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薇个展“童话”正在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第一空间展出。展览将延期展出至10月24号。
黎薇曾作为唯一中国艺术家，参与2019年苏黎世莱特博格博物馆“镜中我中镜”（Mirror: The Reflected Self）的群展，徐小丹女士为此撰文《镜中我中镜》（I is Another），发表于2020年4月Yishu 期刊。原文为英文，此刊发中文全文。展览“镜中我中镜”（Mirror: The Reflected Self）由苏黎世莱特博格博物馆（Museum Rietberg）举办（2019年5月17日至9月22日）。展览汇集了来自全球95家博物馆和私人收藏的220多件艺术作品，所呈现的古董物件和当代图像、影像作品均包含了镜子的元素。而在这场精彩绝伦的群展中，北京艺术家黎薇所带来的特定场域装置作品《Hi》，却背离了展览围绕着欧洲“珍奇柜”（Cabinet of Curiosities）传统而展开的策展导向。相反，他的反思和批判直指我们生活的时代。为了回应展览在线上导言中所提出的“关于镜子，我们究竟知道些什么，镜子对我们有什么启示？”，这场由阿尔伯特·卢特兹（Albert Lutz）策划的“镜中我中镜”展览，从全球的视角审视了镜子的文化史。
展览“镜中我中镜”海报
展览被松散地分成十二个章节。前五章围绕着自我反思、身份认同和不同文明中的镜子的起源等核心概念展开，而后几章则探讨了镜子的符号学意义。展览涵盖了过去四千年来，来自美洲、非洲、亚洲、欧洲的精美古镜和丰富的镜面视觉效果，它们被巧妙地安排和陈列，呈现出一种百科全书式的视野。
苏黎世莱特博格博物馆(Museum Rietberg)
历史与现代、西方与非西方的并置和妙趣连接，创造了一种耐人寻味的体验。例如，在展览的第一展厅中，迎接观众的是一尊十九世纪的大理石雕塑《水仙》（Narcissus），这是一个经典的有关自我反省和迷恋的符号。在它一旁，是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的录像作品《投降》（Surrender，2001），作品展现了两个人物在情感纠缠中的扭曲映像。在一件古希腊陶瓷作品的不远处，时装设计师卡祖·哈格勒（Kazu Huggler）的一组宏大作品，对日本皇室的祖先——天照大神从她的洞穴中走出来的瞬间进行了重新想象。米开朗基罗·皮斯特莱托（Michelangelo Pistoletto）的《伊特鲁里亚》（The Etruscan，1976）展现了一位伊特鲁里亚演说家触摸镜子的铜像，而在这一镜面中，人们看到让·科克托（Jean Cocteau）1950年的影片《奥菲斯》（Orpheus）中的电影片段被反射出来，在其中，奥菲斯穿过镜子进入到一个平行世界。
大理石雕塑《水仙》（Narcissus，19世纪）
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录像作品《投降》（Surrender，2001）米开朗基罗·皮斯特莱托（Michelangelo Pistoletto）作品《伊特鲁里亚》（The Etruscan，1976）
展览“镜中我中镜”现场，苏黎世莱特博格博物馆，2019
当展览在主展厅外一个楼梯旁的出口处进入尾声时，我们看到了整场展览中的最后一件作品——黎薇的《Hi》。作为本次展览中唯一一件数字互动装置作品，《Hi》不仅出人意料地避开了身临其境或景观化的效果，也并非像其他许多作品那样美轮美奂。恰恰相反，它看上去极为普通——在一个独立的白立方盒子前，放着一个指示厕所的通用标牌。在盒子内部，是一个卫生间复制品，它仿照了莱特博格博物馆内独特的极简风格的洗手间，并装有相同的铜制水龙头、洗脸盆、肥皂盒和灯具。当人们进入白盒子里，并迟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洗手间时，镜面将呈现出他们被扭曲的脸庞。然而，这个扭曲化的映像却是一个完美版的自己——皮肤光滑透亮，脸庞小巧而无皱褶，下巴轮廓分明，眼睛宽大而可爱，身材纤细修长——完美又怪异。黎薇作品《Hi》现场，“镜中我中镜”，苏黎世莱特博格博物馆，2019
