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日坐在懒君客厅,我大谈自己嗜好梅花糕的过往食事,就看见何曦一声不吭坐在旁边随意画着什么,我早已习惯这样一个古怪的画家,是的,他一向如此,周围一堆朋友在攀谈什么话题,你一句我一句,如果何曦手里有一支画笔,就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曾瞬间想到一件事情,物理学家奥托·弗里希(Otto Frisch)回忆爱因斯坦,说是有一次在布拉格,爱因斯坦约了一个朋友见面,那人忘了约会时间,迟到了两小时。当他匆忙赶到约会地点时,爱因斯坦正坐在桥的栏杆上,他的道歉被爱因斯坦的回答拦住了:“一点没关系,别着急,我在这儿可以和在任何地方一样思考问题。”何曦不一定理解广义相对论,但他手里那支画笔应该能让周围的时空产生畸变,我深信不疑,然后,画家刚下画笔,问我:“利维,你在任何场合是不是都能专注写作?”我说是的,专注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特质。何曦笑了笑,把刚完成好的一幅画递给我看,那个远看如同老梅树长出嫩枝、隐士深居的远山或是宋代文人把玩的赏石,近看好像就是一种甜食,怪谲枝头的一侧画了几朵梅花,我恍然大悟,那明明就是我刚才和懒君谈及的梅花糕。
梅花糕这种江南甜食,很多人听说过它,但未必吃过。上海其实过去有很多卖梅花糕的,但这几年越来越少,我只在黄兴路一带见一位老妪自制自销过,很快竟不见踪影了,或者,就是不嫌跋涉之累,跑七宝老街过过嘴瘾,但毕竟也是难得为之。不晓得我有没有讲给何曦听,他作画,顶像我早年在苏州认识的一位袁姓师傅,老袁在山塘街做梅花糕,他有那种专用模具,通常六边形状,里面有十九模,每模都是梅花形状的凹槽,外有一大盖,配合一把糕料壶,端起来真就有模有样。梅花糕刚出锅时,洒上红绿丝,凑着起炉时的热气蒸蒸,仿佛宋伯仁喜神谱某页云“新荷溅雨”,无怪雨中珠万颗、巧妇其能穿的曼妙图景。有一次老袁跟我说,手腕在那些面浆上洒那些红绿丝,得有巧劲,要有变化,我开玩笑说,你一个做梅花糕的贩子,倒像是我认识的一位画家。古人说,写梅者取其意而遗其态,神而明之,足尽变化错综之能事。很多随机的事情,在江南怎生那么多幺蛾子,诸如古琴断纹还有梅花断呢,纹如梅花,此为最古。其实吃个糕嘛,真是能扯,虽是这样,我却总能因此想到画家何曦,在他那里,本来毫无联系的事物,也总能牵扯成乱麻,要命的是,这乱麻最后还能变成华锦。

江南糕点——梅花糕
不记得何时开始,总见何曦在朋友圈发各种画,且都是吃的。我不太识画,但作为无锡人,和倪云林同籍,总晓得古画皴法逸趣,古人评论倪氏“以笔用墨,投之无不如意,难以言语形容”。如今折射到何曦的那些作品,他那些乍看似层层连叠的山石草木,细看皆海鲜、蔬果和各种活物,画家将他于山水笔墨时的技法,落于各种生活琐细的诸相,好像佛经里说的诸相非相,好玩极了。
标本·倪瓒


元·倪瓒《画谱册页》
何曦好像可以摆脱前人笔墨积弊,下笔神妙,原本山水画的技法,超越固有题材,落于万象,变幻无穷,仿佛那支笔像是造物者能够化育万物,他那些调皮的小品里,给了我那些印象。至于那些诡谲不已的动物,或飞鸟、或游鱼、或蛙或鳄或虫,何曦总令那些活物,置身于隐喻的言外之意中,仿佛上古异士能把木头瓦石作成活生生的龙、虎和牲畜,还就把泥团成马,倘若让旁观者闭上眼睛,泥马立刻变成高头大马,而且骑上就能日行千里;如果他看见空中的飞鸟,用手一指,鸟儿就立刻掉下来。因我籍贯,朋友常戏称我“阳羡书生”,《太平广记》恰有一阳羡书生(又作“鹅笼书生”),如佛经隐喻的那般,能于口中吐人,人又能口吐珍馐、美人,并与之共饮为乐。我倒以为何曦仿佛就是古代传奇里那种人物,他的画化古人山水于凡物,凡物又化身世俗之外的怪诞留白。据说于那则“阳羡书生”,汤显祖评之“展转奇绝”,纪昀评之“幻中出幻”,我觉得这两个词用在何曦作品上,真是妥帖合宜,这也是我老想怂恿他去宜兴办展的缘故。


