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傅中望的楔子：从有形到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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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合美术馆、中电光谷联合主办，湖北美术馆、正负零艺术机构共同协办的“楔子：傅中望”已于2020年10月16日在合美术馆开幕，展览对艺术家傅中望近年的艺术创作进行阶段性的梳理与研究。
为深入了解“楔子：傅中望”展览背后的故事、作品成因及艺术家的个人思路，合美术馆策划部实习生郭奕然于2020年9月20日晚上18:00前往湖北武汉创意天地3号工坊傅中望工作室，与艺术家傅中望进行深入洽谈，以下为访谈内容全文：
郭奕然：
从1991年的《榫卯结构·楔子》到2014年的《楔子2号》，再到此次体量庞大的“楔子”系列同名个展，这种创作的演变是否意味着您准备将“楔子”从您的“榫卯结构”系列中脱离出来，构建成为一个独立的系统？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做榫卯结构系列作品的时候，只是把“楔子”应用到作品中去。比如你说的《榫卯结构·楔子》，“楔子”只是“榫卯结构”中的一个部分，他在古代文献里亦有记载，在早期的榫卯结构中，楔子只是起着加固、膨胀或者分裂作用的楔形木片。它在很多木结构造物中被广泛使用，包括建筑、家具及农业生产工具等。对于我的创作，我觉得其实是在解决两个课题，首先是将榫卯结构作为雕塑提出。以往我们做雕塑，无论是学院里的雕塑教学还是作坊里的工匠，都是在材料上雕刻或者打凿出所需要的具体形象，而榫卯雕塑，是在利用建筑、家具、农业生产工具制造中的节点“榫卯结构的技术和方法”在造型。将榫卯结点从传统的建筑、家具、农业生产工具中转换出来，作为一种艺术的创作方式，在此之前是没有人这么尝试的。在我创作的早期，对未知的和新颖的东西都饱含着极大地热情和兴趣，阅读和接触了大量的艺术作品，东方的西方的、传统的现代的。通过这些，我知道了雕塑可以是那么的千姿百态，艺术可以有不同的玩法。接着就是去学习模仿，尝试各种各样的方法。但事实上经过一段时间，在更深刻的了解艺术的发展历史之后，你会发现，艺术史是一个视觉创造的历史。作为艺术家，无论是世界的范畴还是本土的，都必须在某个领域去展现你的创造性。譬如罗丹，与他同时期的优秀雕塑家也层出不穷，但艺术史家、批评家们最终还是选择将这个最具创造力的、最具代表性的、最有时代意义的艺术家和他的作品写进美术史。基于这种认知，迫使我去寻找自己的语言特色和创作方式，同时我也感到，艺术家应该与艺术史对话，要不断地追问和思考：“对于艺术而言，在创作这件事上，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你的前辈做过了什么？时代需要什么？”有了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你才不会去做些无意义的劳作。描绘美丽的图像，雕琢优雅的形态，这些不是我的问题，因为有无数传统的经典案例已经给出了完美的答卷，再去重复这些，就没什么意义了。所以我让自己不断地置身于新的问题中，去寻求答案，去寻找自己创作的方向和价值。除此之外，榫卯作为传统文化资源的一部分，也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我喜欢西方的艺术，但它所蕴含的与我血脉中的东西大相径庭，无法让我产生更多的共鸣，你去做与它相似的，难免会不自然，甚至带点装腔作势。而我生长在这个环境，接触的都是中国的建筑，榫卯就在其中。到了农村，农民使用的生产工具、用的家具也都是带有榫卯。那么当你做榫卯时，你能回想起现实生活中它给你留下的印记，让你能有所触动。它与你看到国外艺术中感兴趣的东西后去模仿着做出来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不是做完了就完了的无动于衷，而是会获得一种发自内心的实在感。做艺术更多的时候还是要依赖内心的真实和心灵的激荡。所以做榫卯，不仅是我个人的价值判断，也是自身的文化背景所决定的、不可回避的必然选择。