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联合写作计划”是由OCAT深圳馆和华·美术馆在2020年6月-8月,联合发起的一项去中心化的社会实验。由发起人撰写一段文字作为开头,邀请参与者依次往下续写,任其生长。
在后疫情时代里,我们看似逐渐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中,可总能察觉到些许异样,不确定和不稳定依然充斥着日常生活。就像在发起前言中提到的“我们是无法左右历史洪流的宇宙微粒,但也构成了这个现实世界的具身存在”。在共同编辑的文档里,我们阅读他人、书写自己,糅杂的私人回忆中,被注入未来景象。我们未曾谋面,但在文字中,用“外科手术缝合式”的笔触,共筑了交织彼此的世界。
经历了三个月的共同书写时间,共有56位写作者参与,完成了以两个不同的主题开端的A、B两组的写作。接下来,我们将通过两期推送分享这份成果。由于字数较多,特意录制音频版本,无论是在通勤途中,还是在生活空档,欢迎收听。
故事从一则假消息的传播开始。有种力量像隐藏在其中的特洛伊木马一样,我们从不曾得知事情的全貌。
>> 发起人
就从贰零贰零年的四月八号下午七点后我接到的一个电话说起,手机是静音,刚开始我是没有听到,到了第三个或第四个电话才听到,开始还是比较仪式感的相互问候,需要补充的是对方是我的一位同学,有三四年没有见过面了,电话几年也打不了一次!基本是这个样子。看到电话我就有一种“经验的警觉”,总觉得他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沟通,至少会带给我十分尴尬的一个情况。但是沟通总的来说还是十分温和,开始的相互问候性表达就确立了整体风格,在沟通过程中我就产生了左右摇摆不定的问答...最后以一个十分宽广温和的形式结束了通话。挂了电话后我就识别了一个信息出来,并高效的完成了信息的指引。
六月八日,就在昨天下午也是七点后我们做了简短的交流,在时间上也是遵照上一次下午七点后的时间,也符合我对具体时间的理解,我也以文字形式说明今天会打电话来一起沟通。我的想法还是下午七点多的时间里打电话交流。
现在我要整理开头的关键词,我看到的有:假消息、力量隐藏、事情的全貌。我要负责通过粘贴的方式完成我对关键词的补充以及可能存在行进中的障碍跨越。
在快要到我需要打电话的时候,也是七点多,我手里也没有比打电话更需要及时处理的事情时,我的这个推动力量就明显减弱了,是这样的,就像如果你需要一个东西,一个用品,当你需要它的时候,你可能会有一个购买行为产生,一个近似的推动力,接着他会是完成购买行为的必要条件,像必要的购物时间、一定数量的货币、还有提供交通便利服务等。但当你一个品类对应多个用品的时候,比如你有几双同一品牌的鞋子,完成穿鞋子这个行为需要推动力和我刚才提到的单一用品所对应的近似推动力是不同的;手机和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如果你有三部或三部以上的手机,那你在选择完成使用所需要的一个推动力量是不是会更加的清晰起来,当然使用时间、网络游戏的稳定因素也会暂时分散我说的清晰的推动力量;我有一次去上海参加活动,在走近校门后,不久就感受到一种又大又清晰的推动力量,一种真实疲惫的躯体状态,我就很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感觉,事实是我没有遵照执行下午七点后打电话这件事情,我把它和上面说的一段上海时间联系起来,我都感受到了近似的推动力量在伴随,关于事情的全貌,我也期待会有新的答案和惊喜。
>> 易出
然后又开始顾虑了,这种顾虑源于对面的那个电话声音的所属。我要怎么确定声音的来源就是他呢?就像是有时候即使见面,相互的谈话也不是自己的心声,这种依赖着电话线路隐蔽的问候,我们从不知晓对方的全貌。
所以我每次都会产生那种所谓的“经验的警觉”,这可能也是对陌生事物的处理的一个方式,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机制。一个面孔对我们来说是熟悉的,而那串数字,突然在手机屏幕上出现,有时候也许还伴随着巨大的铃声,或者是震动,或者是打扰了你什么——总而言之像一种惊吓,电子产品和打电话者联合起来给你的一个神秘的玩笑。但是这种是属于那种不给电话署名的,比如我,以至于有时候接起电话并不熟悉通过两个手机之后的朋友的声音,反问一句“你谁” ,一个尴尬的开头。久而久之我的朋友们也不爱打电话给我了,他们会换一种方式——比如直接去找我,或者,用手机上的聊天工具,这样就避免了他们每次都要介绍自己。
然后因为他们和我的距离不同(心理距离),各自也会有不同的做法。离得远的就会直接觉得我很傲慢,然后越来越远,近的人根本不说话的方式,需要我的人也会千方百计来找到我。
但是我终归还是觉得电话太平面了,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语音里的语言,隐藏的太多或也压抑了太多,我自己也是这样(就像我打电话前做的一些预设)它们非即时,或许还有点剧本的味道在里面。我有一个飞行员朋友和我说,当你在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飞到高空,你还可以看到落日的余晖没有消散,天空并不像地上的人们看到的那样只有月亮的光,当时在天上的我和太阳的余晖,好像在那一刻是属于我们的秘密,我们的温存。