何曦的《直到永远系列》,以鱼与鱼骨为主体,缠绕的丝线无疑在时间的变量下,为图象本身增加了意味深长的空间感。这些元素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产生荒诞的戏剧效果,令人想到《博物志》里,“吴王孙权曾江行,食鲙有余,因弃之中流,化而为鱼”,“永远”一词在这一系列的解构中,赋予荒诞本身一种言语之外的合理性。我还有一种感觉,在诸如作品《逝者对生者无动于衷》、《无法预知的进化》,《谁在那里唱歌》中,何曦创作出来的每一种图象,无论是置身奇异空间的蝙蝠,或是如同庄子会与之对话的怪诞的鸟,这些元素都是何曦自身创作过程的一种描写或戏剧化。与创作诗歌类似,何曦借助古人的笔墨技法,解释了这些图象如何产生荒诞性,以及为何如此的所有证据。那些似乎只有在诗歌里才有的天马行空的方式,让我感受到画面本身具备的艺术提升力,何曦向我们呈演了一种恣意蹦跳的、迷人、精妙又自省的绘画形式。据说唐玄宗称赞画家李思训的画,“卿所画壁,常夜闻水声,真入神之手”。有人看见李思训一条鱼刚画完,正想点染一点藻荇水草,有客人敲门,出门看,回屋就找不到鱼了。让人寻找,原来是让风吹到池子里了,拾起来一看,鱼却没有了,只剩一张白纸,画意精进,好像幻术。何曦似乎可以为幻境之境提供某种合理化的解读,李思训的鱼当然不可能复活,不过,画家可以在每一个实实在在的图像中看出一个讽喻的意义,如果他的表述丰富了画外之音、言外之意,那么他有能力带领观者看到某种不同于所说之物的东西。


降临
早年我是理工科出身,后来又做犹太学研究,一度也曾专事翻译,在中文、英语、德语、希伯来语、意第绪语之间自由转换。何曦的绘画创作,很像是翻译的反面。翻译的本质在于编码和解码,如果你把英汉词典当成一种解码本,那么把一种语言变换成另一种语言,就只是一种程式化的行为。美国诗人艾略特·温伯格(Eliot Weinberger)写过一本小册子叫《读王维的十九种方式》,从翻译和诗歌的角度细致解析了王维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苏轼说“味摩诘诗,诗中有画;观摩诘画,画中有诗”。《鹿柴》是诗人从语言到画意的代表作之一,如果说诗歌本身代表一种翻译,那么从他见到山水到变成诗体,这也是某种翻译,只不过除了语言除了达意,在那种解码系统里,仍需关照诗体本身的规则,譬如平仄押韵。书中列举了一种20世纪初诗人弗莱彻的译文如So lone seem the hills; there is no one in sight there.But whence is the echo of voices I hear?The rays of the sunset pierce slanting the forest,And in their reflection green mosses appear.进而译者再将英文翻译成中文,成为与古诗平行的另一首现代诗:“似乎如此的寂寞,这山;看不见有人在那里。但我听到的人语声从何而来?落日之光斜斜刺入森林,而在它们的映照中,青苔显现”,如此,画与诗,诗与诗,乃至它们与现实产生的联系,构成一种如套娃幻术的表述。我曾着迷于这种语言之间的转换,所以何曦的绘画,一时也令我设想他的创作,犹如翻译的另一面,如果说翻译是以不同语言表达同一件事情,那么何曦的创作,就是以同样语言表达不同的事情。对于说中文的我们,每日以中文说不同的话,似乎司空见惯,但在诸如一转一换之间,以同样语言表述不同物相,在绘画上可能是另一种诗意层叠。