而在做榫卯的过程中，我对中国本土文化的认知，也在这种回忆和心灵的活动中加深了，而那些之前了解过的感兴趣的西方的艺术，我觉得他们只是我创作过程中的一个背景，既遥远，也很临近。需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去吸纳其长处，甚至用他们的思想观念来回望中国的传统文化资源，去重新梳理和审视传统。因为在传统中还存在着很多被忽视和被遗忘的东西。在这种跨文化的视野下，两种不同的文化交融、相互嫁接后会产生新的“物种”，没人能够断言它是优还是劣。新的不一定是好的，它具备着很多的可能性，这也是我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榫卯结构做了这么多年，其实是在寻求它的构合关系变化和可能性。或者换一个角度来说，我这几十年其实在用榫卯结构方法处理各种关系，所谓榫卯，它不是一个单体的雕琢，而是必须由两个或者多个物体构成关系。再进一步，不同的节点、形状和结构，又能链接成完全不同的关系。所以经过这几十年的艺术实践，通过现实社会和对世界更深的认知与感悟、或者通过个人心灵上的敏感，我不断地、尽力地去把各种可能呈现的关系都提示出来，于是完成了大量的榫卯结构的作品。这个时期，我的精力主要集中在结构和节点上，而当“异质同构”提出来以后，我可以使用更多材料创作，让榫卯结构在形式、视觉和语意上承载的更多东西。再后来，出现的是帽子、手机的作品，仍然是榫卯关系的一种呈现，无论穿衣戴帽还是使用手机，都可以用一种“榫卯式”的思维去理解，都内含着一种榫卯的逻辑。那么这里，榫卯就不再只是一个具体的建筑或者器具中的结构和节点，而是更深层的，或者说一种带有形而上意味的形象，除了仍然维持着最基本的榫卯的物理关系以外，在理解的世界里，榫卯结构似乎已经没有边界了。随着人类科学技术的发展，我们的思维与想象空间越来越大，进而我们的思想也在蜕变，艺术的表现方式也越来越多样，但它始终离开不了视觉形态的问题。做了几十年的榫卯结构，尝试用各种方法去表达，还是走不出这个“造型”的圈子，如果始终都在这个圈子里游离，那么我的作品仍然是“千举万变，其道一也”。于是我就想往造型之外的领域去探索。艺术作为一种思想，他或许不需要那么复杂的形态来诉说，它可以很简单，简单到让人觉得这不是“艺术”或与艺术无关。所以我在榫卯中选择了一个我觉得最简单、最概括、最有物理性能量的东西，或者说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物件：“楔子”，把他从榫卯的“结构”中抽离出来，用楔子说事，用楔子去表达不同的语境关系，因为我还是相信有时候简单的事物反而能够折射出复杂的道理。另外，我创作《榫卯结构·楔子》，其实就是打了一个伏笔。那个时候已经有人觉得“楔子”有意思了，但我没强调楔子的作用，为什么？因为可能有点早，那个时候我说楔子也是艺术肯定很多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通过楔子这个简单的物体，就会发现它背后能够思考的问题太多了，它给人想象的空间太大了，它能够承载的东西太多了。现实中的很多问题放在楔子上都是契合的。那这就涉及到了我想解决的第二个课题：“如何摆脱造型的极限？”作为一个艺术家个体，难免会有局限，所以我想借着这次展览，把创造作品和提出问题的权力带给所有观众，让“楔子”从有限的个体行为进入到广阔的公共空间中。在展览过程中我会策划相关的推广，把一定数量的楔子让观众带回去，也给我的艺术界的朋友寄过去，然后让大家自己想，把这些楔子插在哪。比方说门楔，而我想借由大家的想法，让楔子的作用不再局限于物理性上，让大家自己去思考，插在哪里和会生发出什么样的意义，最后通过照片的形式保留下来。我发一百个楔子，如果最后能得到一百个答复，这些图像一定是非常丰富和精彩的，即是说观众和别的领域的朋友借由我的“楔子”的概念，取代了艺术家，自己去构思和创作。这将不再是我个人的创作和行为，而成为了一种公众活动。