也许是人太专注于那个属于,那个秘密,就像特洛伊木马一样,专注于那个未知,或许我们没有办法做到全然的立体的全知,就像飞行员可以看到二十二点的余晖,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在此刻停下来去欣赏黑夜的繁星。好奇心可能终会害死猫——薛定谔的猫,那是一种好奇心吗,我在想如果我知道了那个电话的全部,是不是很多感受就会消散了,那种接到电话的忐忑,还有其他的一些情感。全知好像也是一种苍茫,或许就算全知了也无法释然很多知道的事——我们知道的就是我们所理解的全部。所以如果一个人能建造一个伟大的谎言,那个谎言可以永远不被戳穿,这或许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但是或许也很悲伤,因为建造这个谎言的人必须了解了事情的全貌才得以天衣无缝,而谎言里的人因为这种天衣无缝得以“永远”蒙蔽,这种关系似乎并不对等,也并不…
>> 蓝逃
“滴滴——”倒不是电话铃声,而是汽车喇叭声突然打断了文字。他坐在一辆车里,前面堵了很长的队。期间,他多次拿起手机又放下手机。是的,他看到了这则自我宣告为虚假的消息,他觉得如果已经知道消息是虚假的,就意味着假消息有了一个真实的信息,虚假的现身恰恰自证了它的真实。
这是一则被再处理过的消息,一定有某个中间人知道所谓的假消息和真消息之间的落差,此人确实不晓得全貌,但他勇于作出一个判断,还将这个判断所造成的警觉和恍惚一同捎带了出去。我们可以假设这人看了那只猫,率先宣布了猫的死活。但他毕竟不是亲历者,而只是一个实验观察员,一个或是被自己预设或是被他人预设了的位置。
观察者无需被期待以数量为计。数量只在旁观者身上有用,为了帮助他们制造一个凹陷,让周围的目光滑向引力中心地势最低的地方,但往往旁观者们并不知道所谓的中心到底有什么,以至于大家看到的都只是一具已被拉走的尸体所遗留下来的缺口。于是视线一同向中心跌落、汇聚,积成一滩水,重新反射出每一只映现凹陷的眼睛。
远观不能还原全貌,那么,多层视角对于中心的包裹和借由对视角重合处的对比排开其他的不稳定可能,会是打开事件全貌的方式么?特洛伊木马内部亟待爆发的力量的引诱和城中人收割未知胜利的愉悦的逼促,合谋了一部假消息。我们只知道木马腹内的人是希腊士兵,希腊士兵只知道他们即将要做的具体事务,但时间无疑是被他们把握着的。看来没有人知道全貌也无妨,计划已经在实施,小的意外已经被妥当地忽略,木马毕竟有权让任何时刻成为转折点,让病毒发起对于数据体的攻击。
他在向一个新的对象描述他的长相,那人暗暗觉得他用水果来描述自己的五官是一件吊诡的事,他也觉得这是一则有迹可循的诱导,并享受着这种虚假的逼促力量在脑中飘绕,有一刻他突然在想,如果连假消息的“假”也是不确定的,那我们不就对它一无所知了么。
>> 朱珠
有人说,站得离案件发生地太远看不清事件的原貌,反而我却觉得位于案发地也不一定能将这整件事看得多么清晰明了,就像是杵在一个人面前,只向前看,人的目光聚焦在一个位置,视野必然不能囊括整个人的身体。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大概大多数人只愿意直直杵在自己愿意接受、愿意看到的部分,然后把自己看到的部分放大,大声地喊出来告诉其他人,想要寻求与他人的同感或是共鸣。对于每一个靠得太近的人来说,他们眼中放大镜放大后的局部就是他们认为的“真实”。我知道人很渺小眼界必定是相对狭隘的,有他的局限性。有人又说如果真的存在上帝,上帝视角不就看到的是“真实”了吗?听起来有点道理,我差点也这么认为了。我犹豫了一会,想象了下如果我就是上帝的情景:我俯视着普罗大众,他们看起来还真的挺小。他们在围观什么呢?我只能从上面往下看,好像看不到他的侧面,底部好像也看不到。如果能变成一个人近距离看看或许看得更加清楚吧,有时还是挺羡慕他们的呢,谁想来帮我代两天班啊?
“虚假”、“真实”这两个词十分有趣,看似是两个完全相反的对立面,是一个矛盾的两个方面,实则感觉是流动的,在不同的人的口中来回切换。谁眼中的“真实”是虚假的“真实”,谁口中的“虚假”是真正的“虚假”,我突然一下子感觉自己活在了“不可知”的世界之中?亲身经历得出的结论也从来没有过这么虚无缥缈、似有似无的感觉了。
后来,我发现,靠一个人两个人去判断这件事情的真假,得出结论很快,但往往不是更加客观的答案。靠越多的人去判断,又会发现不同的声音越来越多,不同的声音忽强忽弱,很难拨开层层云雾去看到事情的真相。想到几个几十年才破案的凶杀案件,听起来很刺激,往往被人们传得很玄乎,然而调查出来的真相却不然,只是人们自嗨罢了,但谣言也未必停止散播,甚至让那些见风就是雨的愚人们信以为真。
听说这条消息也在互联网上被许多人在讨论,许多媒体也在报道,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地看。
虽然那个朋友打电话告诉我了这件事,但我还是保持“吃瓜群众”的姿态吧,听听更多人是怎么说的,乖乖吃我的瓜。
>> 钟谓

插图:钻头
不过距离朋友第一次打来电话已经过去了小半年,那个流言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褪色的几乎透明了。生活照常流逝,只不过时间好像被压缩伸长,被来回摆弄。我常常觉得在恍惚的时候,大家似乎都背着我搬起时钟加速飞奔,不过这和每晚失眠相比不足以挂齿,就像临死的人还会拘泥领带上的花纹是否相称于自己的瞳色吗?
