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每天弹它一遍，生活的琐碎和无聊顷刻瓦解｜邹翔访谈录

邹翔：一位好的音乐家最好能够同时钻研传统和现代作品。传统作品需要扎实的技术和音乐功底，并从表演中提炼出新的个体性和时代性；现代曲目通常对于读谱能力和演奏技巧的要求更为苛刻，同时需要敏锐的直觉来界定作品风格与审美。

法国钢琴家艾玛（Aimard）作为现代作品演奏权威依然在研究巴赫《赋格的艺术》和贝多芬奏鸣曲。钢琴演奏大师波利尼擅长几乎所有古典和浪漫主义作品，但别忘了，他也演奏过最难的现代序列主义代表作布莱兹《第二钢琴奏鸣曲》，以及斯托克豪森的诸多作品。

所谓传统和现代都有时间性，再过五十年或一百年，传统和现代的定义又会发生巨变。无论如何，不变的是音乐本体带给我们的感受和思考。

邹翔：德奥音乐是我音乐修行路上最重要的精神源泉，平日里无论是否有音乐会演出，我都是常弹常新。我练习研究德奥作品的感受是投入越多，收获越多，且取之不尽，这里边分为技术、音乐和精神层面。

技术层面来说，贝多芬《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以下简称“贝111”）第一乐章快板中的跑动音型与《“热情”奏鸣曲》第三乐章有着相似的技巧难点。整首奏鸣曲无论快慢段落都分布着许多技术困难的横向音型和纵向音程和弦。

贝多芬©️David Hockney/Apple

贝多芬在设计音型织体时，最大特点是怎么不“顺”怎么写。他时常植入“磨人”的旋律和音程关系，并以强大意志控制音乐的自然走向和惯性。这给钢琴家在技术上带来很大“不适感”，而导致难以完全驾驭。

从哲学层面探讨，则凸显出他与其宿命在持续一生的抗争中，不断涌现的轮回般的旺盛生命力。贝多芬的技术音型和织体强化了我手指、尤其是掌关节在力量方面的独立支配能力，这不是一般技术练习可以达到的。

贝多芬《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

音乐层面来说，“贝111”第一乐章引子就很特别，音乐一般通过强力度展示力量，但这里却出现某种相悖的倾诉，这就很理想主义。贝多芬在头三句引子中使用三组不同的减七和声，把调性紧张度塑造到临界点，几乎有些十二音列的前兆。“贝111”的引子既是某种力量的宣告，但同时又极为深情，它既是对于“不可预知”的和解，又是不屈。这样哲学式的矛盾令人动容，也充满着理想主义。

贝多芬《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第二乐章👇

第二乐章是充满“神迹”的音乐，我希望每天都有时间弹它一遍，生活的琐碎和无聊顿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淡定和充实。练琴时，我很享受把时长为二十分钟的第二乐章放慢演奏，可能需要一个小时，时间的流动仿佛被挽留和稀释，每次都是一段美妙的旅程。

精神层面来说，德奥作品引领着我感受真、善和美，然后逐渐展开对于真、善和美的追求，以及坚守真、善和美的信念。此外，德奥音乐经常需要一个很长的发展过程，在这个酝酿过程中我更多地历练了耐心和坚韧。

邹翔：就像任何浪漫主义时期的作曲巨匠，勃拉姆斯也不例外地受到贝多芬的深深影响和启发。我曾说，勃拉姆斯既有对贝多芬的无限崇敬，同时也不遮掩地表现出后辈作为传统继承者的无所畏惧。