您曾提到过您的“榫卯结构”已经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结构属性的榫卯，而是观念形态上的榫卯。榫卯所内含的兼容并蓄与相生相对的统一体现了您的关系美学，那么本次展览的主题“楔子”在这其中是否占有一席之地呢？“楔子”呈现的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榫卯结构是两个物体或多个物体的结合体，是通过不同形式的节点达到一种平衡与和谐。而楔子的介入使得关系更为复杂，楔子的力学原理就是将纵向的力量转化成横向的力量，比方说你把楔子插到某一个间隙会起到接合稳固的作用。但如果你把楔子打进去太多，或者太深，那么难免会使楔子的宿主膨胀开来，当突破了限定，甚至会使宿主毁掉。这就是它的两面性，楔子能够去稳固、平衡，也能够制造冲突、破坏。不仅是物体，我们的现实社会所包含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同样如此。而这种“楔子”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楔子本身不生发任何意义，只有与特定的对象发生关系后才显示特殊意义。榫卯关系是我人为制造的，而楔子的关系不可预料，随时随地都可以生成。为什么我外出时背包里总会放一些小楔子？只要我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我就去插一个楔子，做出某种提示，我想告诉人们楔子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它看起来是个和生活和艺术没多大关系的物体，但其实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大量的楔子。往小的来讲，有门楔，或是我们修复矫正牙齿，医生有牙楔。往大的说，比方你在国家和国家之间打上桩围成一个边境线，他不也是一种楔子么。然而这些楔子是有形的、可视的，生活中同样存在着无数无形的楔子，思想的“楔子”、经济的“楔子”、文化的“楔子”。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楔子，相互楔着，楔子所起到的衔接、固定、膨胀的作用，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中。只是这种关系是肉眼不可察而已，而我工作的目的就是将有形楔子的介入来提示人们对无形楔子的思考。基于这种观点和方法，让我摆脱了概念下造型的困扰。而对于“榫卯结构”和“楔子”，我并不是在解决美学问题。传统雕塑创作大家觉得应该是如何体现美、如何塑造优雅，比如你做一个人体的雕像，你可以用不同的表现手法，去塑造其阳刚之美，或阴柔之美，这些你都能找到对应的形式法则和词语去衡量。但榫卯结构和楔子都是难以用传统经验和审美系统去评判它。这次展览我在合美术馆的外立面上就插入了十几个大红楔子，它涉及到建筑的空间与体量，制造出的视觉和色彩等各个元素之间的矛盾关系和对比关系，不也是合乎逻辑的并符合传统的对美的指涉么？有的观众觉得好看，有的觉得异常奇特、有意思。事实上我插楔子并没有考虑造型的问题，美术馆的外立面正好存在着一些折叠，和打开的裂缝，这就给了我了一个插楔子的理由。我认为艺术和美是有差异的。艺术并非一定是美的，美的东西它是抒情的，让人觉得愉悦的，因为自从人类存在以来这种美的造物太多。所以在现今这个充满着矛盾的世界，有一类艺术家并不关心美不美的问题，而关心的是人类的生存、生命关系的问题、人类所面对的焦虑与困惑。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在于，如果你找到一个你自己的语言方式，或者说运用了一种独特的视觉媒介，也就意味着你掌握了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你可以尽情的发挥，这种感觉别人是没有的，它需要一种由内到外、由创作观念到作品表达的统一。
郭奕然：
这次展览，既给我们带来了小巧的精美的楔子，也带来了介入美术馆建筑本身构造的大型楔子，楔子体量的不同带给人的观感是截然不同的，那么您觉得在您的创作中，这种雕塑与别的艺术领域的界限是不是越来越模糊了？
傅中望：
这又引发了艺术的另一个问题，艺术不是形式，当你有自己的思想观念，必然会产生新的具有原创意义的视觉形态。并不是一定要有界限去限定这些东西。你说它是雕塑，我既没雕也没塑。我并没有考虑到这些作品是不是雕塑，我只要楔子楔入到不同的环境中，形成特定的语境关系就行了。
郭奕然：
在您使用新媒体技术为媒介创造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巨大的楔子被树立在荒漠大地、山崖水域中，即使只看到概念图也让人叹为观止，您是否想过在现实世界中实现这些构想？而且本次展览您也展出了一些借由手机软件合成技术创作的作品，这是否意味着，您今后的创作方式将更加倾向于概念化的领域？