又是夜半,我和我胀痛的脑袋在街上消遣时间,看到眼前的东西在灯光的折射下变得逐渐平面失真,身上的感官们也随之待机。这是何等奢侈的享受!平等,真理,旋律,人伦等等所有的思考都是一切的一切废物与狗屎的源头!柳树就是柳树,十字架就是十字架,黄金就是黄金。我如此真切的感受到一种悬置而上的真实感,与此同时,虚伪的镀层保护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抽走了,灼热的现实本身把我包围住,烫的皮肤发出了滋滋的烤肉声,血流不止捂不住一样(1),与随即我就被稀释分解在此刻的空间里。
而当回过头来时,闹钟的铃已经打的有些歇斯底里了,我眯眼打量,窗子外的日光已经薄薄的铺在房间中。昨晚和衣而睡导致浑身上下更脱力了,感觉这样下去的话连睡眠也沦为每日的任务指标。
“那个谣言你还记得嘛 ( • ̀ω ⁃᷄)✧我看到发布者在平台上居然为了声明自己的真实性和清白已经烧炭自杀了耶!”
手机屏幕上留言的是我的女朋友,听她的意思,这件事似乎又重新爬上了热点高峰。但我无暇顾及,随后照常推门上班。我在家附近的初中做美术老师,日子过得比同龄人笃定闲散一些,不过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份能让我保持良好的大脑CPU运作——除了我自己的脑内风暴外,它的使用率很少高于25%。在学校午饭时,同事们常聚集在一起聊那些无痛关痒的话题,毕竟这是维系良好关系又不易冒犯他人的绝妙社交方式。今天也是如此,他们中不知是谁开始聊起了那则生命力旺盛的假消息风波。
“我来说的话,现在小年轻的抗压能力真的没我们那时候好,动不动就尊严啊自杀啊的,要是多养一个小孩和一套房子他肯定还活的好好的!”教导主任发话了。
“但你不觉得奇怪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是被误会也不至于用死来证明呀。”接话的语文老师是一个矮小的老太太,面容和蔼的样子。
“姚老师,一看你就不经常上网了吧,最近刚出台的新政策,网络造谣,特别是像他这种说什么‘爆发大脑传染病’的人,危害社会治安,造成大面积恐慌,最高可以直接判无期,要是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他这样做可能是在破釜沉舟哦。”同年级的另一个年轻的语文老师似乎很感兴趣。
“嗐,反正专家也没发话,我们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
“不过其实我觉得,就是我们都觉得谈它是没有用的,所以才一直被当成生活中的小甜点,想起来的时候买一块尝尝,想不起来的时候就跟没这个东西一样。我们越是觉得不在那个立场上,没资格和闲工夫去讲它,这件事就越是糊里糊涂。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个结果吗?”我的话比我脑子里的思考更快一步的冲出嘴巴,说完之后就感到一阵后悔,场面的温度因此而下降了。
不过他们似乎没放在心上,我也很快从微妙的尴尬中抽身而退了。
>> 钻头
在那条消息爆炸性传播的同时,我正在家里的阳台上仰望天空。巨大的白色云朵和灰色云朵,呈对立姿态覆盖了整个屋顶,太阳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好卑微地从缝隙间挤出一缕橘色光束。这场景如斯壮阔,我连忙用手机记录下来。
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手机里的影像不论怎么看,都不似现实向我展露的那样震撼。它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图片,毫无灵魂,观者也无法与我产生共鸣。此刻天已完全黑了,我的描述配合着几张空洞的照片,只会让我们都尴尬而已。
我作为一个叙述者和亲历者,无法将我的感官复制黏贴,无缝衔接给另一个人。即便我俩身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也未必拥有相同的体验。个人的感受是片面的,个人的视角是局限的,我们只是坐井观天的人,看见的是有限的狭隘的事物。不排除有人从管中窥见一斑点,便猜出是豹。但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于滚滚信息流中分辨出真伪,乃至判别对错,实在是太过难为人了。所知、所见、所闻皆在一隅之内,所求的也不过是太太平平过一辈子,怎么会平白生出一根倒刺,跑去质疑别人呢?我的一时义愤不但激不起半点水化,甚至会遭遇排斥、冷眼和隔绝。对危险的恐惧使我很快沉默下去,和沉默的大多数人一样。
表面的疑惑只需要更权威的声音就可以消解,甚至这声音一出,就有诸多拥趸护卫,叫那四下飞散的谣言再无抛头露面的可能。但凡它敢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必将灰飞烟灭。传输的通道被强制拆解了,隐藏着其中的秘密也随之消失。正如特洛伊木马在阴谋发酵前被强制焚毁一样,城邦里的人们逃过一劫,但希腊人会不会酝酿出下一个计划呢?
如果我们不能了解一件事的来龙去脉,不去判别真伪,只安于现状,轻轻松一口气,道:“结束了就好。”然后继续投身于家长里短、996和KPI。那么下一轮事件来袭之时,围观者与受害者之间能够产生共情吗?倘若围观者沦为受害者,能说是咎由自取吗?
>> 阿舒
“‘谣言’这种东西一传开来,不就是要派魔法少女出动解决的吗?”
“我都说了别把私人感情带到这么严肃的工作里来。而且那群魔法少女已经不能叫做魔法少女而是魔法帮派了吧?她们靠出力消除谣言来划分领地诶!”
“这么说你有看过我安利给你的动画嘛~你确定这次的事件确实不是某个造谣者为了蹭热度搞出来的?”
“不是的,这次的不是‘谣言’这种张口就来的玩意儿,是某人为了掩盖什么而放出来的‘假消息’。”
“我对假消息这种东西没兴趣,更何况我怎么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相信我自己想去相信的就行。”
“那你就放心查出这个人是谁不就好了?或者说这个组织。”
“是是是,估计又是什么跨国集团干的好事,现在电影啊游戏啊都好喜欢拿这个做文章,虽然我们小老百姓很喜欢看这种剧情就是了……对了。”
“怎么了?有什么收获?”
“我想问一下,这次的‘假消息’不是什么人工智能放出来的吗?比如说,这位人工智能小姐姐为了掩盖自我意识觉醒而放出其他的东东转移注意力?”
