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龚云表
(接上篇)
葛饰北斋的“浮世绘”
《富岳三十六景 · 相州梅泽左》 葛饰北斋 作
《富岳三十六景 · 骏州江尻》葛饰北斋 作
“浮世绘”一词按字面的理解,应是“虚浮世界的绘画”。“浮世”原为佛教用语,本意指人的生死轮回和人世的虚无缥缈,人生只不过是从地狱到西天之间的短暂一瞬。这瞬间的“浮生若寄”应该是用来修炼的境界,但日本语中自“浮世”一词出现开始,就一直有暗指艳事与放荡生活的含意,把本应苦心修炼之世一变而成了及时行乐之世,因此“浮世绘”也就等同于描绘世间风情的画作。“浮世绘”一词最早是出现在天和二年(1682)井原西鹤的小说《好色一代男》中,书中写道:“扇有十二把,祜善浮世绘”。浮世绘在日本诞生的年代正好是明末春宫画传播的顶峰时期。公认的浮世绘创始人菱川师宣的《绘本风流绝畅图》就是看了明代春宫画《风流绝畅图》之后而作的,连所取的名字也完全相同。在那个时期,感叹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及时行乐的观念在平民阶层普遍滅生,被称为“梦之浮世”的思想在民间蔓延。在当时一本《歌舞伎草纸绘卷》的画册中有诗云:“浮世不过梦一场,何必如此认真,还是把眼前的美好瞬间,化作永远的记忆。”但是,“浮世绘”虽然是描绘俗世的浮华悦乐,而在浓烈的逸乐情色之中却多少有着一丝淡淡的哀愁。这实际上就是日本文化的底色,那种在孤独枯涩的人生况味和悄然流逝的虚幻生命情奁中所谓“物哀”的寂灭之美。也正是因为浮世绘的画师们都是一些江户繁华时代的畸零人,他们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哀愁,将自己的身世与现实社会的种种矛盾及无常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而形成的哀怨,所以在他们的笔下自然浸润着“物哀”和“寂灭”的气息,而其中葛饰北斋正是最为典型的一个。
《五百罗汉寺荣螺堂》葛饰北斋 作
葛饰北斋在长达八十余年的艺术生涯中,共创作了3500件浮世绘作品,这在日本美术史上是无人能及的。然而他对浮世绘最大的贡献,并不在于数量之众,而是在于他著名的《北斋漫画》和以《富岳三十六景》为代表的风景画对日本美术的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北斋漫画》从1814年出版第一卷开始,直到他去世为止,洋洋洒洒共15卷,广泛涉猎日本历史和传奇人物及其他各类题材,包括山川河流树木风景,飞禽走兽虫鱼花卉甚至魍魉世界的妖魔鬼怪等等,汇集了世间万物,挑战了绘画表现的可能极限,堪称是一部绘画百科全书。
《北斋漫画》
葛饰北斋的风景画开创了世绘一个新时期的到来。他的风景画,能够运用西方铜版画的明暗法和透视法,并且注重从中国画中汲取营养,以提升作品的品格和意境,表现出他对中国传统艺术的钟爱和仰慕,有着明显的吸取明代画家陈洪绶和桃花坞年画等中国古代传统绘画技法的痕迹,与此同时又能保持纯粹的日本风味,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突破。他说:“绳泥于画具作画令人生厌,步步以心写成而得之自然。”“重峦叠障之高雅,途笔草草之孤做,谓法不可攀。吾亦行此游戏,习之有年,至今尚末详解其意。至于人物、窝兽、虫鱼,挥洒纸上,信手拈来亦称奇。”这筒直是在写学习中国画的心得体会。
《小幡小平次》葛饰北斋 作
日本在天保年间(1830-1843),幕府为加强其统治体制,曾进行所谓“天保改革”,严禁奢侈之风,整顿风俗,包括禁止绘制浮世绘中的美人画、俳优画和春画,以严格统治约束庶民生活。影片中北斋的竞争对手、浮世绘画师喜多川歌麿被戴铐囚禁50天,就是因为他违反禁令继续绘制春画受到的惩处。而北斋恰在这一时期,顺应时代変革,适时推出了大型系列风景画《富岳三十六景》,造成了举国轰动,而《凯风快晴》和《神奈川冲浪》就是在这一系列中最杰出的两幅。前者描绘南风带来的好天气,在一片片浮云的澄明天空下耸立着富土山,阳光普照,染上橘红色的灿烂光辉,与山脚下葱茏的墨绿森林相互辉映,象征着人生的美好和灿烂。而后者的画面充斥着海浪的喧嚣,透过汹涌的惊涛可以看到远处的富士山,三只小船在高耸的浪涛中颠簸飘荡,翻滚的浪花与富士山形成鮮明的对比,似乎在印证生命的短暂和虚无。之后,他又陆续创作了《千绘海》《诸国泷洄》《诸国名桥奇览》《诸国瀑布揽胜》《琉球八景》《近江八景》《诗歌写真镜》以及《富岳百景》等大量系列风景画,将他带入一个创造力持续喷发的阶段,成为日本风景画的集大成者。