勃拉姆斯©️uDiscovermusic

勃拉姆斯《第三钢琴奏鸣曲》（以下简称“勃三”）开头一奏响就是横空出世的意象，想在音乐史上铸造丰碑的雄心壮志毫不遮掩地展露出来。

“勃三”五个乐章中的每个乐章都执着地使用了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中的命运动机，即重复音动机。“勃三”第一、四乐章的重复音动机引用最为直接，展现与宿命的博弈。第二乐章的结尾、第三乐章的中段和五乐章对于重复音动机的运用会间接含蓄一些。勃拉姆斯在每个乐章中使用同一个动机，展现出不同的音乐性格和氛围,并以此加强贯通乐章结构之间的实质性关系，这种探索后来在瓦格纳歌剧中发展成了著名的主导动机(leitmotif)。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 第一乐章👇

“勃三”与“贝111”还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勃三”开篇附点三十二分音符与作品111第一乐章开头大半段引子相类似，展现不懈的音乐紧张度。“勃三”第二乐章主题旋律的第三小节素材神似贝多芬《“悲怆”奏鸣曲》第二乐章的主题，不易被察觉，但仍依稀可辨，相比贝多芬的深沉，勃拉姆斯流露出青春和甜蜜。

所以说，我们不仅能看到勃拉姆斯与贝多芬的音乐关联和精神秉承，更能感受到他在传承中所展现的强烈个性和时代感，在传统中开辟新的具有逻辑性而又自由的规则，这总是令人惊叹。

邹翔：贝多芬中期作品任何慢板乐章中都不可能找到“贝111”第二乐章这样的意境。它不仅是动人，也不仅是过程，而是一种信念甚至信仰的存在。对于演奏者而言，这种存在感很难把握，需在理智和感官之间高度平衡，同时又与理智和感官若即若离。

贝多芬©️uDiscovermusic

贝多芬的晚期风格是音乐史乃至艺术史上的孤岛现象，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在先前本已完整、独立而成熟的个人风格之上，再次创造出新的音乐语汇，打通音乐与哲学的对话通道，开辟出前所未有的音乐意境。

贝多芬之后的诸多浪漫主义作曲家巨匠，都未跟随效仿贝多芬的晚期风格，验证贝多芬晚期风格的不可复制性，这点颇为神奇。贝多芬仿佛用音乐创造了一个世界，一种秩序，一种信仰。

邹翔：“贝111”是出世的，是从地球往宇宙去看。“勃三”则还是从世间仰望上面，第一乐章是理想的坚定塑造，末乐章则是理想的辉煌完成。“勃三”第二乐章是人性的至美篇章，它真诚、柔美、博大而不做作，它不是朝外寻找，而是窥视自己的内心。很多伟大音乐是作曲家写给自己，演奏家则弹给自己，而不是给听众。

邹翔：巴赫的音乐有两个通道，从宗教层面和世俗层面都行得通。从某种角度，宗教表达的是理想化的人性和人格。

巴赫BWV147👇

巴赫展现的是音律关系和逻辑美，并不局限于声乐还是特定器乐介质来演奏。当然，我演奏的两首合唱改编曲有很强的教堂音效，左手持续低音类似管风琴踏板延音效果。两首作品分别是G大调和小调，大调为拥抱式的博爱，小调则是受难似的倾诉。小调那首的旋律悠长曲折，会让人联想到瓦格纳的无终旋律。

邹翔：我曾经委约和首演过作曲家叶小纲、陈怡、周龙、盛宗亮和高平的作品，此次很高兴有机会首演何训田老师的作品。乐谱扉页注明是“为所有物种而作”。

何训田

一般来说，音乐具有它特定的逻辑性，比如节奏组织、和声进行、调性安排、分句等。这首作品完全打破和忽视了传统的秩序原则。长十七分钟、共1300多个小节的全曲需要通过想象力进行自由组织、营造和发挥，这给演奏者带来许多不确定性的挑战。让我们拭目以待现场的呈现效果。

邹翔：2020年自己对于生命比从前有了更为透彻的感受和思考，在精神层面甚至有点贝多芬晚期弦乐四重奏作品132第三乐章中那种大病初愈的感觉。时间和经历让我更感恩生活，也更热爱表演和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