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T》杂志封面回顾：沃尔夫冈·提尔曼斯（Wolfgang Tillmans）

Wolfgang Tillmans 的创作题材异常丰富，从人物肖像、抽象静物，再到天体奇观。你很难用简单的方式描述这位今年 49 岁的德国艺术家的创作，尤其是当你走进他的展览现场，铺天盖地、各种尺寸、各种题材的照片，以一种看似随机的方式出现在大白墙上。藉由这影像的矩阵所传达出的诗意，更甚于他单幅作品的效果。正是 Tillmans 作品里审美的丰富性，以及看似「随意」的创作手法，开创了摄影艺术的新时代。抬头四望，惊觉东施效颦者遍地。

Wolfgang Tillmans 为《T》创作的封面

遇见 Tillmans 本尊，恰逢 David Zwirner 画廊为其在香港新馆开设其个展的前夕，本期《T》中文版的其中一个封面，便是他在来港期间的创作 —— 几个席地而坐、正沉浸在牌局中的菲佣。他也刚刚「不务正业」地发布了一张他创作的电子音乐 EP 唱片。他坦言这并非只是玩票，而是他的「失物招领」。暂不评论 Tillmans 的音乐才华，至少 Frank Ocean 觉得他的作品很有趣，在去年的专辑中采样了 Tillmans 的录音。于是，我们的对话，便从他是「一个被摄影耽误了的音乐人」开始。

Wolfgang Tillmans 登上《T》3 月「男装时尚」封面

  对话 Wolfgang Tillmans  

Lin：早期你最为人所知的作品，都和青年文化、俱乐部文化有关。当你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是如何走进电子音乐的呢？

Tillmans：我成长的时代，严肃音乐和「不怎么严肃」的音乐之间壁垒清晰。Disco 音乐被认为是肤浅的，摇滚乐则被认为是严肃的。就像人们认为 Andy Warhol 的艺术是「简单艺术」，他并没有在画画，只是在印刷而已。音乐也是如此，人们认为搞电子音乐的就是摁摁按钮。但我觉得完全没必要限定某种表现形式。我既喜欢 Neil Young 的摇滚乐，同时也喜欢 disco。在那种最渣最俗的 disco 里，在甜如蜜的声音里，其实有深度，有悲伤，有关于生活的悲剧，是种精心建构起来的俗气。即便是「严肃」如 New Order 这样的乐队，后来也采用 disco 式非常廉价的形式来创造他们自己的「严肃」音乐。我说这些的目的，是想要揭示，人们总是习惯选择「非黑即白」的态度。对不怎么纯正的事物的喜好，是我体验这个世界的核心。即便是今天，人们还是喜欢「非黑即白」，但现实远比这个要复杂。所以我的作品从来都不只是单一的方向。

《Germany Valley, West Virginia》（日耳曼山谷，西弗吉尼亚州），2017

从你身上感受到的文化属性，要远强烈于当代摄影的直接影响。

30 年前，也就是 1988 年，我做了第一个展览，这是我事业的开端。但我从音乐、杂志、街头文化和俱乐部文化中更能感受到巨大的能量。这些对我而言，和那些「高级」文化没啥两样。我确实对艺术很感兴趣，但像是《i-D》杂志这样的印刷作品，同样也是一种艺术的表现形式，一种美的载体。所以，我开始通过出版物来开展我的艺术实践，你知道，能在那上面谈论一些在画廊语境里不太能谈的话题。人们总是认为画廊代表了最高的成就，但是如果你能好好利用印刷媒体，它也可以是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沟通方式。沟通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要表达活着的感受，想要聚焦我认为缺失的部分，想要展示另类的美及其价值。这些都是非常政治化的诘问，而不仅仅只是表面文章。

最早在《i-D》杂志上出现的 Lutz 和 Alex 系列，是让你走进大众视野的作品。当时接到杂志的委约时，是如何构思这一创作的呢？

我和 Lutz 和 Alex 一起上的中学。现在我们还是好朋友。《i-D》当时并没有「委约」我创作。现在一提到「委约」就好像都是关于钱的，其实，那个项目的收入就只有 40 英镑一天，包括一切成本开销。那个时候的时装杂志，并不需要讲故事，你可以自由地创造一种叙事方式，而不用考虑任何目的。真的。那个时代可以完全不考虑品牌和广告。我想要给模特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所以这个项目就是展示一男一女在一起，那种好玩有趣的关系，一种两性平等的关系，以及对彼此身体的好奇。如同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纯真无邪。那个时候，这组照片迅速直击人心，立刻变得非常有名了。

