包带回家,等待来年复读呢。那段时间,确实很煎熬,也很怀念,我每天必须要看着书睡觉,虽然看不进去,但这样心里踏实,能睡得着,早上也不用闹钟了,当时压力太大,感觉整个人都有点神经质,随便因为点什么小事情,都能和朋友吵起来,甚至要打架。到现在,令我最难忘的是一个同学的去世,我俩高三一个宿舍,头挨头睡,他是个很有想法,很用功,很善良的人,性格有点倔强,他一直都没有按应试的那套系统来画画,他知道自己这样画考不上,最后也妥协了,按应试的游戏规则,很用功的练习,但报考的学校,没有一个过的。他自杀了。
段:你说的自杀的这个男生我知道,记得我们当时在美院读书的时候有人当时提起过,好像是在一个工地上的房子上吊自杀了,这个事情我们也挺震惊的,我高考复读的时候也遇到很多类似这样伤感的事情,但不太一样,其中有一个就是复读的同学他们去打球,打球的时候突然就猝死了,还有一些极个别的例子,和你说的这个朋友差不多,都是压力极大中又特别自闭,最后感觉精神都快崩溃了,我在复读的第二年尤其精神紧张,这个一直影响到我今天的生活,我总是活得很疲惫很焦虑,总有一种不安全感,高考的灰暗在我这些年依然时不时出现,比如关于高考的噩梦,老梦到题没做完,要么就是笔没水,要么就是卷子弄脏了,每年都会梦到。我对于高考的情感非常复杂,我的生活被这个事情深刻的改变了,我和你比起来没那么有运气,我后来会下意识的关注高考,之前我还读过何建明的两篇报告文学的书《落泪是金》和《中国高考报告》,这两本书谈论高考又是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另外一面,对我来讲高考是青春残酷的一部分,我后来还看过一些关于高考的纪录片,周浩拍过很长的一系列纪录片就叫《高三》,还有就是关于毛坦厂中学的纪录片,这些影像总能把我拉回到那些熟悉的夏天,我觉得附中的艺考生高考和我经历的普通高考很不一样,你创作的高考系列的作品想必还需要一些社会调查的工作,有没有找到什么有意思的切入点和材料?
何建明《中国高考报告》
何建明《落泪是金:来自大学校园的特别报告》
赵:做高考相关的梦,我估计很多人都有,我也会经常梦到考试出了幺蛾子,没考上再次复读什么的。我看过毛坦厂中学的纪录片,非常压抑,这和我高考的经历其实不太一样,但那种紧张的状态应该挺像的。还看过郑琼的纪录片《出路》,里面的主角袁晗寒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高一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听说她不上学了在南锣鼓巷那边开了酒吧,又听说她出国了,后来在片子看到了她的真实生活,她象征着一部分家庭条件很好的艺考生,另外两个主角代表着家庭条件较差的普高考生,这种对比让我看到了比较全的高考生面貌,附中的艺考生毕竟是少数,我对大部分的普通高考生还是很好奇的,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想拍一些影像素材,关于老家普高和附中艺考的,希望能收集大量高考期间的口号横幅和他们考试完不用的复习资料等等,“百日誓师大会”是我最感兴趣的,如果能多参加一些,收集点素材最好。
关于美院
段:考上美院这么心惊肉跳,考上之后大一应该是少有的幸福的一段时间,军训,写生这些事情应该是很新鲜的,造型学院第一年是基础部教学,大一的学习决定着大二的选专业,大一这段时间对于艺术有新的认识了吗?