王维诗集-明末吴兴凌濛初朱墨套印本
某个做物理的人在学校咖啡馆里,无意中听到两个学艺术的女孩在闲聊,其中一个向另一个解释:“如果你想得到一条直线,你可以这么做:你起每一行时,你都要向右边走一个固定的距离,也就是说,你每走一行时都要走一个相同的量,那么你就能得到一条直线。”那人惊呆了,文艺女青年怎么可能明白解析几何的原理。然后,那人又听那个女生说:“假设你还有一条线从另一边过来,然后你想计算出这两条线在哪里相交。假设这条线,你每向上移动一个量,它就向右移动了两个量;而另一条直线,每向上移动一个量,它就向右移动三个量,而它们一开始相距20步……”那人听得目瞪口呆,因为那位女生竟然算出了交点在什么地方,他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跨界奇才,再忍不住走过去搭讪,一打听,他才弄明白她们在谈什么,竟然是一个女孩教另一个女孩怎么织花色毛衣。




何曦在那些充满隐喻的绘画中,无论是仿佛层叠山峦的食物,或是笼中的鸟、跃起的鱼,甚至是装进器皿里的山水,都为观者构造了一个幻想世界,一种与纪实性世界产生对立的文学空间。何曦有意识地达成这个目标,其过程仿佛是在创作虚构作品,正如语言自身便有改造现实的能力,某种角度上,绘画技法也能产生一样的戏剧效果。在名为《举个栗子》的画作里,排成一列的板栗被隐喻成画面之外的文本意义,而《拖泥带水写松茸》、《长披麻画大蒜》,则更像是从笔墨的形式流动到文本的意义,何曦试图用他貌似漫不经心的创作,解读创作过程的一种描写或戏剧化。的确,图象不能捕捉一切,正如语言也不只是任意的,但何曦却用超越绘画语言的解构能力,赋予图像以更深的含义。



长披麻画大蒜
何曦的绘画创作在我印象里,也颇似犹太诗人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的诗歌。他的《你看不见的远方》、《迷路的狮子》、《和谐家园》,让我想到阿米亥的一首《短诗》:“在博物馆里,有一个犹太教堂。在犹太教堂里。有我。在我的体内,有我的心。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博物馆。在博物馆里,有一个犹太教堂,在它的里面,有我。在我的体内,有我的心,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博物馆。”这种语言形成的超现实成为表达诗意的一种手段。在《巴黎评论·诗人访谈》里,阿米亥如此解读自己的文学创作:“真正的诗人,能将内部世界变成外部世界,反之亦然。诗人总是得在外面,在世界中——诗人不能把他自己封闭在他的工作室里。他的笔墨在他脑中,他必须对文字敏感,必须对如何在现实中运用文字敏感。这是一种心境。诗人的心境,就是以一种两次曝光法来看世界,看潜在意思和弦外之音,看世界的本来面目。”如同之前那些充满隐喻空间的绘画,在何曦为我画的如宋徽宗艮岳赏石一般的梅花糕,或是他的杯中鱼或跃起的鱼骨之上,我也读到了类似的诗性。很显然,他也是“以一种两次曝光法来看世界,看潜在意思和弦外之音,看世界的本来面目。”

当然意义的折射,有时也是何曦希望借助笔墨表达的那种荒诞。文人的元素、世俗的元素好像叠加在诸如《山海经》的世界里那样,何曦借助画家的技巧,以及他笔下作为故事性留白的超现实主义,让观者超越原本局促的画幅,并借助游戏一般的文学想象,将人们从现实中解脱。艺术评论家徐明松在《一个现代寓言的画语者--关于何曦及他的绘画》一文中,提到了作家弗朗兹·卡夫卡对何曦艺术创作的影响。如果从另一种角度理解卡夫卡和何曦作品的联系,卡夫卡于1911年10月5日的日记里有一段话:“详细询问、召唤或解释犹太教法典的旋律:空气进入一根管道,拿起这根管道,为此,对着这个被问的人,从稍远处一个一般来说很为可观、在弯曲处却显得不起眼的大螺丝开始转动。”这句形式上极晦涩的话,几乎是卡夫卡文学的重要特征——考虑到他的犹太背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布拉格,弥漫一种特有的欧洲犹太人智识氛围,任何艺术创作都聚焦于每一种开放的文本,以及对文本的注释,再到对注释的二次注释,甚至之后还有对二级注释的多重注释,那些在层叠注释中体现出的对陷阱、矛盾、歧义、区别的强烈关注,借助比喻和寓言式的故事素材得以表述,正如卡夫卡以绘画般的方式描述这种意义的扭结——多重注释引起的的对话回响,就像一个转动的螺丝。何曦对卡夫卡作品的大量阅读,必然无意中接纳了那些譬喻或象征背后的荒诞性。