《Mistral》（米斯特拉尔）, 2017

「青年文化」正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沉疴，被极大地商业化了。你怎么看今天的「青年文化」？

人就是人，总是要迭代的，每代人都有有趣的想法。真正有意思的青年文化，是从有趣的青年那里传出来的，他们会表达「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想要不同的东西」。想要与众不同，是需要勇气的。上世纪 90 年代中期之前，青年文化一直都是具有冲突性的。随后，突然受到了大公司、市场营销部门的注意，因此被「招安」了。这并不是说，所有的品牌都是垃圾，在时尚界还是有很有趣的想法的。但我认为，还是可以找到别的答案，拷问物质世界的另一种精神性的答案。其实，很多年轻人在「下线」，在有意识地隔离互联网，或许这是新的青年文化，或许是建立新身份与意义的方法，而不是刻意讨好他人。动机很重要。如果你想要被喜欢，那你看起来就像是取悦别人，就不会有趣。今天，太多人在寻找快捷键。

你是如何将边缘化的「青年文化」，以及日常经验，转化成艺术的呢？

人们常说我把普通的事物表现得不普通，把日常变得很特别。但其实我也反向操作。比如拍非常罕见的日全食时，我就用了一个普通镜头，将它表现为一种普通的经验。我不喜欢把东西拍高级，也不喜欢把东西拍低级。我见山即是山。拍人像也是如此，不管是名人还是普通人，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生物。如果你问我创作的秘方是什么，真的是出来的那一瞬间，这是没法被复制的。如果你觉得创作总是得心应手，那是危险的。或多或少我都用谦卑的方式来创作。如果你创作的时候趾高气扬，便会在你作品里显现出来。你要真心对客体发生兴趣，那作品就会变得很有趣。很多人老想着怎么能有成就，怎么可持续，怎么能被更多人看到，那就真的不有趣了。唯一真正有意义的是，要像艺术家一样，对所见所闻真的产生兴趣。

《Nee IYaow eow eow II 》（尼呦咦噢咦哦）, 2017

所以，你会对拍摄的对象作深入地研究吗？

其实你是无法真正深挖进拍摄主体的，只是在其表面进行视觉挖掘。仅仅只是其表面就够研究的了，因其综合了动机、自然环境，以及时间。「车灯」系列是个很好的例子，过去 10 年，以我对车灯的观察，它正变得越来越具有攻击性。但在上世纪 90 年代，人们倾向于社会环境趋于更平等，更平和，更友好。但过了 10 年以后，其实现实是相反的。汽车设计师在设计车灯时，当然会反映人们的想法，把它们设计得更具机器性、更像种激光武器。我拍摄车灯，将之看作一种时代的符号，一种表达，但不是一种批评，不是指指点点。事实上，他们看起来也挺像一种奇怪的玻璃雕塑。我拍的协和飞机是另一个例子。自上世纪 60 年代以来，人们便一直相信技术能引领更好生活，这是一个时代的梦，从未破灭过。我从一开始就拍摄协和飞机，一拍就是 20 年。如今，我们不再信奉技术可以解决任何问题。突然，艾滋病危机爆发了，环境危机爆发了。接着，协和飞机便停飞了，尽管它看起来非常未来主义，但仍旧是个时代的错误。

说到艾滋病，你十几岁时便被查出 HIV 阳性。那个年代，艾滋病夺走了很多有才华的艺术家的生命。那么多年来，你是如何和 HIV 病毒相处的呢？

很幸运，我身为能自由表达自己性取向的那一代人，或者说是部分自由吧。更幸运的是，我生得晚了一点，赶上了能通过药物控制艾滋病的时代。当我还是十几岁的时候，真是活在对艾滋病的恐惧中。之前，还没有有效治疗的方法。当你 18 岁，血气方刚的时候，爱几乎等同于死亡，是致命的。这种对死亡连绵不绝的恐惧，同时也让我观察到我们这一代人对生和死极其脆弱的态度。要知道成百万的人携带HIV病毒，不分国籍，无论贫富。当然，其中也有不公平的因素，西方国家，或者说是第一世界国家已经获得了有效的治疗，但那些身处相对贫穷国家的人，却不得不面对死亡。