赵:我大一的时候很叛逆,对所谓的基础课有些厌倦了,附中四年一直在画这些东西,终于上了大学了,还是同样的内容,有点失望,就故意不好好画。石膏像的那个课,我选的是大奴隶,其实它是个半成品,很多地方没雕完,有同学非常认真的在写生那些没雕完的痕迹,我当时很不能理解,我们画这些石膏像,是用心触摸和体会它好的地方,经典的地方,大师没做完的那部分,没有必要太神话它,一板一眼很虔诚的抄在纸上。于是耍小聪明,把宣纸揉皱了,粘在这些未完成的地方,完成的地方当然很严谨的用铅笔画出来,再结合水粉,算是用综合材料把这张画完成了。还有最后一堂素描课,我天天迟到也不好好画,后来有同学画的非常好,我有些嫉妒,就想认真的好好画,但当时用炭笔画的,擦不干净了,最后改用丙烯画了一张素描,那是我最较真儿的一张画,没想到把画救过来了,教检时我拿了我们班的最高分,也是素描课班里唯一 一个获奖留校的。印象深的还有工作室开放日,那是第一次比较深入的接触各专业到底是做什么的,我被实验艺术深深的吸引了,他们做的东西全是我未知的,当时姚然师兄在看教室,他非常热情的跟我介绍展品,我被他画的素描硬币给震撼到了,画的太好了!还看了他做的景观微缩,是自己的寝室一角,里面指甲盖大小的台灯能亮,小音箱还能出声音,特别有意思。这个专业像是搞科学实验的,画还能画的这么好,完全颠覆之前对美院的认识,我当时在心里暗下决定,就选这个专业了。后来学校开会,依次请各专业的老师介绍他们学科的情况,其他专业,老师来了播放已经录好的光盘,有点高冷,情况就是这样,大家看着办吧。但当时,吕胜中老师只带了一张嘴上台,没有稿子,他非常热情而且声音洪亮的讲述实验艺术是做什么的,其实很多人都被他的演讲打动了,我们朋友之间还约好了一起选实验艺术,但到了最后,几乎都当了逃兵,大家选专业仍然带着很深的刻板影响。
《宫娥》,52.5×63.4cm,纸本铅笔,2014
段:当时实验艺术还是算一个比较新的专业,选择实验艺术确实需要勇气,那时候吕老师是实验艺术系最好的代言人,他是一个特别好的老师,以前我上学的时候找他交流过,我觉得吕老师特别可怕,后来这两年接触才觉得他其实真的是个好老师,人也很可爱,实验艺术这个系当时很有活力,老师也年轻,我那时特别喜欢去实验艺术系,刚进入这个专业和以往画画的专业特别不一样,你怎么适应这种变化的?至少意味着不是那么经常可以画画了,而是尝试很多的形式。
赵:那会儿对实验艺术了解的人确实不多,我们这一届,很多同学都是成绩不好,排名太靠后,被分配过去的,我们班只有四个同学是主动选的,我是其中之一。当时我的好朋友特别不理解,你画这么好怎么选这个专业,可惜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但我很清楚我不要什么,美院选专业的方式,其实挺不合理的,什么都不了解,突然告诉你必须做决定了,老师一来,放个片子看看,就选吧,大家都是稀里糊涂的选的,多年后回头看选自己适合的专业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吕老师绝对是个好老师,一点架子都没有,像邻居家爷爷,非常热心、随和,很喜欢和学生们聊天。记得上剪纸课时,他还专门给我们做了示范,他拿着大剪刀剪的时候,那种专注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刚进系时,很不习惯,不画画,我没了优势,安排的课程,我经常跟不上,感觉自己特别笨,不上道。第一次让我感觉适应,就是剪纸课,我好像比较适合先动手,尤其劳动力大的东西,做着做着想法就出来了,但有些课,比如“方案课”,比较短的时间里要出想法,我就特别难受,怎么都想不出来,我是那种反应比较慢的人,一个事我会搁在心里很久,没事就想一想,然后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想通了。
《一堂课》,103×40×71cm,旧课桌、丙烯、音频,2017
《一堂课》,103×40×71cm,旧课桌、丙烯、音频,2017
《一堂课》,103×40×71cm,旧课桌、丙烯、音频,2017
段:实验艺术系的课程我也了解一些,但是事实上你还是在画画,这个问题我们之前聊过,形式上画画会看上去不那么实验艺术,实验艺术很多做影像、行为或者装置的,画画的其实不多,大家挺在意一种形式上的“当代”的,你当时有没有考虑过做别的形式的而不是绘画,在尝试了其他的形式怎么又回到了绘画上?还有,你觉得实验艺术哪个课程对你是有启发的,除了之前说过的大众审美调查。