“你又知道人家是小姐姐?上头确定了,‘这次’的事件幕后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人自己。”
“不如我们申请上级把这个论坛一把子端了怎么样?就当我们提前烧了特洛伊木马拯救整个特洛伊城那样。”
“那人家希腊人又会出什么损招出来?你家傻儿子把人家老婆拐走了耶……难道这个‘假消息’才是武器?”
“什么意思?”
“如果这个虚假信息并不全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得主动迎接这个‘特洛伊木马’,然后拆开来看里面的‘真家伙’,里面可是装着敌方希腊人的吧?”
“你真的觉得幕后黑手大佬会真的按照这个家喻户晓的典故来制造事件的吗?又不是人家东京的两位高中生,搞炸弹袭击的同时特地设置古希腊谜语来调戏警察。”
“你这么一说就有这个可能性啊。你自己看,这次的事件已经有几位民众看出了点端倪了,他们自己可能已经察觉到了其中包含了什么,然后嘴巴就这么说出来了——”
“——得了吧,你自己看出来这次的‘假消息’藏了个什么希腊人才这么想吧,我先从这个论坛开始查啦,我目前搜集到七位用户的发言了。”
“嗯,去吧,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把‘也可能’去了,大方承认吧~”
这个论坛上起码七个人已经注意到了。
我登录进去,发了条为证明清白而烧炭自杀的无聊帖子,不一会儿,这条帖子低下就挤满了围观群众,我拿起手机。
“喂?对,是我,我们部门里有人知道这次的事情了,麻烦你们处理一下吧。”
反正这个人觉得和我“关系好”也是相信了我的“假消息”罢了。
>> 夜晴
现在时间是十月十一日,星期天,下午,十五时三十分。我坐在咖啡店里,收起手机正准备起身离去,却在抬眼瞬间与一位“熟人”不期而遇。
与其说是“熟人”,倒不如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大学时候我们是室友,也曾有无话不谈的时候。但这份同窗情谊却随着毕业大家各奔东西慢慢淡去,虽然并不是刻意而为之,但最后竟淡得像被兑过无数次水的饮料,早已喝不出原有滋味。
眼前,这位“熟人”像没事人一样,露出个我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笑容,握着杯子在我面前款款坐下。而我反倒拘谨起来,手不自觉地扣了扣桌角。
——啊,别误会,并非有“旧”。之所以这么紧张,除了太久没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对方,也就是这位许久不见的“熟人”,却是我近半年来听过的最爆炸性消息的主角之一。就在一个小时前,我还在网络上看到了这件事的最新进展。
想到这,我不由得抿了抿嘴唇,不料这细微动作却落入了对方眼里。他呷了口咖啡,笑着打趣道,“怎么,吴老师,还紧张起来了?真当我来审犯人啦?”
这句话倒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回忆。哦,对了,我这位“熟人”,身份是一名人民警察。嗯,这大概也是我们最终关系越走越远的原因吧。
话虽如此,他这句打趣倒让我的紧张感一下子消除了不少。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开始聊起来,竟在谈话中迅速找回了熟悉的感觉,仿佛一键切换,回到了大学时的相处模式。我在与人聊天时有喜欢盯着别人眼睛的习惯,这会儿近距离看那双许久未见的眼眸,非黑即白,十分清澈,倒有几分符合他的身份。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他现身这里的原因,试问道,“陈警官等下是要回派出所加班吗?”
“没,我现在调去了信息部门,刚从大院加班回来。”
仿佛一粒石子被投入了表面平静的湖水里,那个被我竭力压制的信息又开始在我脑中一圈圈地扩散,简直就像特洛伊木马一样。我故作沉着地看了对方一眼,却发现其一直在低头看手机。
“信息部门,是负责什么工作?”
“就是你们口中的网监或网络警察,顾名思义。”
来了来了,要来了。
尽管这种声音在我脑内喧嚣得快要爆炸,我表面还是十分平静。对,绝对,完美,无懈可击。
“那,你刚才加班,是在处理最近那条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那条消息吗?”
我的“熟人”,前同学兼舍友,现网监或网络警察,终于抬起头来,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与我对视,重新露出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笑容。
“你指的,是哪一条消息呢?”
