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自 | 《西泠艺丛》2020年第6期 总第66期 |
浙江传媒学院艺术学院院长、教授
【摘 要】
本文对唐代书风按隋至初唐、盛唐和中晚唐三个阶段进行了历史考察,分析了“唐书尚法”的历史成因,认为“唐书尚法”是唐代书风的主流,“书意”“尚情”是唐代书风的支流,意法并重、法中寄情的现象贯穿在唐代书风的发展主流之中。
【关键词】 唐书尚法 唐代书法 尚法 尚情

明清以来的书论,大多以“唐书尚法”来概括唐代的书风。“尚法”即是崇尚书法的法度、法则。尽管一个“法”字不可能全面概括近三百年唐代书法艺术的复杂面貌,但是以“尚法”来概括唐代书风的时代特征,还是基本符合事实的。研究唐代书风的关键,在于我们要弄清“唐书尚法”的表现与历史成因,要从历史的角度对“唐书尚法”及其成因进行分阶段的历史考察,从而得出更为客观,更为全面的结论。
01
“唐书尚法”的阶段性考察
从唐代书法的历史来看,“唐书尚法”经历了隋至初唐、盛唐和中晚唐三个阶段的变化。
在隋至初唐的第一个阶段,“尚法”主要表现为南北书风的融合与“初唐四家”(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对唐楷法度的建立。我们知道,书法美学从魏晋开始,便一直在寻求规律,探索法则。由于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分裂割据的历史时期,政权的南北对峙使得南、北方的书风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北碑以“气”胜,表现出壮美的特征;南书以“韵”胜,表现出秀美的风格。隋朝统一后,南北书风已显现出融合的趋势。从隋朝的《龙藏寺碑》《董美人墓志》等传世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南北文化的交融给书法带来的影响,唐代成熟的楷书由此可见端倪。由于隋朝国祚短暂,南北书风的融合直到“初唐四家”的出现才得以完成。“初唐四家”可谓“唐书尚法”的创立者,他们以王(羲之)字为宗,融会南北书风,各自对唐代书法新风的树立做出了贡献。所谓“虞世南得其美韵”“欧阳询得其力”“褚遂良得其意”“薛稷得其清”,即反映出他们在崇尚晋人书风的基础上,“各得右军之一体”[1],并融入北碑雄健、凝重、谨严的优秀养分,从而形成平正有序、刚柔相济的初唐楷书之法度。
初唐之“尚法”不仅体现在书法实践,还体现在当时的书学思想。虞世南《笔髓论》中所提出的“冲和”主张,即体现了初唐“尚法”书学的审美原则。虞氏说:“其道(书道)同鲁庙之器,虚则攲,满则覆,中则正。正者冲和之谓也。”[2]“冲和”之道,即是隋唐之际南北书风交融的一种折中原则。六朝书风妍媚,文风萎靡,实与初唐国家图治求强的社会要求不相符合。北朝书风尚“气”,阳刚劲健,两者交融调和,既符合唐太宗对王羲之书法的崇尚、倡扬,又与现实社会需要营造进取向上的社会精神氛围相吻合。“冲和之美”即反映了初唐“尚法”的审美理想。
此外,初唐“尚法”还体现在欧阳询、唐太宗等人的书论中。欧阳询的书论有《三十六论》《八诀》《用笔论》《传授诀》等,这些书论在讲述法度问题的同时,也贯穿着“斜正如人”的书学思想。欧阳询认为书法要做到“斜正如人”[3],既要“澄神静虚”“临池志逸”,放飞思想,更要“端己正容”,严肃对待。这种“斜正如人”的书学观,反映着初唐“意法并重”的“尚法”思想。重意,即是对六朝意韵书风的承袭;重法,即是对法度的追求。“意法并重”的书学思想实则反映了初唐书法“尚法”的要求。
唐太宗的书论主要有《论书》《指意》《笔法诀》和《王羲之传论》等。作为帝王,唐太宗的书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初唐“尚法”书风的发展走向。总的来说,唐太宗的书学思想也有意、法两个层面的内容:意,是强调“书意”“(书)先作意”,提倡“神气冲和”,认为“未解书意者”“类乎效颦未入西施之奥室也”[4];法,即是尚骨力,重法度。自言“今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5]。唐太宗还推崇王羲之,褒扬创新,他认为只有王羲之的书法既有骨力,又能创新,故“尽善尽美”[6]。唐太宗这种褒扬创新,崇尚阳刚之美的美学思想,正是贞观时期欣欣向荣的社会文化思潮和精神氛围的典型表现,是初唐“尚法”思想的主流价值取向。