其中窍门很简单：黎薇在镜子里内置了一个摄像头和一个亚洲女孩常用的美颜滤镜应用程序。在这类程序中，用户可以通过选择肤色、改变鼻子和眼睛等特征，然后向左或向右滑动，以调整明暗和宽窄，从而轻松地修整自拍。如果想追求极致，任何人都可以在化妆和适当的灯光的帮助下，将自己重塑成一个有魅力的网络视频女郎，同时还可能从粉丝大军的打赏中，获得潜在的经济利益。在2019年的一起臭名昭著的事件中，一个技术故障曾让一名中国知名的视频直播博主意外地露出了真实面目——一个中年妇女，而不是她假扮的年轻魅力少女。
观众及黎薇在作品《Hi》前的自拍，苏黎世莱特博格博物馆，2019
在作品《Hi》中，黎薇将这些效果推向极致——创造出一个具有最亮白的皮肤、最锐利的下巴和最宽的眼睛的脸庞。他最初的想法是把他的“魔镜”安装在博物馆的一个真实的洗手间里，他知道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回到公共空间之前、在镜子里好好地最后看上自己一眼——这是一个私密的、“真实的自我”的时刻。然而，最终出于安全和隐私的考量，《Hi》被转化成一个独立的、与展览构成更直接关联的体验。不过，艺术家的阐述是清晰明确的——今天，当私人与公共、现实与虚幻、自然与非自然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这预示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未来，这里充斥着数码自拍服、全民整容、基因编辑技术、永恒的青春以及随之而来的个性丧失。
莱特博格博物馆馆长阿尔伯特·卢特兹（Albert Lutz）在ins上发布的在黎薇作品《Hi》前的自拍
黎薇是一个将辛酸、愤慨、悲伤等种种情绪渗透进这个动态而理性的艺术世界的艺术家。他最早接受了雕塑方面的训练，并在2007年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在其艺术生涯的早期阶段，黎薇以其超写实的人物雕塑作品，如“英雄之合唱团”、“空心人”等系列而为人所知。近年来，他开始转向特定场域装置的创作——特别是像《Hi》这样的特定-语境作品。凭借着他对日常生活中看似平淡无奇的一面进行复制的天赋，黎薇的作品首先引导观众进入，然后即刻展开“欺骗”和挑战。黎薇个展“没有人在乎”，红砖美术馆，北京，2015
黎薇2015年在红砖美术馆的个展“没有人在乎”，是近年来在北京举办的最具争议的展览之一。在展览的第一个展厅中，布满了一千只用玻璃纤维和硅胶手工制作的小鸡尸体，上面覆盖着人造的毛皮（小鸡以前是给孩子们当宠物的常见礼物）。与此同时，另一个展厅则像是被布置成一个雅致的接待会，各种以鸡肉为主的菜肴被摆放在六米长的桌子上。黎薇在桌子上安装了两个摄像头，记录下当时的情景。尽管观看者可能对触目惊心的小鸡尸体而感到不适，但人们还是毫不犹豫地吃掉了那些鸡肉菜肴。在开幕式之后，记录了盘子上的菜肴被席卷一空的视频，被投影在同一张桌子上。正如展览的标题所示，同情心会很快消逝，悲剧极容易被遗忘，也许，根本没有人在乎。
黎薇个展“没有人在乎”，红砖美术馆，北京，2015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展览开幕前的一周，天津滨海区曾发生了一系列爆炸事故，并造成137人死亡。在悲剧发生后的前几天，社交媒体上充斥着悼念遇难者的发帖和转帖——但这仅仅持续了几天。“在这个点’赞’的时代，每个人都表现出关心，但实际上并非由衷在乎。我们的世界充满了冷漠的观众，没有人真正关心”，黎薇在回顾这场展览和何为国家悲剧的时候如此表述到。