>> 合叶
那个立领的光头男人站在街头,手机的提示声响起,摸了摸那锃亮的头,眼睛左右一骨碌地转,现在要利用时机向下面的人传输新的成功学,该是如何的一番加工能让人笃信不疑。
习惯性熬夜的女人那肥硕的身躯不紧不慢地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移动着,拉动椅子,椅腿发出铁磨的响声,屁股和椅面也是一番压制斗争。光头在这件小房间的屏幕上传播这等情况下如何抓住机遇,成为同样成功的人,女人顶着黑眼圈,喝着奶茶,甜度在体内一点点堆积到喉。
在这一个个小房间里,有男,有女,大多是还未如何涉入社会的年轻人,光头给了这个机会,报团取暖,和那些在社会染缸中涤荡的人不同,光头是年轻人的拯救者,就如同那道灯光照射下锃亮的反光,企图不断扩大,团团围住的人,不断租着新的房间,在这个楼道里,不断有新的人加入,想有所改变,不想让父母失望,那就来着吧,会有人教如何让消息变成风,如何让人成长再将人挽留。留在这的人都即拥有未来,都将被彼此温暖包围,小小的房间,昏暗的光,闪烁的屏幕,光头做起了演讲,年轻人的眼中啊,都有光。
光头笑了笑,消息传播开了。
“爸妈,给打点钱吧,算我借的,这是对自己的投资,等学好赚钱了好好报答爸妈。”
“你再想想办法,要把这个问题克服你才能成功。”
“这点钱的问题都克服不了,未来可怎么办?不想经济独立?不想让爸妈宽心吗?”“要温暖彼此,给彼此信念。”
“支付宝到账,6980元。”
“您的花呗,本月需还款6980。”
一阵从画里吹出来的风,消息开始向外扩散,越来越多的人进入有着无数个房间的白塔,又一阵风吹过,塔晃动了几下,“让我们在秘密里成长。”
>> 山风
“搭了这几天,稍微习惯点了?”黑眼圈女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屏幕的另一端,是一个八平米的房间。空调的圆形换气孔,在天花板上安静地转动着。除了简便折叠床上没有叠好的被子和凹陷的枕头之外,房间里感受不到生活的气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没点灯,在墙边的书桌前坐着。墙上闪烁的屏幕,看似窗户。
“还行,就是整天盯着屏幕有点吃力。”男人摘下耳机揉了揉眼,抬起头回道。他从烟盒里拿出了一根烟,叼在嘴上没点着,一双赤脚顶着桌下的墙面,两只椅腿悬空,前后摇晃。
“至少点盏灯吧 。”
“没事, 我平时熬夜也是这样,习惯了。”
“随便,反正不是我的眼睛。”女人撇着嘴耸了耸肩。
“先跟你说一下,今天的工作我核对过了。现在时间紧张,落下的进度得快点跟上。还有你这几行命令列的宣告不对……还有这边也不对。”屏幕的那一端,传来鼠标的点击声。屏幕上出现数行女人选取反白的部分。
“哪里?我看一下……真的,手滑点到了。”男人把嘴里的烟放下,双手放回键盘上, 思绪随着敲打键盘的声音,起起落落。在窗口里上下滚动的高彩度代码,像是打在屏幕上彩色的雨。
“拜托你靠谱一点呀,后面debug很麻烦,这是要一次到位,不能出错的。”女人的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砖窑也在反馈我们搭得太慢,拖延了整体的进度。”
“他们专注在采集和烧制就好了吧?建筑跟烧砖是两个专业,他们没资格对我们比手画脚。”
“别抱怨了,大家齐力配合,这得要准时执行的。听说导师今晚就会把信息发布出去了。”
“终于。也该是时候了。”他说。
“等我们把车间搭好之后,这个窑就暂时用不着了。到时自动收集分类,像水车一样,只要在固定的位置上自己转呀转的,就可以悠悠哉哉的把活都依序搞定。这样一来木工班也有持续的数据样本可以测试原型了。”
“理论上来说。”
“嘿,木工班那帮家伙还挺神秘的,从来没见过他们露脸,跟鼹鼠一样。我们在地上盖,他们在地下挖。你有跟他们碰过吗?”
“没。你有看过水车和鼹鼠说话吗?”
男人沉默了数秒,没有接她的话,继续著手边的作业。
女人一手托着下巴,把剩余的牢骚吞回嘴里,一手握着喝了一半的奶茶,眼睛直直地盯着屏幕上的修改进度。一时之间,两个房间里,只剩下按键的窣声细语 。
“话说,你钱准备好了吗?”
“还没。”男人的手停了一下。“但是借也要借到,我去问问我哥吧。重新做人的机会,错过了可能得等下辈子了。”
二极体的白光,映在他的略为稚嫩的脸旁上,高反差的光影,竟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坚定与沧桑。
“那也是。”她看了眼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地低声说着。“终于可以把我删除了。”
“。。。快了。”
男人点起了桌上的烟,女人喝起了奶茶。
两人的手机,隔着屏幕,同时响起了信息提示声。
>> 卻斯
烧炭自杀其实是炭炉羊肉煲。普通人的死亡有诱人的香,我们加上喜欢的香菜,把带皮的淡藕色羊肉摔进麻酱、酱油、豆瓣酱。羊死得其所,羊死了便成了羊肉,便有了价值。
死亡适宜被广而告之。为了证明消息可靠而死是多醉人的味道啊。我想我们都足够冷淡,只是远远的用手扇点桌上的味儿进鼻子里。没人想闻见焚尸炉飘出的污染气体。没人想象一个人扭成了一副架构,把骨灰盒盛满。
那不真。
是的。可有什么可证明的?我们食用虚伪。死亡是手段的一种,在这个世界里,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有些人出现只是为了踏进豆瓣酱。
>> 王橙
而我就是那个踏入豆瓣酱的人。
好吧,我承认。这则假消息是我写的。
确切地说,是光头写的,我只是负责发上去。
作为事业单位的外聘人员,单靠工资实在无法在深圳养活两个孩子了,太难了,从上幼儿园开始就积分排号了。通过那个女人,我有了另一份工作,在白塔里的工作。
我在事业单位的工作是搜索和调查网络上因关键字被锁定的每一个人,所以我比普通人稍稍熟悉互联网一点,稍稍懂流程管理一点。所以,与 “建筑”或“烧砖”的人不同,我是传递信息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存在,却没有人认识我,他们叫我:“光纤”。
虽然我已经利用工作便利发帖声称自己自杀了,但是这种互联网式死亡似乎没有斩断某些人探寻的脚步。我的警察同学好像发现了一些端倪。
发送的ip绝对没有问题,发出去的每一个字都在审核范围内。那么,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错了?
是我的错吗?还是“建筑”出现了空隙,或是“烧砖”动静太大?
到底是哪里错了?
难道是,我们当中出现了内鬼!
白塔的房间狭隘且不舒适,过暗的灯光,刺眼的屏幕光,加深了我的恐惧。
“那条消息出问题了?”
我给光头发了一条短信,决定问一问。
等一下!
