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寥寥的“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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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不写诗的诗人,不画画的画家,和那些住在铁笼子里的行为艺术家相比,他的整个生活就是“行为艺术”,因为在他看来,生活和艺术从来就是一体的,他没有作品,他本人就是他自己的作品。
——引自霜子《童年诗话:为了忘却的记忆》

这事儿,要从 二零一八年五月份说起。那时候我受命给国内一家出版社编辑日本童谣绘本,需要找个画插图的,微信圈里一个从未谋过面的好朋友,告诉我说,画家张寥寥就在东京呢,于是就联系上了。六月,正巧去东京办个差事,打算顺道去寥寥家拜访,事先便电话接洽,说欢迎,当日晚上可以来家里吃个便饭。同行者还有日本京桥艺术基金会理事长姜辉先,也是个诗人,很狂狷。张寥寥,一点儿看不出年过六旬的老态和市侩,给我的第一印象:仙风道骨。但见他骨骼清奇、皮肤白皙,高鼻梁,寸头,双目凝神,说话抑扬顿挫,地道“京味儿”,举止也悠游,问答不急不躁,所谓“水深流缓、人贵语迟”。那天晚上寥寥说话内容,我忘一干净,只记得外边时断时续,一直下着雨,天留客。三个男人,喝了一瓶容量1.8升的烧酒,主要是寥寥和老姜对饮,老姜主编过厚如板儿砖的《历代山东饮酒诗》,并且正在筹建山东酒文化协会,扬言半辈子喝酒没遇到几个像样的对手,见到寥寥忽然平添许多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兴奋。寥寥不动声色只管喝酒,而且越喝越清醒,直到目送我们拄着雨伞踉踉跄跄走向日野驿站。一场酒事,足以证明坊间传闻的张仃之子寥寥,的确是一位高阳酒徒一般的善饮者。那天,寥寥送我两本书:《寥寥诗画》、《薅住浮云》。画我着实喜欢,诗歌有“代沟”,但是,比起画家这名头,我更愿意把寥寥称为诗人。我算是共和国传奇人物张郎郎的稳健拥趸,俗称粉丝,看过海量他的访谈、文章,关于郎郎的传奇、关于大雅宝旧闻,后来寥寥在下关的病房里又“语重心长”给我讲了一遍,不得不感叹这寥寥真是特会讲故事。我平生喜欢结交那些有江湖气、有异秉的人,对浪人侠客、逸民退士从来心怀敬意。时隔两个月,莉珊(寥寥妻子)打来电话,说寥寥确诊是胰腺癌晚期,并且向肺部扩散。发过来的图片写着八王子医院的诊断书,板上钉钉的事儿。莉珊很着急,因为一般医院都没有中文翻译,所以寥寥住院成了问题。我想了想说,如果不嫌弃,来我这儿吧,我也许能帮上忙,我有过在多次在医院做交流Volunteer的经验。——这就是寥寥来山口县下关市的缘由。十月下月,莉珊说,东京那边杂事儿都安顿好了,寥寥挺愿意迁居下关,为了治病也为了散散心。那时候他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两腿浮肿,行动只能坐轮椅。一面之缘的朋友能以性命相托,我心里陡然涌出一份悲壮、也有一点豪迈。我写电邮告诉我的恩师刘烨园,他回信说:张寥寥乃名门之后,你是对的,要善待他。正巧国内出版社把寥寥画插图的稿费发出来了,一千八百元。我给莉珊说:就用这笔稿费当礼金和押金吧,提前先找好落脚的地方,不过,不瞒您说,下关这小地方的人保守着呢,真的没有日本人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癌症晚期患者,原因大家都懂。但是吉人自有天相,上海华侨老唐是个有情有义的“白相人”,他有一套带花园的小别墅答应出借,距离医院步行五分钟的路程。寥寥在日本的日子很清苦,名义上他两口子经营着一家艺术品公司,但是根本赚不到钱,寥寥这性情岂能是个会赚钱的人,我也不相信他在中国有多么阔气。好在日本是一个穷人也有尊严、能找到活路的地方。落户、办医保、办“水电煤”、申请救济金、专家会诊、登记病房,花了三四天的时间,等医院的床位需要一周。十一月二日,寥寥入住下关市民医院“缓和治疗病栋”,其实就是临终关怀病房。我私下问主治大夫牧野医生,寥寥还能坚持多久?牧野医生沉吟片刻,答,最多一个月吧,不要期待有奇迹发生,不过,这位张先生是幸运的,癌细胞已经是大面积扩散状态,他居然没有疼痛感,实在是有修行、是福报。我跟莉珊说,把真相告诉寥寥行吧?这莉珊大姐断然拒绝:他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干嘛把那么残酷的事实告诉他?想来寥寥到死也不知道他患上什么病,他没有遗嘱,就像灯台上被谁随意点着的一支蜡烛,静静燃烧、式微、熄灭。从接寥寥来下关,到给他送终,我断断续续写了一万多字的笔记体《寥寥记》,用了一台新买的苹果笔记本,我想有必要把这些琐碎的日常记录下来,到时候交给寥寥在北京的亲人。然而,实在是不可思议,这篇日记体文章在写到寥寥葬礼之后,我一不小心就把它从电脑上弄丢了。那几天里我十分懊丧,找了好几个电脑高手终究也没能从笔记本里“打捞”出来。