《CLC 006》, 2017

你其实也会通过作品来表达对艾滋病的关注，甚至会表达对英国脱欧的不满。你是否仍旧相信艺术家能改变世界呢？

事实上，我觉得这两年的情况还好些。很多艺术家预设性地认为，「我们无法改变世界」，或是「我们活在自己的小泡泡里」。但随着我越来越多涉及政治，便日益发现政治家其实对艺术家的所思所想非常感兴趣，希望从艺术家那里听到道德的观点、立场和视角。有时，艺术家可能太过羞于表达，或是懒于参与。你知道在上世纪 60 年代，以及 20 年代，社会的进步、妇女平权、种族平等，都是由音乐家、艺术家站出来争取的。现代性，以及自由社会的成果，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艺术家在积极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我并不是说所有艺术家都应该政治化。和设计不同，艺术最大的价值在于自由表达，尽管它不能吃，不能喝，不能遮风挡雨。如果所有的艺术都是政治的，那就变成了宣传。因此，首要的，艺术肯定是自由的。

《Argonaut》 , 2017

先前，Mario Testino、Terry Richardson 和 Bruce Weber 都受到性骚扰的指控。你在拍摄裸体照片时，和拍摄对象又是怎样的关系呢？

其实我自己对大家熟知的我的那些裸体作品并不太喜欢，那也是我仅有的裸体作品。我很害羞的。还是那句话，动机决定一切。我对时装照片不感兴趣，对那些光彩照人、性感的照片毫无兴趣，这些和我都没关系。我的作品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商业模特。我的作品里可能会出现一些性感的照片，那可能就是和我发生过性关系的人，或是当时空气里恰好有些浪漫的气息，肯定不是种商业关系，仅仅只是作为朋友。裸体照片在我作品中真的很少，恰恰是因为少，所以有种特殊的力量。去年，我在泰特现代艺术馆上展出的一幅男子下体的照片，真的就是我 30 年来，拍过的唯一的裸照。

这真是没想到。

我对人体还是感兴趣的。但如果拍照的目的仅仅只是消费，那就是张消费用的照片。之前发生的事，我觉得很伪善，你不必成为他人的受害者，如果你要被 Terry  Richardson 拍，或多或少你都该知道那个调调。某一个人要只手遮天地毁掉你的事业，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强奸肯定是非常严重的事，尤其是对青少年施行性侵犯，那更罪不容恕……我认为更至关重要的是商业社会如何把所有的东西都性感化了，如何把青少年性感化了，那是很可怕的，所有东西都是粉色的和黄色的。我觉得人们应该对性更自由，但对商业化的性更约束。

《Sections》, 2017

那什么样的身体，你觉得是性感的呢？

我对完美的、肌肉遒劲的身体无感。对我来说，美丽存在于并不意识到自己的美。如果你是个精心打扮的肌肉男，那就是你在认为自己很美。我觉得那是彻头彻尾不性感的。如果我身处 Mario Testino 的拍摄现场，那一屋子的人都不会让我产生兴趣，我压根不觉得他们性感。我喜欢不完美，不完美中有种脆弱的东西，那是人性。身而为人是美的，而不是一种虚构出来的东西。完美的身体，如今成为一种暴力。在广告里，所有人看起来都一样，这是一种视觉暴力。

  后记  

在中国，互联网的发展，也使得某种病态的「蛇精脸」审美暴力地统御了审美。当我们和 Tillmans 在笑谈这一怪相时，他突然正色道：「你看，在谈这事的时候，你和我都下意识地笑了。其实这是种悲剧。有些事谈起来的时候像笑话，但实则非常疯狂。」言语温柔的 Tillmans，在交谈中有种悲天悯人的气质。他深深地担忧，在极度互联化的今天，年轻一代已丧失了独立审美的能力，「年轻人被教化成只看到自己身体的不完美。或许其背后的代价会更高，如果人们只想着如何优化自己的身体，便会丧失与其他人的互助性，这会加剧社会的冷酷，终会导致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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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Wolfgang Tillmans  

撰文：林剑 Ian Lin  

编辑：何晓斌 Xiaobin He

微信编辑：张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