赵:我从毕业到现在,一直都有绘画之外的尝试,装置、行为、影像这些形式在我的创作中都有,只是占的比例非常少,因为它们在市场上很难销售,我是职业艺术家,靠卖作品为生,我要生存,所以减少了这些类型作品的数量,不是不做了,而是暂时藏起来,等有了钱有了合适的机会,一定会继续做的。实验艺术和当代艺术应该是什么样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不能把形式单独拿出来说,它们没有好坏或者是否当代之分,重要的是“适合”,用最合适的方式,或者说最合适的语言和媒材来表达。除了《中国公众家庭审美调查》外,对我启发最大的是邬建安老师的课,可以说是他所有的课,邬老师非常负责,对我们要求很高,他很会讲故事,每次听他的课都意犹未尽,特别有意思。他教授的《视觉方式》课,对我影响很大,最后一堂课是解剖一张经典的作品,我选的是委拉斯凯兹的《宫娥》,要求把这张画切一刀,人物和物体被切成两半,露出它们的解剖,不仅解剖要有合理性,而且必须模仿原作的笔触和肌理,用素描画出来,一定不能用手或者纸去擦。对我启发最大的就是这个“不能擦”,这么做是为了让你抛弃已有的工作方法,寻找新的可能性,老师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就是不让擦,因为大家考前班时都是画一会儿然后擦一下,快餐式的出效果,经不起推敲,形成了惯性,这个惯性在艺术上是很危险的。按照老师给的要求去画,大家慢下来了,变得越来越敏锐,每一笔铅笔划过去,都能看的到,要画一块过渡自然的灰色块,原来这么费劲,它们都是有空间、有形状的,之前从这么未重视过。
《广播操NO.1》,30×45 ,纸本丙烯,2014
《考试》,50×35cm,纸本丙烯,2014
《广播操NO.2》,30×45cm,纸本丙烯,2014
段:你的创作面向的都应该是大学时代之前的生活记忆,《明天照常上课》之后到现在都是大学之前的学校生活,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大学生活有没有可能形成一个创作中的延伸,不过好像你画到高考了,之后是不是也会根据大学时代的生活产生一些作品,有没有这种可能,我觉得大学时代的集体生活少了,相对于你之前作品中那种群体性的活动少了,尤其是美院这样的集体活动少了。我觉得你的作品有意思的就是从集体的大环境中描绘个体的特点,艺术学院中缺少了集体主义的成分,个性的部分多了,但是毕业展,宿舍生活,澡堂也是集体生活记忆,有没有大学时代生活记忆转化成作品的可能?你对于哪一部分感兴趣?
赵:之前有想过画个大澡堂子,小时候冬天都是在公共大澡堂洗澡的,半个月洗一次,一般都是地下,用瓷砖垒个坑,大人们叼着烟在里面泡澡,还有小孩在里面游泳。我12岁之前几乎都是和妈妈一起去女澡堂洗澡的,零星记得点事情,我坐在一个盆里,身边全是腿,有个大人和我妈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带女澡堂,从那之后,我就变成一个人去澡堂洗澡。老家澡堂环境还是挺特别的,很像毕赣电影里的场景,又湿又脏,灯光在雾气里格外的好看,在里面呆的时间久了,有点飘乎乎的。
段:你觉得美术学院的教育对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赵:想问题,能从多个角度去考虑。但大多数时间是技能上的训练。
关于2020春天
段:谈谈最近的生活吧,过年回家了吧,今年过年感觉极其特殊,你先谈谈过年的体会吧。
赵:年没回老家过年了,今年老宅子拆了,盖了新房,之前家里出了事,现在缓和了,我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就回去了。头几天,在家天天做家具,想把一个小房间改成工作室,临近过年才把屋子收拾好。我家紧挨着湖北襄阳,肺炎爆发,老家很受影响,是河南最严重的灾区。家人不重视,大年初一还串门走亲戚,中午家族的人在一起吃火锅,我一边吃一边买了回北京的机票,初一晚上就回了燕郊。机票买的着急,只能买到转机的,先从南阳飞南京,再转机到北京。这时机场已经有测量体温的,人不算多,大家都带着口罩,我走的着急,没带任何行李,心情挺害怕的,担心家人,但又无能为力。上了飞机,我很快就睡着了,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吧,被排队的人吵醒,我以为到南京了,结果一看窗外,还没起飞,然后下面有很多警察,肩上亮着蓝红相间的灯,这会天已经黑了。警察挨个的查身份证,问为什么没飞,这是要干嘛,也没人回答你,后来听一个服务人员说,你们65个人里,有15个湖北人被带走了,听了这个我当时都懵了,特别害怕,看得出周围的人也非常害怕,因为现场特别安静,大家彼此保持着距离又不停的四处张望,我以为我们也要被隔离,但后来又放行了,现在回想,可能没有那么严重,因为没见穿生化防护服的人,只有戴口罩的警察。
《等一个好消息》,35.5×52cm,纸本丙烯,2020
段:你自己回北京后一段时间身体也不舒服,你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感染了,但是好在现在都好起来了,你怀疑自己感染的这段经历一人在家怎么度过来的?