总之,初唐“尚法”是对魏晋以来所形成的南北书风进行融合后的一次规整,并在用笔上形成“唐法”的过程。从总体上看,“唐法”减少了魏晋笔法中的侧锋与绞转成分,注重中锋、强调起收笔的顿挫和提按,从而使魏晋时的笔法在唐代变得规范、概括和简化。书法的法度之美在初唐书法中得以明显的体现。
盛唐是“唐书尚法”的第二阶段,这一阶段的“尚法”,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创立了与大唐盛世相辉映的楷书新法度,二是开创出“法”中见“情”的唐草,实现“意”与“法”的完美结合。前者以颜真卿为代表,后者以张旭、怀素为代表。唐玄宗开元年间(713—741年),大唐进入盛世,这使得初唐崇王所形成的潇洒流丽、端严遒劲的书风已与盛唐雍容华贵、开放浪漫的社会风尚不相吻合。直到丰腴端庄、气势雄浑、气度开张的“颜体”楷书出现,才真正形成了唐代书风,标志着“唐书尚法”进入盛唐的新格局。另外,人称“癫张狂素”的张旭、怀素所写的狂草,包括颜真卿的行书,又将“唐书尚法”带入了一个以“意”为主,“意”与“法”完美结合的新境界,开创出与盛唐气度高度吻合的唐草。总之,“颜体”与唐草反映了盛唐书法在“尚法”与“尚情”上的完美结合,它是唐代的美学精神、时代的审美意识与艺术观念在书法艺术中的能动展现,它与唐画的丰丽、唐塑的丰满、唐诗的丰采是互为响应、一脉相承的。
中晚唐是“唐书尚法”的第三阶段,这一阶段的“尚法”将唐楷的规范推向了极致,其代表人物就是柳公权。柳公权的书法人称“柳体”,从总体上看,柳体的形成是固守颜真卿定格的楷法的结果。同时,我们也看到柳体对魏晋以来的楷书,尤其是唐楷是一次集大成式的整合与归结。柳公权籍颜体之势,力变右军之法;又以初唐楷法的瘦硬为颜体的过于丰腴增加了骨气。其用笔出自颜体,却避免了横细竖粗的习气;他效法于欧、虞中心放射的结体,更添一份疏朗峻逸之神气。在中晚唐,柳公权可谓唐代楷法集大成者,他的楷书有欧之峻劲,有虞之遒润,有褚之灵动,有颜之雄茂。柳体的出现,将“唐书尚法”推向了一个极致,也为后人学习楷法提供了入门的规范程式。但是,由于柳公权楷书过分求“正”,使“柳体”书风定型化倾向十分明显,前后期风格基本一致。这种过于求正的书体也埋下后代“台阁体”拘泥于楷法的隐患。
总之,“唐人尚法”,主要体现在健全并完善了楷书的构造和基本技法。楷书的雏形出现在汉末,经魏晋钟繇、王羲之之手而逐渐规范化,而唐代则完成了楷书发展的最后定型 。“唐书尚法”有一个从意法并重,崇尚骨力,到“尚情”,重视神采、追求豪迈的阳刚之美,再到强调法度,甚至拘泥于技法技巧的嬗变过程。
02
“唐书尚法”的成因
唐代书法形成“尚法”的风尚,绝不是偶然的。它是唐代特定社会政治与文化环境下的必然产物。
首先,唐朝社会法制体系的建立与完善,是滋生唐书“尚法”的重要文化土壤。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唐朝的社会步入法治的正轨。生活在这样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书法家,必然要顺应时代的需求,去探索书法的法则,建立法度,并以此来指导书法创作。这应该是唐书“尚法”的最基本的因素。
其二,唐朝重视对书法(尤其是楷书)的学习是形成“尚法”书风的社会基础。在唐代的教育及科举、铨选制度中,书法作为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受到了高度的重视。马宗霍在《书林藻鉴》说:“唐之国学凡六,其五曰书学。置书学博士,学书日纸一幅,是以书为教也。又唐铨选择人之法有四,其三曰书,楷法遒美者为中程,是以书取士也。”[7]唐朝“书学”中的学生,除了专业课程的学习外,还必须做到“暇则习隶书”,这里的“隶书”指的就是“楷书”。在科举制中,唐朝加重了才学考核的分量,在设定的“才学”考核中,“书学”就为其中之一。在吏部铨选人才时,“书”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关。《唐会要》记载,“吏部取人,必限书判”[8],同时还要求“楷法遒美”。这也透露出唐代重视“楷法”的消息。既然如此,天下读书人想要科举入仕,就非得擅书(楷书)不可,这在客观上也促进了书之“法”(特别是楷法)的完善。