甚至我都怀疑,是不是寥寥和我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冥冥之中他不希望把自己的事情公布出来,他只想静悄悄地离开呢。出于一种无法言喻的义务,我不得不在寥寥去世数月以后(2019年4月4日)去了趟北京,把寥寥的“最期”(这是一个日语单词,讳死、临终的意思。)口述给郎郎和霜子(寥寥前妻),才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十一月下旬,在霜子、张爽和寥寥的小哥大伟夫妇来下关探病之前,莉珊着急回了一趟北京,于是呢,我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每天下午都去医院陪寥寥。这么说吧,我和寥寥的真正“交情”就是一周的时间,这一周我就像回到学生时代,每天准时过来听寥寥讲课。抄家、武斗、大批判、插队、挨饿、插队、挨饿、放羊、打狼……齐白石、李可染、黄宾虹、董希文、黄永玉、李庚、薛蛮子、老冯、阿城、北岛、芒克、顾城、食指……寥寥如数家常,娓娓道来,我一边录音频一般暗暗伤感,寥寥没了,可惜了这些生动的“口述”也一块没了。我在北京住过两年,也结识不少大腕级“侃爷”,但是都不如寥寥会讲故事,多大的人物和事件从他那里说出来,都那么举重若轻、拿捏有度,而且带着某种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像极了小说家阿城。有好几次我差点绷不住就想告诉他:寥寥,也许没几天你就要离开这个人世了。我也真想看看这位做派云淡风轻,其实饱经沧桑的北京“大爷”听到这噩耗后会是什么心理反应,但是到底忍住了。随着病情加重,寥寥越来越瘦,越来越显得单纯,就像一个十分听话的孩子,静静地呆在规定区域,看上去什么也不想、不问,也不焦躁,也不打听一下自己到底怎么啦,什么时候出院。有时候我甚至也怀疑寥寥大智若愚,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他的平静的内心和无所谓的表情是努力装出来的,都是在配合我们(包括医生护士)演戏罢了。莉珊回北京的第二天,寥寥就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儿可以抽烟吗?”后来又问我:“要不,咱俩喝点儿?”我从家里给寥寥拿来三种酒一个高脚杯,放他桩头柜上,医生和护士看见也不阻拦,一笑了之。我给寥寥拍了一张抽烟的侧影照片,那一刻他的表情特别陌生、特别庄严,仿佛有什么看不见东西把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远远隔开了。平时,我是个不会操心的人,从小我娘我姐就认定我是个书呆子。可是这一周的时间,我跑了两家火葬场踩点、看了四五家葬仪社、预定了一口梧桐木的棺材,一个中号的状如将军罐的白瓷骨灰盒,还有金刚经、香烛、鲜花和灵车,然后等莉珊回来拉她去谈价钱,莉珊的要求也简单:别太寒酸,但是越便宜越好。老实说,我在日本生活小二十年,从没接触这些丧葬的事情,间接的经验全部来自川端康成的那篇小说《葬礼的名人》,我知道,那一天迟早要来,摊上事儿就得铲事儿,入乡随俗。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四日上午,我去了一趟医院, 见到莉珊,听说,寥寥没了食欲,早餐只喝了一口味噌汤,一勺稀饭,人也懒得说话。不久,牧野医生过来,让我翻译给莉珊:这天下午他要去外地开会,如果寥寥不行了,可以临时找岗医生来给寥寥写死亡证明书,死亡证明书他已经准备好了,岗医生只要签字、写明死亡时间就可以啦。晚上,大约九点中,接到医院的值班护士打来的电话,收起电话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寥寥啊,今晚你真的要走了。寥寥已经是昏迷状态,贴近他耳边喊他的名字,喊了几声都不应答,见他只是短促、大口吐气,眼睛紧闭着。我给山田葬仪社的老板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对方说,随时待命。大约十点四十分的时候后,寥寥忽然长叹一声,脑袋歪向一侧,莉珊看见寥寥的嘴角流出血来,赶紧叫护士,护士看了一下解释说,那不是血,是晚饭时喝的红豆汤逆流出来,再把脉,已经摸不到跳动了。护士很镇静地说,我去通知岗医生吧,请你们准备后事。我和莉珊这时候才忽然想起寥寥还没有寿衣呢。病房里只有替换的病号服,连一件他自己的衣服也没有。莉珊赶紧回家拿衣服,我站在病房门口等岗医生,十点五十五分,岗医生来了,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寥寥的瞳孔,对寥寥施一礼,说:请安息吧。我给北京的霜子发了一个信息,报告寥寥离世的时间,又发了个朋友圈,不一会儿老姜写来一首诗:护士在给寥寥擦洗身体的时候,莉珊就把衣服拿回来,我记得上衣是寥寥特喜欢穿的红色夹克,头上是一顶黑色棒球帽。