不是概念化，而是更及时、更有利于传播。我很想在实际场景中插些大型的楔子，但能否实现需要做筹划。如果真的能够实现出来，效果肯定是震撼人心的。就比如我设计的威尼斯水城的几张作品，威尼斯本身就是个在海底打桩建立起来的城市，楔桩的介入与这个城市的建造历史本身就有关联，从这个角度来说，它的存在十分正常，但又由于其夸张的体量而显得很异常，引人遐思。这样的创作方式，是我从2018年到现在，在很多地方去插楔子然后陆续发布在网上。前期通过手机这个媒介在创作和展出。有时候甚至觉得这比做展览要更有意思。2018至2019年我背着楔子去了欧美国家，所到之处都会寻到一些有意思的地方。比如我在这个比萨斜塔的照片上插一个楔子，大家就会思考这个楔子的意义，楔子象征着什么？自然的伟力？还是战争？联系比萨斜塔的历史，这些问题不难回答，但在我创作的这么多图像中，会有很多问题没有答案，这就给观众留下了思考的余地。回到刚刚说的实现它们的问题，在威尼斯港口镶嵌一个大楔子进去，如果威尼斯的政府愿意，我很想把它实现，这不会对城市造成任何影响和破坏，就在水域或建筑里插几个楔子。而且实施起来，用直升机和船配合起来调度，我想也将是非常有意思，但目前为止这些都是未知数。其实无论是《世纪末·人文图景》，还是《十种关系》，都是我想用不同的方式去提醒和回应我们的生命和现实生活。生活中存在着无数的关系，也带来无数的问题和可能，无论问题简单还是复杂，作为艺术家，我无法去解决这些关系这些问题，我提供不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我可以通过提示这种现象的存在去引发人们的思考。我们知道楔子除了在工程学、建筑学上有自己的意思，在文学上同样有其解释，您的楔子和文学中的楔子有联系么？在中国古代的长篇小说里，是没有前言之说的，起到前言作用的，就是“楔子”。楔子即为前言或为引言，它可能与小说的内容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它能够让读者进入这样一种阅读的语境中去。我这次展览其实也是一种开启和引导，让楔子的概念，首先进入合美术馆，接着进入社会。那么它就能引发很多意义和话题，我想这个社会上，无论是审美也好还是思想形态也好，应该是一个多元的共生的系统，而不是单一的，无论是高深的学者还是普通的老百姓，无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和农民，都可以通过楔子去思考。另外这次展览我想更多的面向在中国的艺术展中总是被忽视的一个群体，就是小孩子。这次展览对孩子而言，可能不会让他想的多么深刻，孩子更多是单纯地的去感受展览，这会让他们觉得好玩，而从好玩中，又能引发出很多东西。我们总是对能够取悦自己的东西更上心，这就是一种孩子般的天性，让小孩觉得好玩、感兴趣并愿意更进一步的思考，我觉得也是出于教育角度的一种对艺术的启发。而在活动中，把这些楔子给孩子们带回去，让他们自己去打磨、上色，自己选一个好玩的好看的地方插进去，他就会觉得原来这不仅仅是一个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物品，而是和画画或捏泥塑一样的，也能被称之为艺术。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开始去理解，原来艺术和美，不仅仅是很美的朝霞黄昏、太阳东升西落，不仅仅是一轮弯月挂在天上，它还能是“楔子”这样的形式，是要自己去发掘的。郭奕然：
我在美术馆任职的十年，减少了创作而专注于美术馆内外的工作，也算是我作为一个个体的楔子，通过美术馆这样一个公共的媒介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也是尽自己所能为公众做点事。但作为艺术家，在创作的作品的数量上肯定是有所减少的，那么现在重新回归到一个单纯的艺术家的身份做展览，我想把之前的创作理清，思考新的问题。让大家知道我目前做楔子以及我为什么做楔子；创作的上下文是什么；这就够了。
▼ 展厅现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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