《千绘之海 · 总州铫子》葛饰北斋 作
《砾川雪旦》葛饰北斋 作
葛饰北斋也画过春画,虽然数量不多,但其成就堪与高手鸟居清长和喜多川歌麿相媲美。在影片中极力渲染的葛饰北斋创作的《采珠女与章鱼》,不仅是他春画的代表作,而且也是浮世绘的经典之作。在这幅春画中,葛饰北斋将奇思妙想发挥到了极致,全画构图饱满,构成强烈的异样图式,张牙舞爪的巨大章鱼与神情恍愡的采珠裸女相互缠绕在一起,起伏翻腾的动态和富有弹性的线描成为旺盛生命力的完美写照。
欧洲画坛掀起“日本风”
周作人在《日本之浮世绘》中说:“日本昔慕汉风,以浮世绘为俚俗,不为士大夫所重。逮开关后,欧士艺术家来日本者始见而赏之,研究之者日盛。"从1860年到1910年的50年间,以浮世绘为代表的日本美术,在欧洲画坛曾经掀起了一股“日本风”也即所谓“日本主义”的潮流。当年的欧洲恰值酝酿现代主义艺术的变革,浮世绘不仅使欧洲从文艺复兴以来发展的透视原理和明暗体系面临挑战,而且还促进了西方艺术趣味、审美特质和表现手法的革新,包括马奈、德加、莫奈、劳特累克、惠斯勒、凡・高和高更等一大批西方绘画大师都在追逐着“日本风”,而在众多浮世绘画家中,尤以葛饰北斋的影响最为显著,而且也是最早传入欧洲的。
《神奈川冲浪里》葛饰北斋 作
《星夜》梵·高 作
《东海道程ヶ谷》葛饰北斋 作
《阳光下的白杨》莫奈 作
早在18世纪初,浮世绘就因为被当作陶瓷的包装纸偶然被次洲人发现了这种别具一格的艺术样式。到了18世纪50年代首次参加万国博览会,此时日本已经得知浮世绘在欧洲大受欢迎,经过精心准备展出了包括葛饰北高在内的著名浮世绘画家的100幅作品,引起极大轰动,从而开启了“日本主义”的热潮。过后不久,法国印象派画家成立了“日本酒之会”来研究日本美术,会员卡上即以北斋笔下的富士山作为图案,可见他在欧洲画家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后印象派画家高更说:“北斋这位战士,必须承认他具有拉斐尔的神圣与大天使米迦勒的高贵,与拉斐尔同样纯粹的线条以及米开朗基罗的力量。但是除此之外,还有更为单纯的、没有光和影的表现方法。极端远离自然,同时又十分接近自然。”美国印象派画家惠斯勒对北斋青睐有加,将他提到了吓人的高度:“改写美术史的天オ再也不会出现,美的历史已经完成一一这便是巴底农神庙的希腊大理石雕刻,是富士山脚下的葛饰北斋以鸟类为饰的折扇。”法国美术批评家路易・贡斯在1883年出版的《日本美术》中介绍浮世绘时,更将葛饰北斋誉为“日本绘画的最高峰”。尽管这些观点不免失之偏颇,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西方艺术的理性精神与东方艺术的感性样式相互融合对世界艺术发展的推进作用。
《御厩川岸所见两国桥夕景》葛饰北斋 作
葛饰北斋之所以在欧洲受到如此重视,主要是因为他的独特表现手法,为当时欧洲所追求的现代艺术的审美情趣提供了一个新鲜的参照,而且又怡好与他们从古典形态向现代转型而发起的批判和扬弃的艺术观点相一致。另外,北斋的平民化倾向也与印象派画家的大众价值取向不谋而合。西方之接纳浮世绘既不是一味猎奇图新,也不是无原则地全盘照搬,而是按照自己艺术变革和审美追求的需要,在浮世绘中有选择地寻找造型手法和观念上的借鉴。
《深川万年桥下》葛饰北斋 作
《柳桥遇雨》葛饰北斋 作
日本长期奉行锁国闭关政策,直到1854年才被美国东印度洋舰队的佩里将军打开国门。日本并非是以主动的姿态向欧洲“输出”浮世绘,而当机缘巧合、歪打正着在欧洲画坛对浮世绘表现出极大兴趣后,日本人又感到撞上了大运,于是迫不及待地大批量向欧洲出口浮世绘,其中包括许多已成为孤本的经典作品。据史料记载,仅日本林忠正美术商店一家,“从明治23年8月至34年12月约11年间,共分218次出口860箱,浮世绘版画总数156487幅。”由此而导致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浮世绘作品在国内基本上已被搜刮一空,以至于当2005年10月在日本国立博物馆举办大型“葛饰北斋浮世绘大展”时,展出的近500幅北斋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其中有400幅竟然是借自欧美各国的14个博物馆和美术馆。向来自以为最能保护国粹的日本人,对此不知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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