黎薇个展“没有人在乎”，红砖美术馆，北京，2015
当看到一千只小鸡尸体时，大多数人都会感到震惊；但当他们吃鸡肉的时候，却不会过多考虑死亡。很少有人会发布修整过度的自拍照，但我们不能否认，分享一张修图过的自拍会让我们更加自信；而点“赞”和收获评论也让我们感觉不那么孤独。在《Hi》中，黎薇探讨了人类在数字化生活中的处境，并反思和批判了我们所处的时代。
不同买鸡人购买“死小鸡”后，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的图片
“镜中我中镜”是一场以欧洲经典的世界观为根基的展览，它根植于“珍奇柜”的传统。“珍奇柜”将各种艺术作品和纷繁物件并置在一起，曾一度激发了人们对世界的迷恋和探索。这些物品被摆放在精心照亮的玻璃柜中，旨在吸引人们的欣赏和敬畏。而“镜中我中镜”恰恰旨在重现这种体验。在策展人阿尔伯特·卢特兹看来，黎薇的作品将镜子的故事延伸到数字化的当下，从而构建了一个从过去到未来的叙事的局部。而对我而言，《Hi》与展览的其他部分形成了对立。应艺术家的要求（在无法使用博物馆的卫生间之后），作品的摆放位置说明了：在通往主展厅的门内，人们所面对的是上流文化的缩影；而在门的另一边，洗手间的复制品则以讽刺的手法，表现了日常生活的平庸。
黎薇《Hi》及局部，苏黎世莱特博格博物馆，2019
在表面上，黎薇的作品似乎与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np）臭名昭著的现成品小便器《喷泉》（Fountain，1917）产生了共鸣，但实际上，他的艺术实践却与另一种社会现实有着更深刻的联系。黎薇在北京生活和工作多年，这期间，他目睹了政府对艺术家的无情和反复驱逐，以及对他们工作室的强拆——在政府看来，他们的非正规/非法定居点阻碍了北京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国际大城市的进程。
黎薇《在吗？》行为、影像、图片，2019-2020某天，一个很久没有联系（以至于我都想不起来）的媒体记者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在吗？”，紧接着，没等我回复，她接着发来：有个采访关于.....我想请您参加.....我觉得您一定会感兴趣....，巴拉巴拉连续发了好多条，我想了想，回复她：“不在”。
看到户外运动这个项目，内心顿时产生一种要“搞事情”的冲动。随后我就想到了“在吗？”，这个在社交网络里被频繁使用的毫无意义的问话，那天我正乘坐高铁从北京前往香港，一路上便开始想方案，我想做的事就是把“在吗？”这个问题从网络空间里拿出来，放到现实里去，看看这个没有具体对象的提问在现实中能引发什么？
我开始陆陆续续做一些实验，试图在这些实验的切身体会中找到最终的创作方案。到达香港之后，我在Instagram上发了一张图片，算是公开了这个项目的开始，意料之外的是，很多人私信我问我关于项目的内容，在我说明了创作的缘起之后，他们纷纷表示出了兴趣，这让我感到惊讶，于是我想，这个方案是否可以让大家共同参与，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公共项目”，通过网络让生活在不同地域、不同职业和不同现实经历的人们加入这场以艺术为名的表达。大概三四天之后，我开始给别人发出邀请，然后跟其中一些表示出积极性的进行电话沟通，跟他们的第一轮交流竟然让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兴奋的晕眩状态，就像是某种“运动”正要来临，但随之而来的是反复交涉的疲惫和在无数次沟通中收获的挫败感，这甚至让我觉得自己难以胜任“组织者”的角色，一度产生想要放弃的念头，我知道，是自己那个艺术的“自我”在作祟，总是不自觉地想用个人对作品的“标准”来纠正和指导他们，后来我才慢慢转变观念，尽量站在对方的角度来跟他们进行交流，尽量去促成一次属于他们自身的个人表达。一开始总共有45位参与者，但真正完成作品的最后只有16位。虽然这些表达未必能达到艺术上好作品的标准，甚至在我看来根本就不能满足“户外运动”项目所探讨的方向和要求，但我依然相信，作为每一个现实中的个体，他们的“作品”都携带了某种属于自我的意识形态基因。