赵:是的,我怀疑自己感染了,头两天腹泻呕吐,并伴随低烧和嗓子肿胀一星期,腹泻是像水一样的那种,低烧也基本在37.2到37.5之间徘徊。我买了脉搏血氧饱和度仪 ,网上说低于90肯定就有问题,要赶紧去医院,但我测了好几次都是91,很闹心啊,卡在临界点上。也有朋友说你是紧张过度,身体做出的反应,但后来几天我心态已经很平静了,还是低烧,吃了退烧药也没效果。这段时间我天天早睡早起,不停的测体温,做记录。很奇怪,我躺床上,体温会慢慢降下来,基本都是37.2,一下床,没多久就37.5,然后赶快回去睡觉,一天差不多能睡十几个小时,吃饭也很清淡,不敢吃辣,然后疯狂喝水。每天没精力,说不了几句话,就说不动了。后来也麻木了,慢慢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心想我真是命大,现在算起,已经自我隔离一个多月了,肯定没事了。
段:疫情时期很多艺术圈的从业者都在想艺术能做什么这个问题,越是这样的时候似乎大家越容易想这样的问题,艺术圈有各种方法,一方面是歌颂英雄事迹,比如钟南山肖像系列,另外就是义卖。如果你是疑似感染者的话更有体会,在这个阶段你和艺术的关系是什么,真正面对危机的时候,艺术家身在其中还会想和艺术有关系的事情吗,或者做出一些自己的回应?
赵:那些天哪有心思想艺术上的事,人都快不行了,在想屋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卖了钱给我妈。后来好起来,没事了,才会想些艺术有关的,想想还有余生。画钟南山肖像的那些人,像是用画画在自黑讲笑话,挺好的,大家都太紧张了,有个东西能让大家吐槽,乐呵乐呵挺好的。我觉得艺术圈做的最有价值的是策展人刘刚,这会艺术和钱都不重要,能把口罩等物资送到前线,很务实很佩服。之后,我可能会画个巨大的方舱医院来记录2020。
《老段》,直径16.5CM,木板丙烯,2017
段:那么这就相当于回到《明天照常上课》那样的呈现形式吗?现在这个工作开始了没有?
赵:呈现形式还没定,我已经开始收集素材,在考虑怎么画,这对我来说很有难度,因为我没有那种生活体验,处理细节,没信心。
段:疫情结束之后可以外出了,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赵:先去蹦迪发泄一下,然后和朋友打篮球,一起吃火锅喝酒。回老家给父母做顿饭,在刚收拾的工作室里呆上一段时间。舅舅是武汉人,想去看看他,想看看武汉。
后记
傍晚时分看到社交网络中的消息,从五月一号开始至五月十四号,北京从一级防疫将为二级防疫,这是一个好消息,至少从目前来看,一切似乎可以回归到正常中的生活了,而今天重新读这篇不短的对话另有一番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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