弗朗兹·卡夫卡
在另一种语境里,东方式的寓言也为何曦绘画中那种文学性的隐喻提供了线索。有一个古代故事很能说得清楚,某个画家上山闲游,山里有一座庙,书生看见庙门开着,僧房里杂物零乱,一旁还有笔砚。画家一时兴起就拿起笔来,在房门白墙上画了一只琵琶,大小和真琵琶没什么不同。画完后,画家就下山走了。和尚回来后看见墙上的琵琶,不知是谁画的,就对村里人开玩笑说:“别是山神画的琵琶吧。”这话被传开后,人们竟信以为真,还说向琵琶祈祷求福挺灵。几年后画家回到故地,听说山里有个庙里有只琵琶十分灵验,心里怀疑,就跑到庙里去,和尚恰好又不在,当然墙上画的琵琶还在,琵琶前供着旗幡香炉。画家觉得很荒诞,就弄了些水把墙上的琵琶洗掉了。和尚回庙后一看墙上琵琶没了,告诉了村里人,村里人都跑来看,十分悲伤,不断感叹。书生故意问他们,他们说:“那琵琶十分灵验,一定是有人做了不敬的事,琵琶才离开我们而去。”画家听说过,不禁大笑起来。我相信,何曦的绘画倘若与卡夫卡的小说存在某种交集,那便是一种梦与现实的融合,说到底,它们既不是梦也不是现实,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形容自己的文学创作为一种“主题的变奏”,他觉得主题是边界,事物越界便失去本身的意义。何曦的绘画也同样是这样,在皴法变幻的山石上,点缀了几朵梅花,我看到了梅花糕,别人看到了另一些变奏,笔墨于何曦对绘画的熟练技法下,变成形式上的无限自由。那幅描绘甜糕的小品,与他的《梅花道人的美人粽》,仿佛一个初起的意象引出另一个意象,何曦如同诗人在组织文字的时候,会让言外之意间接进入混沌状态,然后用一种更曲折的、积叠的方式发展下去。我常在食糕时大声吟诵陆游于绍兴二十四年(1154)作于山阴的《看梅绝句》:“幽香著人索管领,不信如今铁石心”、“梅花有情应记得,可惜如今白发生”、“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何曦在画那几幅小品时,他不太可能想到那些宋人的诗歌,可一旦他令我联想到了食物以及各种表象背后的内心世界,那么他无疑就是我认为的卡夫卡式的画家,我将其称之为“意义的迷宫”。

当然,何曦在给我那幅小品上,题的是“不闲鸟的梅花糕”,包括他在内的几个知交好友,不知何时给我起了“不闲鸟”的“雅号”,我竟也喜欢这个称谓。印度诗人泰戈尔在《飞鸟集》里的第一首,那些由郑振铎译的美极了的句子,便是飞鸟:“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我记得有一阵子,也老见何曦每去一个地方,每画一幅画,总也能见到一只飞鸟。某天,我和西班牙朋友在宜兴太湖边饮酒,他说着西班牙语的干杯“Salud”,我说着希伯来语的干杯“L'chaim”,一时竟觉得自己很像欧阳修晚年退居颍州后写的《采桑子》里的白鹭,“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我和朋友语言之间的变换,在各种我所知的文体间跳跃,想到何曦那只飞鸟,我竟然自恋得觉得他画的就是那一刻的我,仿佛何曦本人的创作,永远也能带给观者一种荒诞奇谲的代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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