这里有一个细节需要说一下,寿衣穿好了,护士要给寥寥脸上蒙一块白毛巾,莉珊忽然发现寥寥的眼睛是睁着的,一下子不知所措。我回忆起自己在日记里是这样写的:我用左手手掌盖住寥寥的眼睛轻轻按摩,把嘴贴近他耳朵悄悄说了一句:寥寥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妈妈了。寥寥果然闭上了眼睛,我的手心里沾着一滴晶莹的眼泪,冷冷的。灵车来了,葬仪社的工作人员对着寥寥深鞠躬、默哀。然后用一块雪白的毯子把寥寥裹起来,恭恭敬敬放在折叠台车上挪出病房。那些细节我在日记里也做了记录,我记得护士小姐姐还把寥寥门口的一朵粉红色玫瑰花抽下来放在寥寥胸前的裹尸布上,值夜班的人都来鞠躬告别,此时那场景再一次一一浮现,再一次感动……灵堂,设在一个叫吉见町的小镇上,距市中心十几公里,灵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五日凌晨,我们把寥寥放进棺材里,点上香烛,摆上寥寥的遗像,遗像旁边是两件插花和纸幡。棺木的正上方,靠近寥寥胸口的位置,放着张爽手书的一幅斗方,上写着:洞穴篝火,暗夜明星,千锤不扁,百炼成金。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七日,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一个厌倦了生身之地中国北京的、曾经的诗人、画家张寥寥先生,在异国他乡的日本本州岛最西端,一个靠近濑户内海叫做自由之丘的地方,终于舍弃了他疲惫不堪的肉骨凡胎,化作一缕淡淡青烟……“寥寥在大地上信步而去,他去哪儿了,会走多远,没人知道。”最后补一句:有人盖棺定论,把张寥寥说成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失败主义”者,诚哉斯言。我倒是更愿意把他看做中国版的小说家太宰治或者诗人中原中也。谁不知道这位老兄家世显赫、多才多艺,可他却一味叛逆世俗、不屑名利、自甘沦落、遁入市井、混迹于引车卖浆者流,以颓废、以消极、以逃避、以“无所住之心”拒绝强加于他的宿命、拒绝在他眼里装腔作势、道貌岸然的人间世。诗人,艺术家。1952年生于北京,2018年去世于日本下关。著名画家张仃之子。仙会:日本文学博士,日本东亚大学艺术学部客员副教授,齐鲁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翻译、出版著作多部。
成蹊当代艺术中心主要致力于七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化艺术研究,主张在整个文艺思潮下探讨当代艺术,挖掘和整理非官方当代艺术档案。试图从历史、社会、文学、艺术等多角度推进当代艺术,重建当代人文精神。
CHENG Xi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Beijing) upholds the belief “Independence of Spirit, Freedom of Thinking”. We are devoted to contemporary cultural and artistical researches and to promoting new art, new culture and new idea. We attempt to advance literature, art and history as an integral. We advocate discussing the contemporary art in the trend of literary thoughts, advancing the contemporary art from the historical and social perspectives, and restoring the contemporary humanistic spirit. By means of exhibitions, academic exchanges, culture salons, experimental performances and publishing, we demonstrate and promote works and projects of academic values and with an experimental spirit, and help advance the process of contemporary art and culture through coop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proje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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