对我来说，这个方案曲折而复杂的实施过程是一次珍贵的经验，对他们来说，我想也是。
——黎薇 2020年1月15日
此外，黎薇也体验过不被画廊和博物馆充分尊重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家在面对商业和不受约束的权威时，几乎是无能为力的。因此，艺术的崇高理想在黎薇看来是脆弱的——残酷的现实与人性比艺术理论和概念更具意义。因此，在这件受欧洲知名博物馆、委托、专门为此次展览而创作的作品中，黎薇表达了他对经典的欧洲艺术观的不信任。可以说，《Hi》不仅是对社会的批评，也是对艺术世界和博物馆文化的评注。当诗人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写出《我是另一个》（I is Another）时，他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预言家，一个自我解放的观察者。那么回到展览导言中所提出的问题——“镜子对我们有什么启示”，我们是否真的敢于发掘？
黎薇和“大脑袋”。“大脑袋”是黎薇个展“没有人在乎”的起因。
黎薇，1981年生于北京，2007年毕业于中央美院雕塑系第三工作室并获学士学位。现工作生活于北京。他近年的个展包括：“童话”（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2020）；“道听途说”&“泉”驻留项目（瑞士文化基金会，温特图尔，2017），“地窖与阁楼”（凯尚画廊，纽约，2017），“目前安全”巡回项目（香港Studio9&艺琅国际 - 巴黎F2画廊 - 米兰Primo Marella画廊，2016）；“最终还是没有人在乎”（A2Z画廊，巴黎，2015）；“没有人在乎”（红砖美术馆，北京，2015）；“平安”（马蕊乐画廊，米兰，2014）；“感谢上帝”（杨画廊，北京，2013）；“忏悔室”（A2Z艺术画廊，巴黎，2013）； “英雄”（今日美术馆，北京，2011）； “平安夜里不平安—一栋蛋糕”（重复咖啡，北京，2010）；“空心人”（世纪翰墨画廊，北京，2009）等。他的作品也在2014曼城三年展、2012 第四届广州三年展主题展、瑞士苏黎世里特伯格博物馆、德国米尔海姆美术馆、法国里尔艺术中心、今日美术馆等地展出。作品为多个公共艺术机构馆藏，包括DSL Collection（巴黎），白兔美术馆（悉尼），路易威登基金会（巴黎），桑德雷托·雷·雷鲍登戈（都灵）等。
徐小丹（Penny Dan Xu），2011年毕业于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艺术管理系，目前在布鲁塞尔自由大学攻读艺术史博士。策展人，美术史研究者，同时从事艺术写作和著作翻译。自2011至今，分别于今日美术馆，威尼斯双年展，中央美院美术馆，布鲁塞尔艺术中心(BOZAR)等主要美术馆、国际艺术节，参与展览策划和组织。她于2014年翻译出版了《艺术迷的自白:佩姬·古根海姆自传》，曾为《艺术论坛》、《艺术与设计》等 刊物写作。她与艺术家倪有鱼共同组成策展小组 Xn Office，分别在上海大学美术馆，上海沪申画廊以及上海MoCA亭台，巴黎Galerie Liusa Wang策划展览，并出版论文性质的双语画册“临时博物馆”与“拼贴:玩纸牌的人”。她也是公众号“Xn Office”的组织者，该平台定期发布与展览策划相关的研究、写作及中西艺术家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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