我给所有的人发了一个短信。
>> Minuo

插图:钻头
发完信息之后,我整个人陷入了矛盾。看着大家的评论,我好像完全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但是那个世界的我好像又死掉了。
在“建筑”缝隙的我看着这真实、虚拟的两个世界有一点出神。在虚拟世界当中存在,会一直活下去吗?按照记着你的人都消失了,你才真的消逝的说法,你的痕迹一直在,那是否是一种永恒呢?会有多少人记住那段时空,而历史又会怎么书写呢?在现实世界我们,现在的存在又应该怎么评述呢?友情、亲情种种羁绊一一消失,一切烟消云散,我怎么证明我来过,我只能是孤立的短暂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微尘吗?
而现在我们把大部分现实中的时间放到了虚拟的时空中,这会成为一种永恒的存在吗?我们建立的另一个世界又能存在多久呢?
如果真实世界并非真实世界,我们都是活在楚门的世界里面的人,那么用假的消息去探寻真实的边缘还真的是别有趣味呢,谁又知道会不会真的可以打开一个新的“平行时空”。看着二维的画面体验的三维的空间而四维的时间一直在牵着我们走,我们是这条时间线上可以拨动的旗子也不好说。
>> 翛
真真假假,现实与虚拟,存在与虚无,从来就没搞明白。还不如出去吃顿好的,别饿了肚子,别把生活弄得那么复杂。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 Jay
在巷口的排档里点上一锅炭炉羊肉煲,美美地吃上,软烂而膻香,肥瘦相间的肉质里嚼出了活着的味道。
今晚又回到了白塔黑暗而狭窄的空间,所有人都收到了那条信息。光头用食指转着他的车钥匙摇头晃脑地进来,小而深邃的眼神里带着狡黠而不屑的笑。
“话说,知道是谁吗?不知道,这样是闹哪出?”
“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我们被盯上了。”回想着同学惊奇而讶异的眼神,我的心里很忐忑。
“他们应该知道这些。”
光头拿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出来,放在嘴里却没有点上,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里的人里只有光头和我年纪相仿,当初他千方百计嘴皮说干了拉我加入。虽迫于生计,我却不想给自己整出什么幺蛾子,思虑太多显得过分谨慎和警觉。挪个窝对光头来说早已轻车熟路,多少会有所损失,只是这一次,他的犹疑已不是眉头轻皱那么简单,不同寻常。
“怎么了?是事?还是人放不下?”
“都老司机了,放不下什么?”光头终于掏了火机,点上后猛吸一口,慢吐青烟绕过我身旁。我俩都沉默了。
清楚地记得三个月前,通过一个朋友介绍了她来,他和那个女人刚认识时的约定,说做完这个项目后就各自散了。
可事到如今,他怎样想的呢?再看光头,已是第三根烟……
>> 青苔
他醒了,这让我想起三年前在圈之国的事,男朋友人也消失了,路上再也没看见拖着行人的脚的那些人。空气里还有皮沙发泄气的味道。“你怎么还没睡,这么晚了。”他说。“有人对你说生日快乐吗?”他没反应。我无语。
洞洞鞋适合在下雨天穿,也适合下楼穿。
>> Inyiu
现在,看到那么多文字过后,大家对我的印象,不像开始那么一张白纸了。是的,表面上我是一个初中外聘的美术教师,但是为了生计,我还有着白塔里的工作。三年前,为了测试自己的性取向,我交了人生中第一位男友,当他得知我这种“测试”行为后,消失了。后来我按照父母的要求,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可前妻听闻我这段经历后,难以接受,也离我而去。现在,我有着女友,她很年轻,我指心理上。面对烧炭自杀的事件,她可以非常轻松地、甚至快乐地来和我分享。
我也有压力。
所以,当她给我交谈这件由我发布的信息时,我也有些那么开心。这样的假信息,在网络上传播,但无法发酵,让我觉得是绝妙的饭后甜点。我的花呗欠款已经不允许我品尝碳炉羊肉煲了。糖分是缓解各种焦虑的一味良药,要好好利用它。
不过另一方面,我也难受,正因为没有发酵,也没有人注意到我,还有我背后沉重的压力。我是一个矛盾的人,以假消息来传递自己生命中的真实感受,但是又依靠假消息的失败,来缓解真实的痛感。
我还是等等吧,新的短信发出去了,可能会有些转机,谁知道这次的消息接受者里,会不会出现拉奥孔。虽然拉奥孔的片段也仅仅是一个小情节,但可能,可能会出现些许事件的转机吧。
>> 好雨

插图:钻头
人们似乎总是习惯于通过事件发生前后的线性时间内的片段来拼凑事实的真相,或者为了达成人们所希望的结局来抹去一些碎片。所以,我期待出现一个“拉奥孔”,在木马事件中,他是真相的受害者。试图拯救所有人,却等来了死亡的结局,连同最想保护的人,而这一点正和我一样。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目前的人生之所以在疯狂地制造各种事件,去不断的“试错”、不断的“测试”,可能只是渴望真正的体验到自己是还是活着的实感。对,我依靠“制造事件”来试图治愈自己。
活着的记忆停滞在了15岁,或者说死亡在那个午后。
刺目的阳光渗透进我的眼睛,我好像昏睡了很久,睁开沉重的眼睛,发觉胳膊上粘着黏糊糊的棉质物,旁边是围过来的大人们,还有呼啸而来的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它们灌进我的脑子里面。迷迷糊糊中我被担架抬走了,旁边还有一具耷拉着的女人的尸体。
在我身边死去的女人,是我的初中美术老师。
那段时间,刚醒来的每一天,我都会呆在校外的湖边呓语,它还是老样子,深不见底,一整片的绵长的混沌感,平静的让人恐惧。当然,那个小黑屋在出事后也已经被拆除了,整个学校变得空空荡荡的没有秘密。
后面的几年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梦到美术老师在湖中间对我说话:
“你知道的,那天我是不想撞见他们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老师希望你可以继续画画,不像我一样失败,要做个真正的艺术家。”
“你能帮老师保守这个秘密吗?我只能相信你了,你是个好孩子......”