其三,儒、道、释经典的整理、抄写,对唐代书法“尚法”的时代特征的形成,具有积极的、不容忽视的推动作用。唐朝开明的思想文化政策,使得儒、道、释三教在唐代都获得了长足进展,并逐步走向融合。各种经典的整理、抄写工作,成为唐代文化事业中非常引人注目的一个重要方面。经典的整理、抄写,无疑会刺激社会对书法需求的增大,给书法提供了发展普及的机会。抄写经典一般以通行易识的楷书为之,这就使得善写楷书者大量涌现。抄经以楷书为体,经生为此为业,这就极大地促进了楷书的发展。我们也从唐代楷书大师创立的楷书书体中,明显地看到其与民间经文书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颜真卿《多宝塔》就有取法于唐人写经的一面。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抄写经典是推动着唐书形成“尚法”风尚的群众基础。
其四,宗儒为主,儒道相融的思想文化,是唐书既“尚法”又“尚情”的思想基础。就像“玄学”构成晋书之“韵”的思想基础一样,“唐书尚法”也有其产生的思想基础。初唐时期,政权统一,人心向治,统治者在社会各个领域建立了相应的法规来巩固新建王朝,使得正统的儒家思想在初唐时期又回归其主导性的地位。宗儒的思想对书法而言主要体现在对“中和”之美的推崇,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初唐四大家”的书法都追求一种平正的秩序美。安史之乱后,“经世致用”的儒学再次引领社会文化的发展,以致出现了像颜真卿这样积极入世的书家,化古出新,打破了王羲之书法的规范,重新开创了与盛唐风范相一致的雄强奇伟、宽博沉厚的楷书风格。晚唐时,儒学地位因佛道盛行而受到动摇,唐末时重建儒家政治、伦理道德之风炽盛。这反映在书法上,就是重振法度,柳公权的柳体就是“心正法正”,清刚肃重的儒者风范。
在宗儒的同时,李唐王朝又尊崇道教。由于唐代实行开明的思想文化政策,使得儒、道共同发展,并逐渐融合会通。盛唐时期,社会显现出更为开放的心态和宽容的文化氛围,这就有利于书法家在思想上从不同的文化传统中吸取养料,从而造就了唐代书法艺术多元性和共融性。儒家尚“中庸”,以“中和”为美,追求的是中庸合度的法度之美。道教则主张“道法自然”,它既以“虚静”“无为”“绝圣弃智”的态度认识世界,又有着清虚直任、羽化成仙之逍遥、浪漫的情怀。所以在道家思想的影响下,唐书一方面遵循法度,另一方面追求浪漫情致的表现,在浓郁的浪漫之风中,重意向,尚自然,以诗的直觉方式去把握书法艺术。这也正是唐代书法既“尚法”,又“尚情”,将严谨的“尚法”与癫狂的“尚情”的完美结合的审美思想基础。
03
结语
近年来,学界对“唐书尚法”提出诸多质疑,有的提出唐代书法既“尚法”又“尚情”;也有的认为:“唐书尚法”不能全面概括唐代书法艺术的复杂面貌,也不能准确地揭示出有唐一代丰富深刻的书法艺术思想的本质。[9]无疑,这些观点对于唐代书风的深入研究都是十分有益的、积极的探究。但是,站在一个宏观的角度来看,“唐书尚法”确是唐代书风的一个主流,“书意”“尚情”是唐代书风的支流,就像有唐一代尽管佛、道思想盛行,但儒家思想始终是社会主导思想一样,只有对唐代书风进行分阶段的历史考察,分析其成因,我们才能得出更为客观、科学的结论。
[1]李煜:《书评》,《全唐文》卷一百二十八,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87页。
[2]虞世南:《笔髓论·契妙》,《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113页。
[3]欧阳询:《八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98—99页。
[4]李世民:《论书》《指意》,《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120—121页。
[5]李世民:《论书》,载《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120页。
[6]李世民:《王羲之传论》,载《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122页。
[7]马宗霍:《书林藻鉴》卷八,《书林藻鉴·书林记事》,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77页。
[8]王溥:《唐会要》卷七五《选部》,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361页。
[9]沈丽源:《唐代书学思想嬗变(上)——兼及“唐书尚法”辩》,《福建商业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第3期,第55页。






已展示全部
更多功能等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