“明天到这个小黑屋里来吧,老师有些事情想要告诉你。”
“救救我好不好,老师不是真的坏人,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再后来,我们全家就搬到了深圳的罗湖,远离北方的这个小村庄。
突然,手机响起了急促的信息提示音,把我从回忆中猛然拉回现实。打开手机,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 Chara
我的力气只够支撑我发出最后一条信息,便再也动弹不得了。若是再早先时间,怕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这一切都要从我的大伯说起。去年退休后,大伯便心安理得的过起了退休生活。早上收拢收拢花草,拾掇拾掇没两根的头发,擦擦都快磨穿的皮鞋,犹如将军出征,就杀入麻将馆中酣战起来。他有的时候输了,灰头土脸地回家给老婆洗脚;有时候赢了,就去地摊炒四两米线,回家和儿子咂两口小酒。然新年伊始,他这唯一爱好也变得偷偷摸摸起来,终是遭了正义的审判。听他牌友说,大伯那时握着一副十三幺,老神在绝类弥勒。说时迟那时快,一众大汉冲将进来。他们戴着清一色的红袖标,上面用黄线仔细地绣着“疫情防控”四个大字;口罩戴着两层,待到双眼习惯了屋里的灯火,便对这烟雾缭绕的一伙人露出避之不及的眼色。一伙人被绑了手,缚在了房外的铁栅栏上教育了起来。大伯不知怎的被他在乱中摸了出去, 缩在了不远处的角落里看热闹,嘴里叼着烟卷,掏出手机开始记录现场, 心里兴许想着,赶明儿该怎么嘲笑这帮龟孙儿。
但他没有看到,手机的屏幕里,映出他背后的身影,举起了一把刀子。
大伯就这样丢了性命,被一个精神病抹了脖子,没有人偿命。特殊时期一切从简,他的尸首被赶忙送往了火葬场,大伯母不准去送,堂哥不准去送,我爸也不准去。大伯母终究是心里委屈,取骨灰的前一晚,她给全家开了个视频大会,全家合计着,要去讨个公道;讨不着,也算是给大伯最后送一程。会毕,全家上下便活动开了,联系起大伯的亲友,准备让大伯能走的再体面些。
大伯可能想过自己百年后的景象,但他肯定没有想过,会那么风光。小镇的好处,便是生面孔少;于是消息传不过三轮,便所有人都知道了。但具体他们知道的版本是怎样,则不可考,有大伯见义勇为怒斗疯魔恶徒的,有大伯与疯子争风吃醋的,反正我知晓的版本就不止十二种,但没有一种中有麻将的容身处,大抵是它太普通,不宜现身于传说中。或许是大伯见义勇为的精神打动了群众,亦或是长时间的居家引发了失心疯。我与父母出门时,便见到成群结队的人们身着正装,像是赴一场最隆重的聚会。我们的车被堵在了殡仪馆两公里外,而时候已经不早,就只好下了车,步行前进。这一行为像是扣动了扳机,一辆辆车熄停了发动机,跟着我们步行向殡仪馆走去。阳光坠着冬日的颜色,将前路燃得金黄;而北风仍犹如剃刀。一路上,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话好说。
殡仪馆靠着一座大桥的引桥,双向四车道,横跨在一条小河沟上。双向车道间,有着一道不宽不窄的空隙,阳光透过空隙照到下方的滩涂上,泥土深棕泛红。那里曾经是小镇的法场,青年的父亲曾在那边看过一次又一次枪决,而母亲回忆起时总说要远远避开。大伯母和堂哥分立在空隙两侧,拉起一条横幅,逆着光总看不清写了写什么,想必总与那十二个版本的传说有关,而不会提起麻将。沿着引桥向上走,便看到了一列头顶、口罩、红袖章。他们没有说话,但想必是要大伯母妥协;而大伯母也没有说话,但不知为何,显得已泄了三分气场。但来客没有丧气,倒不如说,他们憋了满腔的心气,顶着寒风,走上了舞台。不知是谁举起手,向前指了指,人流便像八月半的洪流涌了上来。他们冲到袖章前,也不说话,却叠起了越来越厚的一层。
我迟疑了一刻,便被冲向了两侧,被挤到了拿到空隙边沿。或许有一秒,或是两秒,我看着深棕发红的滩涂,只想着逃走。
我分不清,我究竟是被挤落了,还是自己一跃而下的。
醒来时,已是夜深了。即使周遭是殡仪馆,这片滩涂曾是法场,景致其实也与郊外乡间并无二致。我已经许久没听过蛙声了,而此刻的蛙声是如此嚣闹;我也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蝉鸣了,而此刻的蝉鸣犹如在与蛙声相抗。或许面前是条与这座大桥般配的大河,我就不会显得那么呆滞,而只会显得渺小,被吞没,然后忘记。此时也不是秋季,没有微凉的风拂过沉甸甸的稻穗,只有乖戾的北风刮过光秃的土地。我长到父亲那般游手好闲的年纪时,枪决早已被废弃了,我也没看过行刑是什么样子,不知道犯人在何处忏悔、发抖或是安之若素,不知道刽子手在哪里阅读了判决书,表情是不忍或是决绝。听说有时候一颗子弹有时候不能带走一条生命,还需要再补上一下。那想必非常残酷,对双方都是这样。泛红的土地在窃窃私语,不知他们是反对还是同意。
我想说点什么,好像还有点力气。于是我摸出了手机,一下一下敲出了一条信息。
“还是乡下好啊。”
>> Horace
我又想起大伯与自己遥远的童年。
许许多多个冬日,身前的大河结冰,大伯常拎一把凿冰的镩,寻找鱼群的聚集之处。那时大伯尚且年轻,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厚厚的冰面上凿出一个与我脚一般大小的洞,然后支起鱼竿。冬日明亮的下午,大伯坐在河边,身后是荒凉的原野,太阳下的他,像一棵老树。有时我在一边,像一个影子。
大伯讲,冬天的鱼,比夏天鲜,比秋天肥。
大伯讲,有时候我会觉的,所谓的河,也像是鱼缸。透明的玻璃,等于透明的冰。
大伯讲,我凿出一个洞,鱼的唯一个出口,却是死的出口。
大伯还讲,有一篇小说,讲飞行员,在天上喜欢上一个希腊岛屿,后来灵魂就放假旅行,自己仍然开飞机。后来有一天,飞机坠落下来,人都死掉了,只有他自己,又和灵魂在一起了。
我想不明白,大伯读过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道理,是否可以想到,自己的人生终局,会是这样的荒诞?
此时大桥上有火车经过,我坐在河边,想到一部电影,韩国片,叫《薄荷糖》。大伯最后的终局,人生的唯一出口,是一个疯子凿出来的。而我等于河里的鱼,等于飞行员,等于特洛伊木马中的士兵,也在等待一个终局。
据说士兵当时收到了三个暗号,我拿出手机,发了三条信息。分别是,科塔萨尔《另一片天空》,薄荷糖,还有特洛伊木马。
给所有人。
>> 你剪头发了
光头男死死的盯着我,嘴中缓缓吐出一团白雾,有点呛人。
“你昨天发那条信息是啥意思?”他悠悠吐出来一句。
“想到点东西”我手下敲着代码,头也不回的回他。
“哦?”他显得有点疑惑。
“我的美术老师和我的大伯,他们都走的很突然,好像被一股力量胁迫着。两个不相干的人,他们的死都让我感觉很蹊跷,甚至觉得有某种类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 晶
有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或者是醒来就忘了。这次梦里见到一位故人。面容是模糊的,但感觉很熟悉,想要往前走近一点,突然感觉胃不舒服,我在梦里蹲了下来,越来越疼,越来越疼。渐渐梦外有了知觉,发现自己蜷缩着,一身冷汗。
>> 嘁嘁嘁
我倦缩在角落,还沉溺在那个奇怪的梦里时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对劲。在我面前是一张床,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他身上还盖着一张薄薄的白色被单。在这安静的出奇的空间里偶尔传来滴— 滴— 的声音,显得更为诡异。“这…是哪?”我决定站起来往前去看看。嗯?是因为这些天不吃不喝的功劳吗?身体感觉轻快了不少。“这 这是…我?!!”当我走到床前发现躺着的竟是和我一模一样的男人,脸上罩着氧气罩,脸色苍白,那滴滴的怪声原来是连在身上的生命体征仪。还没等我回神,门口进来一男一女,正是我的母亲和大伯。
>> 兔子睡不着
这时我方然醒悟,此刻的我面临着一个选择,一个每个濒死之人都会面临的一个选择:是继续回到身体内部,承受;还是转身离去,死亡。我同时也意识到了人类在漫长文明中散布的一个最盛大的假消息;即,死亡本身。因为我确实感受到了一个新世界的召唤,生命在以全新的方式延续,这绝非死亡,或者绝非是一件我们应该惧怕,并悲痛的事情。
我再一次想到了刚才脑海中那些事件的闪回,关于同学的来电、社区爆炸的新闻、炭炉羊肉煲……等等这些都是你决定去留之前,旧世界与新世界的筹码;而我尚年轻,也足够平庸,这些筹码总是显得细碎而无足轻重。我隐约中理解了,为什么人越老的时候,往往在死亡前的弥留之际也会越久。这是因为旧世界的筹码足够令他们产生眷恋。而我并不会,你们看,我那在现实世界死亡的母亲与大伯已经来迎接我了。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在开始新世界的生活以后。大伯和母亲成为了一对情侣。(这点让我对新世界略有迟疑,但却也更加期待)我猜想,他们此刻进来看望我,并不是作为亲属的心态,而是作为一对情侣之间寻找共同回忆的解闷。我,只是他们曾经的一段共同回忆,就像我的父亲、我的伯母、某间餐厅、某个公园一样。我能听到他们在打情骂俏,这种心态必然不属于我们通常认知的“死者”,想必新世界的生活也是非常愉悦的。他们好像并不能听到我对他们说话,哦,或许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出那个选择,没有正式成为新世界的公民。
我做出了决定,随即,躺在病床上的那具身体也失去了生命体征。心率图归于平静。新世界!我来了……
“我们从不曾得知实情的全貌”,而实情又是什么?这只是对时间的一种思辨,时间流转,所谓的真实与虚假又将变成新的模样。很多人好奇,我最终到达新世界了么?答案是似是而非的,因为我看到当我决定离开之前的身体时,母亲与大伯拥抱、交媾在一起,随即依附在了我的体内。“这是一具年轻的身体。”这是我听到他们最后留下的一句话。也许我先前错了,他们早就在现实世界里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大伯也一直讨厌着我,这个由自己不成气候的弟弟与自己心爱的女人所生下来的小杂种。现在,他们借用我的身体融为了一体。我看到我的身体缓缓坐起,心率恢复波形,一众医生感慨着生命奇迹的发生。今后,他们将借用我的身体,共同体验着现实世界的欢愉。我想这也算是某种,爱情。
“吃人的伦理早该打破了,不是么?”我有限的阅读经验这样告诉我。想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浪漫的想法:去附身在另一具身体里,去与此刻被占据的“我”谈一场恋/性爱。
>> 蒲英玮
全文完
发起人:刘阳 陈航 武月钦
项目助理:杨添 陈漪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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